连煋在撩拨他,几乎是无孔不入,手段笨拙又低劣,邵淮能明显察觉到。
她在廊道上拖地,右侧是他的办公室,她会在办公室门口徘徊,偶尔探头进来看,对上他的目光了,又贼头贼脑躲开。
她试探了几次,发觉邵淮没有驱赶的意思,大着胆子进来打扫卫生,即便打扫办公室不是她的活儿。
她慢吞吞进来,不合身的保洁工作服像个木桶径直套在身上,笨钟拖沓,走起路来衣物摩擦声很大。
扭扭捏捏来到办公桌前,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纯牛奶,“送你的。”
也不放在桌上,就这么粗鲁递到男人眼前,牛奶盒几乎贴上他挺直的鼻梁。
邵淮无动于衷,掠视一眼,是员工餐厅免费发放的早餐奶,这大概是她唯一能够拿出手送人的东西了。
他知道,连煋别说是囊中羞涩了,她是一分钱也没有,连手机都没有。
他没接,只是盯着她的脸看。和三年前她离开时相比,瘦了很多,只有那双眼睛如旧精亮,狡黠的光处处彰显,似乎随时随地在酝酿谎言,奸狡诡谲。
连煋收手,牛奶盒揣进口袋,瘪瘪嘴嘀咕,“看不起清洁工啊。”
提上拖把就要走。
三步并两步到门口时,男人富有磁性的声嗓在后头响起,寥寥一句,“我没有看不起清洁工。”
她又跑回来,故技重施,牛奶盒怼到他眼前,“那你收下我的礼物。”
邵淮语塞,接过牛奶盒,搁在桌面。
连煋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看,精致立体的面部轮廓,劲削的下巴,凸起的喉结,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看得心花怒放,这男人简直按着她的口味长的。
“你在看什么”
连煋回过神,尬意顿生,干笑了两声,“老板,你长得真帅。”
男人又是不回话。
连煋莫名脸颊发烫,扯着衣领扇了扇,视线游离到他白净的手上,紧盯无名指上美中不足的疤痕,“老板,你这手怎么回事啊,这疤多久了,我认识个祛疤的老中医,回头给你介绍一下。”
失忆了,还是改不了满嘴跑火车的习惯。
邵淮下意识摸着无名指上的疤,明明好全了,可偶尔还是觉得发痒,声音冷冽,“三年多了。”
“怎么受伤的呀”
邵淮眼里像含了根芒刺,头一回这样认真地和她对视,语气稀疏平常,“未婚妻拿刀切的,整根手指切断,去医院接上后,疤就一直留到现在了。”
连煋一阵目眩,脸上羞涩的红霞褪去,青白交织,当即不想追邵淮了。她只是想撩人,不想参入这种畸形扭曲的关系。
“那你未婚妻现在在哪儿呢”连煋悄悄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死了。”声调很沉,像一口阴森无波的深潭。
连煋起了鸡皮疙瘩,诧异又紧张。
嘴角牵强地扯起笑意,字不成句地胡乱开口,“哦,这样啊。那,那您节哀,死者为大,就别计较了,原谅她吧。”
她左顾右盼,提起斜靠在桌沿的拖把,“我走了啊,外面的垃圾还没清理呢,忙死了。董事长,祝您生活愉快。”
脚步挪动正欲走,又转过身,不太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牛奶,匆匆塞进宽大的口袋。
“那个,这牛奶,您也不喝吧,我就拿走了啊,心意到了就行。”
她步伐碎快,小跑着出去,一直绕到船尾。牛奶拿出来,吸管插进去,三下五除二吸完了。
暂时决定不追邵淮了,和未婚妻玩得那么大,估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现在失忆了,傻乎乎的,得提防着点,别到头来没撩到人,反而被别人玩了。
第九层甲板很安静,首舷处是船长室,连接着一条宽阔的观景廊。
中间是行政区,有十来间办公室。
再往后,是二十套总统套房。这样的总统套房,全程船票要68万块一张。
靠近船尾有私人日光甲板、客户专用皇家餐厅,还有一家私人娱乐俱乐部。普通船票的游客,没办法上来这里。
第九层甲板的卫生工作相对其它板层要轻松,人少,垃圾也少。越往下的甲板层,游客越多,清扫任务也重。
连煋打扫好第九层甲板,正在擦拭楼梯扶手时,碰到了熟人。
她在拐角上面拿着抹布干活,快中午了,饿得心猿意马,抹布不小心掉落。
“谁弄的抹布”男人暴躁的吼声震耳欲聋。
连煋吓了一跳,探头往下看。前两天见到的那个大副,头顶着湿哒哒的抹布就上来抓人。
他今日穿得正式,整套的定制海员工作制服,黑鞋白袜,墨青制服外套,肩头黑底金纹的一锚三杠,是大副的肩章标志。
连煋端详了几秒,才认出这人是那晚喝了她的兑水椰汁的人。
人模狗样穿着制服,还挺帅,差点认不出了。
乔纪年长腿一迈,三个阶梯一步连跨,来到连煋面前。
那块砸在他头上的抹布,此刻在他手里转圈,他眉棱敛紧,绕着连煋转悠,“又是你,天天拿水兑饮料,兑到脑子里去了”
“我不是故意的。”
乔纪年拨弄了下用发蜡搭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头发全部梳上去,俊朗五官更为凸显,“刚搞好的头发,瞧你给我弄的,有病。”
连煋不满他打量的目光,索性抬起头,也用同样的眼神不停审视他,“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乔纪年视线回正,“连煋,船医说你脑子坏了,真的假的,你真失忆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船上就你傻乎乎的,脑子进水的除了你还有谁。”
