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诉霜比周凤西更意动。
年少情谊,她怎会不知道凤西哥哥的抱负,不然当初也不会在晋王案后执着为他顶罪。
若没有虞家的事,他早该驰骋沙场,一酬壮志了,是她耽误了他。
现在还有机会,怎么可以不去。
可是这样,她又欠了宋观穹的。
果然,无法全然切断所有的牵扯
那厢,周凤西正要说话,夏诉霜打断了他“先吃饭吧。”
说罢要过来抱女儿,宋观穹转过身子不让她伸手,“你们吃饭,我再抱一会儿吧。”
夏诉霜看了安稳睡着的女儿一眼,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油烟味,转身走了。
吃饭的时候,周凤西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在走神。
“你去吧。”
等宋观穹走后,夏诉霜劝他。
周凤西嚼着嘴里不知味道的菜,“我,还能行吗”
“一年之前,你会问这样的话吗”
他茫然了一瞬。
是啊一年前的自己,策马长出宫门,不惧天地高广,怎么如今却连一个小小的抉择都做不了。
周凤西笑了一声,有些悲凉,又无奈。
过去的一年,真如大梦一场。
夏诉霜不再看他,低头逗着女儿,“凤西哥哥,我对你早已不是男女之情,如今这样的境况,也不能再如当初说的一般随你离开,既然没有缘分,你能去实现自己的抱负总是好的。”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心照不宣都没有提起从前的事。
周凤西眉间都是落寞“我不在意你有一个女儿。”
“我知道,只是我的心已经这样了,就不折腾了,”她慢慢地说,“凤西哥哥,虞家的仇已经报了,万幸我们都活着,你为自己活一回吧,你的心还没有要回抚州的意思。”
周凤西不再说话了。
入夜,木门声响,夏诉霜看着雪夜里走出去的人,站了许久。
仲春的时候,周凤西就启程了。
夏诉霜将求来的平安符塞到周凤西,摆手“去吧,平平安安的。”
周凤西忽然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不管她身后的宋观穹是什么神色。
夏诉霜被他扯了一个趔趄,周凤西靠在她耳边说道“虞家的仇报了,我也还有机会,简遥妹妹,你不要跟自己斗气。”
“我知道了。”她牵起唇角,却无笑意。
“还有,宋观穹的眼睛未必没有得救,他自己只怕知道。”
说完,终究还是放开了手。
夏诉霜睁大了眼睛,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宋观穹的左眼仍旧灰白,却一点没减损杀气,在发现她转过头后,立刻藏住,换上了一副温良无辜的表情。
送走了周凤西,夏诉霜也没看背后的人一眼,转身就回去照顾女儿了。
离开这一会儿,是小徒
弟在替她看着女儿的。
这阵子夏诉霜懒得再赶他,他爱来就来,爱走就走。
周凤西刚走,入夜之后春雨就下了起来,淅淅沥沥。
“遥儿”
宋观穹在外边轻声喊。
夏诉霜当没有听见,转身去收拾女儿的小衣裳。
外面下起了雨,屋里幸时在哭,她不喜欢吃米糊糊,哭个不停,可夏诉霜奶水少没办法
哇哇的哭声混着雨声,一想到外头还有个淋着雨的
夏诉霜实在心烦,索性打开了门。
宋观穹连发愣都不敢,进屋就赶紧关上门,阻隔掉寒气。
屋子里有点乱,到处搁着小衣裳,她一个人照顾个小娃娃的吃喝拉撒睡,想也知道有多辛苦。
夏诉霜不去看他,转头找被子。
宋观穹迅速将湿透的衣服脱了,擦干净水,麻利地把女儿抱起来哄,喂她吃米糊糊。
他很有耐心,大半个晚上都能在那儿枯燥地兜圈子。
夏诉霜她扯了被子披在他身上,不再理会,宋观穹眼神闪烁地偷看她,又低头哄孩子。
很快,女儿就睡了,被他轻轻放到摇篮里。
