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结束,回到休息室,段司宇毫无成就感,总觉得有哪处不对劲。
心跳过快,眼皮也在跳,特别是两只手臂,竟无征兆地抽搐。
“祖宗,你又怎么了”
“安静。”段司宇打断叶思危,去翻抽屉里的包,拿手机看耳机的定位。
定位正停在海滩上,静止不动。
大半夜,颜烟跑去海边做什么
段司宇蹙紧眉,正要找辛南雨兴师问罪,却有电话先打进。
“冷静听我说,不要慌。”是宇亿梦的声音。
“什么事”
“颜烟得了胃癌,现在他人在哪里”
只一霎,思绪炸了,似有高频的轰鸣击中额头,震得段司宇耳鸣。
胃癌。
颜烟生了病。
现在大半夜,正在海边。
思绪前所未有地迅速,被忽略的信号连成线。
颜烟闪躲的眼神,每一次欲言又止,异常的郁结,回光返照似的高兴,以及陆蔚的那句“怕烟哥出事”,最终都指向一个结论。
病才是最大的谎。
在谎被发现之前,颜烟企图用自杀隐瞒。
“颜烟得了胃癌,现在他人在哪里”听筒里又问一句,声音骤然拔高。
“在海边。”段司宇迅速回神,一把抢过叶思危的手机,拨打颜烟的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电话打不通。
理智的弦轰然断裂。
“他在海边,电话不通,他想”段司宇一顿,“他想寻死”
转眼一瞬,目眦欲裂。
“先冷静。我马上找人调救援,给我详细位置。”宇亿梦说。
段司宇立刻发送定位和设备源码,推门而出,往外狂奔,直奔场馆内防意外的救援车。
叶思危不懂,祖宗刚才还好端端,为何忽然发了疯,跟在其身后疾跑。
无数工作人员侧视,神色震惊。
叶思危抬高手,讪笑安抚,“没事,你们继续忙,不用管我们。”
场内还有不少粉丝余下,见段司宇冲出,连声惊叫高呼。
但段司宇已顾不上外界,直冲到救援车内,高声命令,“开车,马上去西新海滨浴场。”
司机一愣,没反应过来。
“开车”段司宇瞪着眼睛催促,俨然发疯。
“请快开车,”叶思危后来赶上,喘着气朝急救人员解释,“有人落水,情况危急,实在拜托”
救援车迅速开出场馆外,拉起警鸣,在高速上疾驰。
段司宇手拿两台手机,一台看耳机定位,一台看颜烟手机的定位,不停刷新,三秒一次,紧盯设备所在的位置。
不知有多久,耳机的定位忽然动了,往海里行进,但只紧贴海岸线,来回反复,而手机的定位静止。
过程持续有十几分钟。
段司宇不理解,险些以为是自己想多。
颜烟难道
只是在游泳
可悬着的心还未放下,耳机的定位忽然转向,往远离海岸的方向漂移。
头皮发麻,似轰然炸开。
颜烟就是想寻死
还试图营造意外身亡的假象
谎言逐个被戳破,犹如高爆的脉冲,打得段司宇耳鸣。
段司宇颤着手,高声催促,“还有多久”
到了到了,前面路口就是。”司机一路狂奔,额头冒汗。
“直接开进场,出了事我会负责。”段司宇命令。
浴场里的灯已全开,空中正有上百台无人机盘旋,无数射灯从高处打下,照亮海面,救生艇与搜救的船正从远方驶近。
救援还在途中,定位蓦然不再动。
来不及了。
车驶到定位直对的岸上,段司宇开门下车,迅速扫视海面,一下扫见漂浮的人影。
翻滚的浪掀得人影左右晃,颜烟像片落入汪洋的叶,渺小,虚弱,生机尽失。
没有一丝犹豫,段司宇甩开鞋,直接跳进海里,朝着颜烟游去。
逆浪打得他呛水,海水进眼,涩得发疼,刺得眼睛发红,西装黏在身上,湿漉恶心,他边咳边游,此生未有过的狼狈。
可段司宇不敢停,拼了命地向前,双臂破开浪,靠近他唯一的月光。
他只怕松懈一秒,他的花种会就此消失,独留他这个孤岛在世间,后半生荒芜。
终于,他触到颜烟的手臂,将人翻出海面,头朝上,摘掉泳镜。
颜烟嘴唇发白,呼吸似有若无,胸膛已无起伏。
“不要颜烟不要”
段司宇语无伦次,慌张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用力拍打颜烟的脸,低声乞求,全身发抖。
可无论他如何乞求,拍打,怀中的人皆无反应。
同一时刻,救生艇随船驶近。
“快快快人在那儿拉上来”
两人被拉上救生艇,艇挂上钩,再被拉上搜救船,转移到甲板。
数个急救人员一涌而上,翻转颜烟至平躺,仰头打开气管,清理口中的堆积物,迅速上设备,插气管辅助呼吸,摁压做心肺复苏。
可颜烟却双眼紧闭,手臂垂落,如何摁压都无反应,似已失去呼吸。
