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正盛,门前人来人往,他们隐在月色里,也无人注意到这隅角的面庞。
“怎么不进去你放心辛南雨独自在里面”段司宇问。
颜烟望向前方,“他总要学会自己处理问题,以后再出事,不一定有人帮他。”
语气有些沉重。
段司宇点头,又问“不点支烟现在氛围不正适合”
“这里不是吸烟区,”颜烟一顿,“我现在也不想抽。”
“是么”段司宇不置可否,“我刚才还以为,你很烦躁。”
他确实在烦躁。
又一次。
段司宇察觉他的情绪。
颜烟轻呼气,索性承认,“是有一点,但不至于要抽烟。”
“怎么”
“我在想,为什么换房间锁时,没有想到在大厅加装防盗门如果提前加装,今天就不会发生这这种事。”
段司宇一怔,第一次察觉,颜烟也是会烦恼的,并非时时都冷淡地稳操胜券。
而且,烦恼的原因竟很琐碎,小到他认为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不至于烦恼。
或许曾经,颜烟也在为许多事烦恼,可是他忽略了,什么都没能察觉。
心头一丝难受。
段司宇调整好情绪,语气刻意无所谓,“加装了也会发生。”
“为什么”
“因为时间还早,辛南雨不会关门,那学生依然能进门。”
“嗯。”
“况且,就算加装,也要考虑开关门的时间段,不能因为大厅没有人,就直接关门,那和主动赶客没有区别。”
这样一说,颜烟被转移注意,烦躁消去不少,认真思考要如何提高安全性,“再招一个人做前台”
段司宇不否认,只说“现阶段的客人多是为了他本人,他不亲自接待,谁想来这里住”
“那他也不能24小时待机,”颜烟停顿一瞬,“第一次接待他亲自露面,平常时候,还是要有人守着。”
做生意哪有不劳费精力的,又不是人人都是段玉山,生来就是宏图大道,劳役他人干活,自己忙生计,一天睡5小时都嫌多。
段司宇轻笑,“我发现,你是挺心疼他。”
有一丝落寞。
“我”
“他年纪小,脑子也缺根筋,被心疼是理所当然。”科诨打岔,但尾音仍咬着说。
段司宇已尽力控制妒忌,不想表现出多余的负面情绪,却仍有泄露。
一时沉默。
片刻,颜烟自嘲一笑,“也不算是心疼。或许,因为我喜欢做救世主,享受别人感激的眼神。”
辛南雨是,岛民也是,那种感激,似能让他活过来,感觉自己还有几分用。
救世主
段司宇眼神一凝,“什么意思”
“没什么,随口一说,”颜烟
摇头,直起身,“我进去看看,还有多久结束。”
又是躲避。
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颜烟的背影似蒙在雾里。
段司宇没执意追问,因为就算紧逼,也只会得到谎言。
不久,辛南雨从调解室出来,黄毛与对方的父母也跟在身后,仍在鞠躬道歉。
处理结果是辛南雨接受和解,对方赔偿三千元,考虑到黄毛是未成年,显示屏也完好无损,这算是最优解。
“他爸妈说要断掉他的生活费,那他岂不是更拮据,再去偷东西三千块是不是太多了但我看网上都说这样处理最好”
事情结束,辛南雨心有余悸,仍在思虑。
“我当时就该早点下来。”最终,辛南雨仍是懊恼。
颜烟想起,辛南雨当时是一人下楼,问“摄像不在,拍摄已经结束”
辛南雨低咳一声,“嗯,我当时还在做手工。”
有些心虚。
“两天一次拍摄都不够你做”段司宇倒没批评,只说,“明天会有人来装防盗门和监控,我让陈章”
颜烟拉住段司宇的胳膊,打断,转而向辛南雨说
“你去找陈章沟通,大厅没人守着不安全。你去问他,谁有意向到你这里做前台。工资,工作时间,工作内容,这些都由你自己定。”
“我自己定我不会”辛南雨下意识畏难。
“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次你试过怎么招人,面试,以后人员再有变动,你就不会慌。”颜烟声音平淡,仿佛这是件易事。
辛南雨一向听颜烟的话,尽管忐忑,还是点头应下。
