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只要事情解决,或心态放平,就可以战胜这种情绪,不受其扰。
但颜烟想,他没法战胜。
因为他既无法解决困境,又放不平心态。
他无法做任何事,会一直孱弱下去,因此他会在夜深人静时,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手术刚结束时,他可以无畏许下誓言,承诺要每时每刻陪着段司宇,做对方唯一的月亮。
可他果然,还是个不守信用的凡人。
他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孱弱。
因为他曾是个健康的正常人,不会多走几步就喘,不会因承受不了快意而睡过去。
连续多日噩梦。
终于,这日颜烟睁开眼时,天幕灰蒙蒙,竟还未亮。
早醒。
又来了。
一切如轮回,下一步就是失眠,入睡困难,直至完全崩塌。
地板上紫色的霓虹光晕,缓慢缩小直至熄灭,如失掉希望的冷火,灭了就再燃不起。
对面高楼的光全部关闭,乌沉沉的暗色侵入,吞噬秋日本就少的暖意。
不禁,颜烟打了个冷颤,翻身,主动钻进段司宇的怀抱,寻求温热与安全感。
他不能重蹈覆辙。
颜烟想,他一定不能以爱为名,又伤害段司宇。
段司宇仍在睡,因为既要耗神录制,还要满足他任性的乞求,只能拉长睡眠时间补充精力。
安全的味道涌入鼻腔。
颜烟贪婪地轻嗅,随着段司宇呼吸的频率,动作小心。
不多时,床头柜上的手机亮屏,发出微光,段司宇同时睁开眼,抬手,关闭静音的闹钟提醒。
颜烟仰起头。
四目相对。
段司宇一怔,“你已经醒了睡不着”
颜烟无声点头,眼里带着不安,明显心绪不宁。
段司宇搂紧颜烟,“怎么了告诉我。”
“我怕我一直这样下去。”颜烟主动说。
“这样是什么样”
“一直体弱,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工作”颜烟声音渐低,半途收了声。
“怎么不继续说”段司宇追问。
因为这样很矫情。
颜烟知道,他这种情况,比许多患癌病人好太多,他能直接手术,不用化疗,已然很幸运。
有的人想活,却没机会活,而他获得新生,却矫情地为孱弱而焦虑。
颜烟轻呼气,“是我心态不好。”
自己下定论。
“没事,慢慢来,”段司宇安慰,“等身体彻底恢复,你就算是想跳伞,飙车,我都陪你去。”
“你飚过车”
“没有。”
“那你怎么带我去”
“司机在前面开,我们坐后座翻滚。”
这是句玩笑,不好笑,但画面生动。
颜烟勾了勾唇,轻笑,“好吧。”
见颜烟笑了,段司宇收起不正经,低头轻吻对方额头,“以后不高兴了,都要像今天这样,主动告诉我,好不好”
颜烟点头,“好。”
录制接近尾声,段司宇签的第三期播出时,所有需提前录制的赛程已结束,只剩下最终决赛夜的直播。
忙着准备彩排,不止乐队拉紧弦,出品方也陆续从其他组调来人手帮忙,保证当夜不会出岔子。
目之所及,无人不忙。
演播厅里唯一的闲人,似乎只有颜烟一个。
他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所有的忙碌都与他无关。
周围越是热闹,颜烟越觉得,他的灵魂正在抽离。
他的世界,又在变冷。
可是,他分明在段司宇的世界里,他们靠得很近。
为什么,他没能被那些热意感染,反而愈来愈冷
“颜先生,您的水。”段司宇在台前检查彩排时,有个女实习生叫他。
颜烟回神,接下,“谢谢。”
“不客气。”
玻璃瓶装的矿泉水未开过封,应是放到温箱里热了会儿,是正好的温度。
相处近一个月,工作人员都已认识颜烟,尽量照顾他,既为他是段司宇的恋人,也为他明显孱弱的身体。
因为温差,瓶身上凝着少许水珠。