段司宇红着眼,已然失了理智,被人从后方制住,拖离颜烟,却仍在疯狂挣动,狼狈不堪乞求。
“不要死,求你”
北城的大风呼啸。
颜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身上裹着长大衣,他却不自觉发颤,从骨子里溢出的冷意。
身后是软件园,便利店的玻璃门上,贴着圣诞老人像与麋鹿。
左右扫视,颜
烟感到迷茫。
他死了
还是没死
濒死的梦境还是重生穿越了
很快,颜烟否掉后一个猜测,因为周围的人面目模糊,无论他如何细看,仍看不真切。
他正在自己的记忆里,或在一场美梦中。
此猜测一出,不自觉,颜烟扬起唇角,此生头一次大笑。
灵魂似很轻,悬在半空轻飘,所有的郁结、焦虑、痛苦,统统蒸发,从他身体中抽离。
在他死时,上天终于听从一次他的祷告,让他回到北城的冬日,与段司宇在一起时,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大笑过后,颜烟提步,向地铁站狂奔,因为他知道,段司宇会在那里等他下班。
地铁口前有一清晰人影,孤高挺拔,在模糊的众生中鹤立,是他视线里唯一的光亮。
颜烟疾步跑近,段司宇侧头看向他,“你跑什么有这么想我”
脚步不停,颜烟冲进段司宇怀里,主动索取怀抱,“嗯,很想你。”
耳畔一身低笑,再是俯身的回抱。
“今天怎么敢大方承认”
“我以后都会大方承认。”
段司宇再次低笑,起身,牵起他的手,进了地铁口。
平安夜,他们遇上晚高峰,车厢中人潮拥挤。
段司宇将他拉到角落,挡在他身前,用躯体阻隔人潮,架起一道庇护的高墙。
颜烟勾起唇,将头靠在段司宇胸膛,想汲取柑橘的清香。
入鼻却不是香味。
而是咸湿的海味。
梦境会有不完美的地方。
但没关系。
他屏住呼吸就好。
可忽然,段司宇指尖触到他额头,将他往后拉,“平常我想在外面抱你,你总不让,非要躲,今天这么主动”
俯身,额头抵额头,唇只差一厘相触。
“我以后都不会躲。”他认真起誓。
“真的”
“真的。”
“吻也可以”
“可以。”
段司宇眉梢一挑,低头,凑得更近,似要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颜烟闭上眼,等待吻落下,可唇间空荡,吻迟迟未能下落。
许久,颜烟睁开眼,再仰头,想主动吻上去,却被段司宇摁住嘴唇,阻止。
琥珀色的眼眸,灿如真正的星云,近在咫尺。
但在其间,颜烟没能看见自己的倒映。
他知道这是梦。
梦不会完美。
但没关系。
第二次,颜烟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想吻你。”他主动说。
段司宇却摇头,轻叹,“颜烟,你不能吻我。”
唇角仍上勾。
“为什么”颜烟蹙起眉。
“因为”
轰
前方传来撞击的巨响,地铁脱轨,他们前后的车厢轰然断裂。
周围剧烈晃动,颜烟失了平衡,摔倒在地,好在他被段司宇紧护在怀中,就算狼狈翻滚,他们也是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等一切消停,警示灯忽闪,时灭时明。
颜烟从怀抱里探出头,已不见拥挤的人潮,整节车厢里,只剩下他与段司宇。
蓦然间,一丝温热落于脸颊。
颜烟扬起头,车厢顶已消失,而半空是漫天的雪,正缓慢飘落,慢到近乎静止。
雪,是热的
梦不会完美。
逻辑紊乱很正常。
但没关系,只要有段司宇在
颜烟本想第三次对自己这样说。
“颜烟,我没法吻你,”耳畔响起迟来的解释,“因为这是梦。等你醒来,我才能吻你。”
醒来。
梦醒之后是什么
是现实是活着
是比死还要难受。
“我不要醒。”颜烟疯狂摇头,去抓段司宇的衣领,要将人拉近,执意索取一个吻。
可无论他如何抓,如何挣动,都无法再靠近段司宇,唇与唇间,总差着半厘。
“听我说,嘘”
段司宇将唇覆在他额头,低声安抚,“只要你醒来,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风声穿过,空中静止的雪骤然提速,倾泄而下,每片都是明亮的光点,零碎落在颜烟发梢,睫毛,唇间。
温热的雪越落越快,颜烟快要被掩埋,“什么礼物”
“我所有的好运。”段司宇身上没有雪。
好运都给了他。
那段司宇怎么办