到达住处,午夜已至。
洗过澡,颜烟半躺在床,疲乏大量上涌,他却还不想吃药。
在段司宇面前,他似乎,太过放松警戒。
半夜去派出所也好,烦躁的事也好,这些都无碍,说就说了。
可他为何要脱口而出那句“救世主”
不自觉懊悔。
似乎只要面对段司宇,他就总是懊悔,懊悔某一时刻不该说哪句话,做哪件事,从前至今,毫无长进。
嗡
手机倏地震动,打断思绪。
辛南雨烟哥,你睡了吗我有个小礼物给你。
yan好。
颜烟起身开门。
辛南雨将东西放在他手心,道了句“晚安”便跑下楼,十几秒后,楼下传来一小声欢呼,似很高兴。
门合上。
颜烟打开灯,细细看礼物。
一个卡通小人,黑色头发,鼻翼右侧一颗小痣,黑色大衣与双肩包,颈间
一条红白条纹的围巾。
特征太明显,一眼便能认出。
这是曾经的他。
手机又震一声,颜烟回神。
段司宇发来两张图,一
张是手工的卡通小人,另一张,则是一张旧日合照。
颜烟指尖一抖,没敢点开合照。
只看小图,他已知晓,那是他和段司宇,平安夜在楼顶,冷风吹拂下的一张合照。
镜头略微模糊,白雾缭绕,他忍住咳嗽,将半张脸躲在围巾里,而段司宇搂住他的肩,抬高手机。
duan辛南雨手艺不错。
duan他找我要照片,想给我们做个小人摆件,我随便挑了一张发。
yan嗯。
颜烟垂眸盯着小图,有些失神。
良久,屏幕熄灭,颜烟收起手机,指尖拂过小人颈间的围巾。
小人脖子上戴有围巾。
但他的围巾,早已丢失。
把摆件放到床头柜,颜烟吞了药,侧躺着与小人对视。
眼皮逐渐沉重,一个荒谬的想法乍现。
如果能实现他一个愿望,他想,他要把时间定格在那时的平安夜,在他死时,孜孜不倦重复一百次。
对街的灯熄灭。
段司宇离开窗前,回到工作室,没立刻戴上耳机,坐在工学椅上,又一次失神。
显示屏处于待机状态,无序的泡泡相互撞击,鼠标一动,变成常设的壁纸,颜烟夜里抽烟的那张照片。
他的壁纸换过一阵,在分手期间。
至少有一年,他不想看见颜烟留下的东西,也不愿处理丢弃,所以就算原先的房子不住,他也要继续租。
后来房东要收房,也不打算卖,他只好亲自去收东西,因为不想让别人碰。
卧室抽屉里,段司宇发现一部旧手机,那不是他的,而是颜烟的上一个手机。
手机放在掌心,段司宇的第一想法如果颜烟的账号没有登出,数据还在同步,他必须要看看颜烟的动向。
所以他充电开机,发现颜烟的账号依旧登着,便第一时间关掉旧手机的定位与数据同步,避免被颜烟发现端倪。
照片,备忘录,日程提醒事项,他一项项翻,厚颜无耻。
反正,羞耻这种情绪,他从未有过,今后也不会有。
出乎意料,他们的合照都在,未被删掉。
甚至,他的照片也在。
最早前,竟有一张他在酒馆表演的照片,拍摄于他们初次交流之前,这视角明显是一张“偷拍”。
颜烟喜欢他,是一种纯粹的爱情,他知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颜烟会这么早就喜欢他。
无怪段司宇察觉不到。
因为那时,他并不把对颜烟的感觉称为是爱情。
他曾觉得爱情”太俗套,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高傲否认。
最开始,他只是瞥到对方音乐软件的id,想知道对方在听什么,回到寝室,戴上耳机探寻。
或许是古典,播放前,他这么想,并调高了音量。
然而,第一首曲竟
是潮核摇滚,主唱的嘶吼一下炸了耳10,段司宇迅速摘掉耳机,耳膜被震得嗡嗡响。
脑子发懵几秒,而后他不自觉笑了。
室友见他笑,问他看见什么了,有这么好笑
他摇头不语。
心里想的却是,他好像遇见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长着那样一张脸,视线清冷平淡,似目空一切,耳机里放的曲子却如此炸裂。
他以为对方是高脚杯里的醇酿,谁知酒里加了一滴辣素,辣得他喉咙发烫。
此后,空闲时候,他就会看看,这周颜烟都听了什么。