宋观穹身上已经干了,衣服还是湿的,光着膀子腰腹修长坚实,做完杂事,安分地坐在胡床上,期期艾艾地说“遥儿,外头下雨呢。”
意思很明显。
夏诉霜不理他,孩子睡了她也抓紧时间睡觉。
宋观穹抱着被子坐到了脚踏上。
她枕着手臂,突然说道“从头到尾,你从没有问过我一句情不情愿。”
宋观穹不答话,一开始问了,她一定不情愿,那是一条死路。
“若你不是我徒弟,当初我是想一剑杀了你的。”
“我知道你不情愿,我没有路走了,很长的时间里,我都觉得不公平,天底下没有血缘的男子,都可以名正言顺同你表达心意,只有我不行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宋观穹坦白自己丑陋的心思,
“我就是想知道,没有那层师徒关系,你会不会喜欢我,我只要一个机会,你不给我,可是老天爷给我了,但我还是做得过分了”
夏诉霜静静听他说完,不再生气了。
有一些事她也要说明白“来建京,暗杀徐玟,再离开,是生是死我没在乎过,周凤西也不在乎,其实你若不查晋王案,我和他立刻离开就是,错在你查了,我既不忍你受苛责,又不想周凤西抛弃一切,才酿成了错。
我从未要你身陷险境,帮我隐瞒真相,也不需要你去兜底,我该干脆离开,这事是我害了他,我的错,所以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只是他不需要”
他只要她不要跟自己较劲儿
夏诉霜忍着眼泪,把事情一件件分割清楚
“被你欺骗,失忆后被你施加的那些好,都不是我的要求,晋国公主的事起因在你
,生孩子,若你一开始说清楚你我的关系,我不会答应你,这些你同意吗”
宋观穹承认,我知道的,若一开始说清楚,师父不会接受我,我是故意的,要跟你纠缠不清,要跟你牵扯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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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晋王死时,我也死了就好了,大家都干干净净的。”她看着睡着的幸时。
现在是生也不得,死也不能了。
宋观穹喉间哽咽“该是我死了,不让你为难才好。”
“眼睛治不治”她只问一句。
“你让我治吗”
夏诉霜冷下脸不说话。
他立刻投降“治,等方寸大师回来就治。”
“一点也看不见了”
“很模糊。”
“不要再耽搁了,先看看别的大夫。”夏诉霜叹了口气,想骂他又懒得再说,嘱咐完索性睡觉去。
宋观穹得了一床被子,可以在胡床上将就一晚,但他偏不,就在床边守着,凝视着她的睡颜,很久都没挪开。
情不自禁地,他小心翼翼凑近,只是鼻尖碰了碰,就离开。
他不敢再惹恼她了。
“遥儿我难受了好久好久。”
早上,夏诉霜起身时,屋子被收拾干净,女儿的褯子都洗了,晾在绳子上。
窗户外,宋观穹在抱着幸时晒太阳,刚刚弱冠的青年身如玉竹,眉目安然,笑着跟怀里的小孩儿说着什么。
夏诉霜看着从前熟悉的情景,伸手抚上了窗户。
项箐葵时常把薛九针甩下,来陪师父。
两个人在烛台下,从前一起舞剑,现在一起绣花,毕竟项箐葵觉得总要给自己孩子绣个东西,才好意思当这个阿娘。
绣花忙手,嘴里也没闲着。
“你说,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夏诉霜说了大半夜,最后才问。
项箐葵认真对付着手里的虎头帽,说“如今对错已经不重要了,端看舍不舍得。”
“薛九针骗你的时候,你不生气吗”
“气啊,所以我才让他跪在床前,让他好好反省自己错在哪了,以后绝不再犯。”
夏诉霜想到他总是下跪,天天在门外风吹雨打伸脖子,好像他也确实吃到教训了吧。