颜烟摇头,剧烈挣扎,“我不要”
“那我换个礼物,就换成”段司宇抱紧他,轻叹,“我一半的好运。”
话说完,颜烟身上的雪,有一半脱离,重新飞向高空,无视重力倒转回流。
这些雪,是段司宇的好运
明知这是逻辑不通的梦境,一切都是假象。
颜烟却觉得,段司宇说的是真的,如果他醒来,肯定会分走一半好运,“我不要”
段司宇打断他的拒绝,“你经常说,我是上天的什么”
“宠儿。”
“所以我的好运很多,比世界上所有的雪加起来都多,就算分给你一半,我也依然是宠儿。”
雪开始融化,他像被放进温水中,灵魂加了重,增加却不是痛苦,而是幸运,温暖到令他不舍。
一股力量汇入四肢百骸,驱散骨中的冷意。
“我”颜烟愣住。
“答应我,求你”耳畔,段司宇的声音忽带上乞求。
似有湿意落到眼帘,颜烟抬头,只见段司宇已泪流满面,眼里是无尽悲伤,却还笑着,求他
答应。
他又在让段司宇痛苦。
算了,最后再心软一次吧,尽管是在梦里。
颜烟终是抬手,擦掉段司宇脸上的泪,“好,我答应你。”
腥湿的海味积在鼻尖,喉间些微疼痛,异物感严重。
颜烟抽搐着干呕咳嗽,有水不停从口中、鼻尖涌出,涕泗横流。
周围似有许多人,高空中光亮扫荡,似是月光被增强无数倍,水波一般晃荡。
感官模糊不清,一切像被蒙在雾中。
生理性地抽搐,颜烟不受控制地呕咳,一下接一下,无法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渐渐停止,只余下干呕,颜烟只感受到他被抬起,上下晃荡,而后彻底静止。
救护的鸣笛声响。
意识倏地一下清晰,脑中的雾全被拨开。
他没能死。
他回来了,如梦里所说,他真的醒来,正在救护车里。
手正被人紧握着。
颜烟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分明的指骨,以及尾指上微凸的疤。
只一下,颜烟就知道,握着他手的是谁,因为太熟悉。
感受到指尖的动静,段司宇将手握得更紧,“没关系,颜烟,所有困难都会被解决,我保证。”
声音中似带着哽咽。
颜烟意识到,段司宇已经知道他生病。
他又让段司宇难过。
不仅在梦里是,现实中更是。
他想隐瞒,却仍被发现;他想寻死,却被段司宇亲眼目睹他的惨状,命若悬丝,万死一生。
他分明想让段司宇能高兴,减轻一点痛苦,却每次都适得其反,事与愿违。
不自觉鼻酸,而后忍不住抽泣。
悲意涌上,颜烟还没法睁开眼,只有泪水从眼角滑落,鼻息数次抽搐,连带着喉咙又想再干呕。
“家属注意控制心情,不要过于激动,影响病人的情绪。”急救人员提醒。
“抱歉。”段司宇立刻道歉,再不出声,只有手还紧握。
不多时,救护车停下,早有医护人员等在楼下,颜烟被移到转运床上,转往重症监护。
数人推动下,转运床速度极快。
段司宇的手被迫脱离,温热四散,颜烟下意识收紧手指,却只抓到一片空。
消毒水味的风擦过鼻尖。
颜烟分明躺着,却感觉似在飞驰,因为是无数人在坚持,才托起他生命的重量,远离死亡。
而在这无数人中,最痛苦,最坚持不懈的,是被他数次放弃的段司宇。
泪水已不可止,疯狂从眼角滑落。
颜烟用尽全身力气,使劲闭眼,逼出所有泪水,尝试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灯光刺目。
颜烟下意识阖眼,再睁开,转动视线,就像心理感应,只一瞬就找到段司宇所在的位置。
从模糊至清晰。
他终于清楚段司宇的脸。
头发湿漉杂乱,眼睛发红,几道泪痕残留在脸颊上,狼狈又痛苦。
原来梦中,落在他脸上的并不是雪,之所以温热,是因为那是段司宇的泪水。
这么傲的人,流泪。
是为他。
莫大的愧疚。
颜烟动了动唇,想说对不起,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做出口型。
段司宇看懂了,却只笑着摇头,朝颜烟说“谢谢。”
谢谢他的月光能留下。
谢谢所有幸运的巧合。
重症监护的门合上时,段司宇想,今后无论是科学,玄学,再或是神学,只要能让颜烟留在他身边。
他都将诚心信奉,自愿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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