颜烟的歌单变化有序,持续几周抒情摇滚,又会跳回激烈宣泄的后核,几周内只听相似的风格。
这让他不禁想。
这几周里,对方做了什么,心情如何,与听的歌是否有关系
想的次数一多,段司宇在某日忽然想,他为什么要猜去认识对方,直接问不就好
于是,顺着对方id里关联的微博账号,根据微博里偶尔发的内容,他推测对方是软院或计院的学生。
先是在本科生里找了一圈,没能找着人。
于是他联系到一个团委的学姐,软院大四的学生,他让人帮忙留意。
学姐以为对方欠了他钱,严肃询问他那人的特征。
很清冷,右侧鼻翼有一颗小痣,长得像精灵一样。
他如此形容。
学姐听了,直翻白眼,“你是不是一见钟情,鬼迷心窍了”
一见钟情
庸俗。
所以他高傲地否认“我不喜欢任何人。”
他给的形容太抽象,学姐自己也忙于实验课业,从夏到冬,研一过了大半学期,才发回照片。
“你要找的人不会是他吧”
“对,就是他。”
“救命啊你居然真的喜欢我师哥我难以想象”
“我不喜欢任何人。”
学姐却听不进去,“你完了,他是那种超冷淡,超自律的神人,看不上你们世俗的情情爱爱,我导可喜欢他了。”
非常冷淡。
但听摇滚。
所以,颜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年平安夜,学姐突发来一条消息,说把“神人”拐来了酒馆,人已经在路上,成败在此一举,让他好好表现。
为什么要把他的好奇,庸俗地归位爱情或喜欢
他只是想认识颜烟而已。
暗光中,颜烟似要起身离开,他站上舞台,选了颜烟这几周最常听的歌。
至此,只要颜烟来酒馆,他就会唱其歌单里的歌曲,顾虑到其他观众的体验,他挑的都是抒情摇滚。
学姐说颜烟是个神人。
可据他观察,“神人”在刷夜时,也是会打哈欠的,但平淡得像是在呼吸,一点都不狰狞,眼角凝着的湿意清淡冰冷,似是凌晨的夜露。
“神人”还会面不改色地说“荔枝桃桃”,仿佛是酒单印错了字,而自己说的才对。
段司宇心想,“神人”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无数个夜晚,他在一旁高傲地审视,观察颜烟是否有资格做他的朋友,尽管他根本不清楚对方的想法。
质的变化,是那次颜烟帮他修改代码。
前一年,为换新的设备,他同时接了几个广告公司的配乐,从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期末,其它课程,他熬两夜就能拿到高分,惟有c语言,他熬了好几夜,竟是低分飘过。
这简直不可忍。
看到分数时,段司宇想,他要重修,他非得在第二年拿到高分不可。
直觉与灵光是他做事的驱动力。
而代码,因为那些细致的规则,只要有一处错,就全盘运行错误,这让段司宇无比抓狂。
因为自尊心,有哪处不懂,他宁愿自己想,上网查,都不会去找人问,因为他讨厌旁人装范,或表现出一丝优越感。
但意外的是,颜烟没有优越感。
颜烟只是平淡地看了题,而后上手改动,告诉他哪里有问题,声音清清冷冷,让他想到雪化时滴落的水珠。
颜烟的声音渐渐朦胧,他有一瞬恍神。
直到声音停止,他侧头,正好对上颜烟漂亮的眼睛,心头只有一个想法。
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不让他讨厌,甚至愿意主动靠近。
从小到大,段司宇讨厌过很多人。
同龄二世祖,聒噪且脑子有病;段玉山,总是爱装腔;
同学,全是恋爱脑;长辈,陈腐古板;亲戚,阿谀逢迎的马屁精。
似乎每个人,都无法对上他的频次。
他的世界是个孤岛,他喜欢的东西没人懂,他曾激烈表达过不满,但依然无人理解,所以最终,他放弃与蠢人沟通,独行踽踽。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里,终于出现一个特例。
颜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