项箐葵冷不丁来一句“反正师父再怎么生气也断不了跟师兄的来往。”
她竖起眉“为什么断不了”
“因为你养着幸时啊,这么小,走又走不远,你一个人照顾不来,师兄天天在门口晃悠,总要交他手上的,有一就有二,你还能不让他见幸时等长大了,小幸时问一句阿爹在哪儿你又怎么办”
现在确实已经是这样了
“可我说了,我绝不留恋。”
“你就是跟自己较劲儿,这话师兄巴不得你不作数呢。”
“你也觉得他骗我是对的”
“当然不对,恶劣至极。”项箐
葵皱起眉头。
夏诉霜终于得了认同,正要说话,她话头又一转“师父觉得师兄这一程骗过你了,你要是回去,往后他还会再骗你吗”
她张了张嘴,又被小徒弟抢了话“我觉得不会了,毕竟师兄骗你只是图你这个人,你愿意跟他好,他就不需耍那些阴谋诡计了。”
“”
“师父,现在和师兄在一起,剩下的都是好的,有人伺候你和幸时,有个体贴俊俏的夫君,幸时长大之后也不会在阿爹阿娘之间为难,还省了你每天被人烦着
这就跟削果子一样,你已经削掉了虫眼儿,不能反而把好的果肉丢了吧”
夏诉霜低眉不语。
她在想宋观穹。
回首半生,所有称得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几乎都有他的身影,即使有欺骗,其中感情却做不得半分假,她不聪明,也没有半点抱负,报仇之后,传统女子的路也不再合适,可她确实愿意和他做夫妻。
师徒成亲的骂名也背了,她真的要为了旧错,拿自己和幸时的离开惩罚他吗
走不掉,索性就不走了吧。
就算心中主意做定,夏诉霜仍未,不过是在宋观穹过来的时候,不冷不热地应几声。
她想慢慢来。
可只是简单的回应也足够宋观穹高兴,走都不走了,强行在草庐住下。
某日,夏诉霜从睡醒了,就见小幸时的襁褓旁边放着一个镯子,她皱眉拿了起来。
这是杨氏给她的镯子。
夏诉霜离开王府的时候没有带走,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
是阿霁拿来的
她立时记到杨氏死的时候,她和阿霁在大理寺牢房里见的那一面,还有近水说的话,她怀胎四个月回建京时,他过分强硬态度
杨氏的死如同晴空上突然聚拢的乌云,毫无预兆地出现,她怎么忘了呢,阿霁和他阿娘一样的性子,偏执自毁。
他早说不会等她,他说他会等不动了就会
强烈的害怕突然涌了上来,夏诉霜怕他不肯再等了,怕他想不开,再和杨氏一样,走到绝路。
她把女儿放在床上,有些心慌地走了出去。
没有几步,就看见寺中的小池塘边,宋观穹正跪在池边,躬身将身子探了下去。
那池塘不深,掉进去也淹不死人。
他想这么淹死自己
“阿霁”
夏诉霜跑过去抱住他,将他往外拖,“你在干什么”
“遥儿,怎么了”宋观穹被她拖得起身,有些不明白。
嗯察觉到不对,夏诉霜抬头看。宋观穹的脸一点没湿,显然没有把脸浸在里面。
“你刚刚喊我什么”
夏诉霜还看见他旁边有个琉璃鱼缸,里头游着一尾小鱼,手里还掬着一条。
“你”她不问了,起身拍了拍衣裙,“没事,刚刚突然摔倒跌
你身上了。”
宋观穹还探脸来看她神色,“你难道以为我是要”
“没有”
她转身要走,结果被拉住了手。
“遥儿,别怕,我已经舍不得死了。”
谁怕了。
“从前是我逼你太紧,你放心吧,我一辈子都等你,不会死的。”
纵然有一分和好的机会,他也要等到老死,不能抛她们母子二人在这无常的人世上。
谁要你等一辈子了。
夏诉霜打开他的手,跺着脚走了。
可即便他这样说,到了晚上,夏诉霜还是不可避免地做起了噩梦。
梦到他握着匕首,漠然地把刀刃压进自己的脖颈中,血像瀑布一样流下,夏诉霜张嘴,竭力伸手去阻止,阿霁的手臂纹丝不动。
他脖子已经划成血糊糊的一团,张嘴说着话,没有声音,夏诉霜却听得明白。
“遥儿,我听你的话了,你不高兴吗,你怎么不笑”
“不要,不是”
“阿霁”