颜烟使力拧了三次,左手皆打滑,没能将瓶盖拧开。
颜烟轻呼气,正欲去抽张纸擦干瓶身,再拧。
“颜先生,我帮您拧吧”女生试探着问。
颜烟知道他该拒绝,因为没这必要,但他却像中了邪,鬼使神差将水瓶递过去,似是想证明点什么。
女生握紧水瓶,重重一拧,尽管托着瓶身的那只手打滑,仍旧成功将瓶盖拧开。
“好了。”女生小心递回,没拧上瓶盖,似怕他又无法打开。
“谢谢。”颜烟勾起唇道谢,小口汲。
几口喝下,瓶中水位线只下降几厘,旁人一口的水量,他必须分上好几口。
给他递过水,女生迅速离开,去忙别的事。
颜烟缓慢收起笑,逐渐失神。
他把水递回去,是想证明什么
证明他拧不开,只是因为瓶身太滑,而非羸弱
可他证明了吗
没有,他只证明了相反的结论。
他确实孱弱至此。
连一个比他矮瘦的人,都比他有劲。
台上,方才彩排的乐队已结束表演,段司宇正蹙着眉说了些什么,而后再让人彩排重试。
这次表演的效果显著改善,乐队的主唱欢呼一声,看向段司宇,面带感谢的笑意。
水是温的,四处是被照耀的暖意,而他离远星最近,却是“冰”的。
颜烟起身,给段司宇留条消息,说
去洗手间。
进了隔间,颜烟合上马桶盖,扯一张垫纸放在盖上,屈膝坐下。
墙壁阻隔外界的热闹,只有些微歌声与鼓点穿过,沉闷似浸在水里。
无人的环境让颜烟好受不少,至少如此,他就不用与人比较,以此来提醒他的孱弱。
吱吖
洗手间的外门被推开,几道脚步声渐近。
“他到底是什么病我怎么感觉一直不见好”
“不知道,我只听说是做过手术,要养很久。”
主语就一个代词。
但颜烟立刻知道,对方说的是他。
“一个月还不够久”
“一个月哪够我妈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好不容易抢救回来,遭老罪了,二十年都不够养,现在还一到冬天就难受。”
“二十年也太夸张了”
外头又聊了什么,颜烟逐渐听不清,闲聊的内容未入耳,只知道是些同情的感慨。
颜烟俯下身,手肘放在腿上,手掌撑着侧脸支力,失神。
二十年。
他是不是也会如此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直到死仍是这样,无能,弱不禁风
今后的几十年,他这一辈子,就准备靠段司宇养着,他就在家里做装饰,无聊了再跟出来工作
这些想法涌入脑海,或成为可预见的未来时,颜烟竟不觉得崩溃。
因为这是个好局面。
能这么孱弱地苟活几十年,长久陪着段司宇,都比复发好。
原来,他连日来恐惧的生活,已算是好的局面。
不知何时,门外闲聊声停了,四周寂静。
颜烟久久不动,无法回神,直到手机震动,提醒他已躲在这里太久。
duan还在洗手间
yan嗯,我有点累,准备回酒店休息。
duan一起。
颜烟起身,洗手擦干,推门而出。
段司宇正在门外等待,“不高兴”
“嗯,”颜烟解释,“因为我拧不开瓶盖。”
而后详细解释缘由。
拧瓶盖。
以往颜烟在家时不用拧,出了门,要么直接喝段司宇的水,要么有人当面倒水进杯,再递过来。
段司宇眉梢一挑,搂着颜烟往外走,找了瓶未开的矿泉水,递到他手中,“试试。”
瓶身干燥,微冷。
颜烟轻呼气,握紧瓶身,用尽力气去拧。
一下,未能开。
两下,咬紧牙费力,方才拧松。
“你看,你这不是能拧开么”段司宇将水收走,随便丢给旁人,说刚拧开,还未喝过。
“嗯。”颜烟勉强一笑。
他的问题根本不是拧水瓶,而是一眼望到头的无用人生。
无能为力,无法解决。
他总是为此难受,若朝段司宇倾诉,说一次两次尚可,若说上四五六次,活像个矫情的怨夫,颜烟自己都嫌烦。
索性,颜烟转移话题,“排练结束了”
音响中却还有乐声。
“我已经说了建议,剩下的他们自己调整。又不是我比赛,我没有义务一遍遍盯。”
“嗯。”
“你猜一猜,最后谁会夺冠”