连煋也不高兴了,板起脸,“你嘴怎么这么欠,才见了两次面,总是阴阳怪气说我。”
她抢过他手里的抹布,愤愤丢进桶里,“跟你道歉就是了,我又没见到你在下面,太饿了,才没拿稳抹布,对不起嘛。”
乔纪年忽然笑了,语气染了调笑意味,“没事儿,主要是我以前被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骗了五百万。现在一看到你,想起了她,气不打一处来。”
他没说谎,三年前连煋骗了他五百万,说要买船带他出海。
那时候,他24岁,连煋才23岁。
他还没晋升到大副,刚刚成为见习三副。
而连煋已经是一等三副。她上学早,20岁就从海事大学毕业,23岁那年已经取得高级船员证,级别甲一,可以走无限航海区。
他那时大少爷脾气,和家里闹得很僵,家里不让他当海员。他一心想离家出走,摆脱家里的控制。
连煋和他说,让他借她五百万,她有渠道搞来一条散杂货船,可以带着他出海,再也不回来。
他挺天真,信了那个谎话连篇的女人,真给了她五百万。
在约定出发那天,他来到码头等待,始终没等到连煋。等了一整夜,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
连煋自己出海,再也没回来,半年后,大家才收到她在海上遇难的消息。
死讯传来时,他整个人都是懵的,不知道是为了五百万而心疼,还是有别的情愫,浑浑噩噩喝了一个月的酒才缓过来。
连煋喜欢骗人,他们那一圈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她忽悠过,骗钱骗感情,她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她天赋高,人又机灵,十八岁就偷偷开散货船出海。
上了海事大学,大四就去甲板实习,两年后混到三副的位置。
她拥有甲一证书,可以走环球航线。每次骗了人,就随便找条船应聘登船,一头扎进茫茫大海中,谁也找不到她。
他们那一圈人中,被连煋骗得最惨的是邵淮。
别人连煋可能就骗一两次,但对于邵淮,她是接二连三地骗,往死里褥羊毛。
连煋死讯传来时,他去找过邵淮一次,问他,连煋是不是真的死了。
邵淮沉默很久,眼里看不出情绪,最后只说了句死了也挺好。
连煋显然不高兴,提起水桶就要走,“我要去吃饭了。”
乔纪年从尘封的记忆回神,靠在栏杆上,吊儿郎当,闲闲看着她,“一起吃个饭吧,去上面的皇家餐厅。”
连煋犹豫不定,“我没钱。”
十分钟后,第九层甲板的皇家餐厅。
连煋像只小仓鼠一样吃着,清蒸东星斑、荠菜鲈鱼丸、咖喱虾球塞得嘴里满满当当。
乔纪年吃得很少,慢条斯理喝着橙汁,悠闲看着她。
“你不吃吗”连煋抬头问。
“不敢吃,怕不够你吃。”
连煋耸耸肩,继续吃自己的,这可比员工餐好吃太多了,员工餐总是味道很淡,没有尤舒给的酸豆角,她都吃不下去。
没一会儿,乔纪年去上洗手间。
连煋张望四周,问服务员能不能给她一个餐盒。服务员道,邮轮上的餐厅不可以打包,想吃的话可以随时过来餐厅吃,或者在房间叫餐也可以。
等服务员走了,她踌躇了下,从口袋里拿出两个透明塑料袋,把还没动的芦笋鳕鱼酿百合和马兰焗花蟹倒进一个袋子,一份巧克力慕斯倒进另一个袋子。
扎紧塑料袋,塞进口袋。
乔纪年回来时,桌上的菜所剩无几,只是笑了笑,“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能吃。”
“以前”
“没什么,走吧,我也该去上班了。”
乔纪年前往驾驶舱。
连煋坐电梯回到第三层甲板的员工宿舍,两人间的上下铺,有两个立柜,两个桌子,面积也就比火车软卧间大一点。
尤舒已经吃过午饭回来了,正靠在下铺假寐。
连煋回来得着急,光洁额间蒙了层细汗,她摇醒尤舒,“尤舒,尤舒,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什么”
“嘿嘿,你看”连煋从鼓鼓囊囊的外套口袋,掏出两个塑料袋,“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快把你的饭盒拿出来。”
塑料袋打开,香味已经出来了,尤舒赶紧打开立柜,拿出自己的饭盒,她偶尔会用这个饭盒泡泡面吃。
连煋满心欢喜把塑料袋放进饭盒,袋口敞开着,拉起袖子擦了把汗,“第九层甲板的皇家餐厅里面的。”
“你怎么去到那里”
“船上的大副请我吃的,就是前天晚上我和你说的,抢了我的椰汁那个。今天我擦扶手时,不小心把抹布甩他头上了,他骂我脑子进水,然后又请我吃饭当做是道歉。”
她说话很快,一连串都不带喘气。
尤舒“大副,乔纪年我见过他几次,挺拽的那个人。”
“是啊,特别拽,不过还请我吃饭了,看起来心眼儿不坏。”连煋站在桌边,用一次性筷子夹塑料袋里的巧克力慕斯吃。
“皇家餐厅好像不让打包吧,你怎么带来的”
“我偷偷拿塑料袋装的。”连煋眨眨眼睛,“不用担心,反正我一分工资也没有,当保洁的钱都不够船票,他们要扣也没法扣。”
尤舒唇角上扬,找出一次性手套,捻起一只花蟹闻了闻,“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了。”
“这些都给你吃,我在上头都吃饱了。”连煋扯过纸巾擦嘴,把剩下的慕斯也留给尤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