夏诉霜喊了一声,坐起了身,才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汗已经打湿了背心。
女儿被吵醒,在哭。
门突然被推开,宋观穹走了进来,“怎么了”
她仰头,黑夜里看着他大步走进来。
女儿很快又睡过去了,宋观穹坐在床沿,声音轻柔关切“发生什么事了”
夏诉霜从他进来就没有说话,此刻抬手搭在他手臂,又摸上肩膀,然后起身扑到他怀里。
只是紧贴着,一声也不出。
宋观穹眼眸骤然睁大,一颗心狂跳不止,无声将她抱紧,轻轻抚摸她的脊背。
就着这个姿势,夏诉霜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不用一辈子,过了几天,夏诉霜就打包了行李回了摄政王府。
对自己来回折腾的行为有点羞愧。
像闹脾气回了一趟娘家,又自己回来了
项箐葵是她找来的帮手,正指挥着下人,把东西从马车上搬进去。
看到下马车的夫人,死气沉沉的摄政王府立刻活了过来。
门房狂奔了进去,顺道告诉府里的所有人,以后说话喘气都可以大声点了
“师父遥儿,你原谅我了”
宋观穹被天降的惊喜砸晕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夏诉霜,眼睛亮得怕人。
项箐葵听到他喊这一声,悄悄做出一个要呕的表情,薛九针以为她害喜,赶忙过来拍,结果被推了一把。
夏诉霜“出尔反尔”,在小徒弟面前被他这么追着问,有挂不住脸“此事暂缓,我还要在京中留些时日,就、勉强”
宋观穹什么都顾不上,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住多久都行,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这个府邸也是你的,反正你是一辈子吃定我的,遥儿,你是肯原谅我了吗”
“是
与不是,又如何”隙光剑仙的眼神一向凌厉。
宋观穹抿着唇,配着微红的眼底着实好笑,“不如何,我日日站你窗前问一遍就是了。”
夏诉霜含嗔带怒看了他一眼,走了进去。
项箐葵揶揄道“师兄,师父该是想你跪在床前回话呢。”
“床头也可以遥儿”
“把你女儿抱着,她越来越重了。”
当晚宋观穹把女儿哄睡了,就让觅秋守着,立刻找夏诉霜去了。
门一关上,争执了几声,灯都灭了。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过了一个轮回。
日光照在眼皮上,夏诉霜又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醒来枕边空空如也,女儿的笑声从外头传来。
一年多了,长风吹过多难山茅屋前的草地,小幸时已经会走路,她伸着两只小短手,一步步跌撞着踩过草地,不远处就是阿爹伸出的手。
夏诉霜走出屋子时,正好看见女儿扑进阿霁怀里,被他抱起来飞高高。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到多难山的时候。
当年师父就是这么走出茅草屋,见到爬上山的自己,也是在这样好的日光里。
阿霁刚上山的那个雨夜,也是从这条山路跑了出去。
他们一起依偎着看雨后天光,看了春花夏月、秋实冬雪
曾经孤独过绝望过的两个人,牵起了慢慢走远,眼前举着女儿在笑的阿霁渐渐又清晰。
“阿娘。”幸时说话还会喷口水。
阿霁也喊她“遥儿。”
夏诉霜笑了,跑过去,“我也要抱。”
“阿爹有力气,两个,两个”
宋观穹把两个人都轻松抱了起来,趁着女儿看不到,亲了夏诉霜一口。
她也亲了夫君一口。
这一下被女儿抓到了,
“咦,羞羞。”
野草覆在雪中熬过一冬之后,春来又在从草籽中带破土,岁岁年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