进决赛的四支乐队,既有陆蔚公司的“太子”,也有那支野生乐队,有公司的正经乐队反而先淘汰。
颜烟摇头,猜不到。
“那队音痴会夺冠。”段司宇轻嗤。
音痴,指“太子”及其陪读。
颜烟皱眉,“为什么”
“他们公司签了对赌,不先拿冠,后续收不回本。”
颜烟不懂其间门道,只转而问“那明年,你有什么外出行程”
“明年”段司宇勾唇,“多开几场演唱会这样你就只能看我表演,而不是看别人。”
“我本来就只看你。”颜烟低声说。
“真的”
“当然。”
闲聊间,两人回到酒店。
出院后为防止意外,段司宇只让他自己洗,再迅速穿衣出浴室,不做参与。
而一旦开荤,突破界限,无论事前还是事后,段司宇都自动参与,性事逐渐恢复成原来那般。
同进浴室,热气开到顶,比在卧室中还要晕乎。
意识飘忽,被水汽蒙得晕过去,再睡上几小时,这正符合颜烟的意。
但今日,颜烟不仅没晕,反而从头至尾清醒,被段司宇抱上床时,仍睁着眼睛。
“你不累”段司宇掖好被角,抱紧他问。
他不累么
他明明很累,累得抬不起手,可为什么还没睡过去
答案显而易见。
片刻,颜烟主动说“我可能会失眠。”
段司宇神色一凛,如临大敌,“为什么”
他让段司宇紧张了。
“只是可能,”颜烟轻声安慰,“我现在试着入睡,说不定能正常睡着,你先别紧张。”
说着,颜烟主动靠近热源,将头埋在宽厚的胸膛间,闭上眼睛,随着呼吸数数。
很快,后背被轻拍,与他呼吸的频率重叠,尽可能的安抚。
或是因选择倾诉求助,他未像原先一样睁眼失眠到天亮。
在温暖与熟悉气味中,颜烟勉强能入睡,虽还是会早醒,但也能跟着段司宇休息几小时,不会精神不济。
焦虑的程度似被摁下暂停键,定在一个安全值,不轻松,但也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相安无事数日,看着旁人忙碌,颜烟竟逐渐习惯,心绪平静。
主动说出来就会没事。
颜烟想,他这次做得对,只要习惯了,他就不会胡思乱想。他
就能履行诺言,安心陪着段司宇,撇掉坏事的要强自尊。
决赛夜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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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几百个观众按序进场,工作人员也陡然多增,为避免出现闪失,制作又从别的组借来数人。
后台人挤人,场务催着各方赶流程。
颜烟被安置在中心机位后,远离观众席,视野好,安全性高。
表演由段司宇开场,淘汰的所有乐队返场,决赛的表演放至最后,再根据票数决出名次。
音响数小时狂轰,还伴有粉丝的尖叫声与嘶喊,最终主持吊人胃口,拿着名次却拖时间说废话时,颜烟不免感到疲乏,耳朵发蒙。
愣神之间,肩膀被人轻拍。
颜烟侧头,看见一张面熟的脸。
“颜先生,你果然在这里”李桐晋面色激动。
颜烟思索片刻,方才想起,对方是西岛录制时,“海滨旅社”的年轻场务。
“好久不见。”颜烟勾起唇回应。
李桐晋想握手,又觉得不妥,手足无措收回,“谢谢您”
深深鞠躬,十分诚挚。
颜烟一愣,“为什么道谢”
李桐晋激动解释:“我现在,在旁边那个组做摄像助理,组长说我下个月就能转正,当时如果不是您鼓励我,我肯定”
蓦然,耳边响起高亢耳鸣,阻隔所有声响。
李桐晋说话的唇,台上主持人的宣布,轰然炸裂的金粉彩带
一切似是慢动作,被无限拉长,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耳鸣声中,颜烟愣愣地想,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辛南雨,向文茵,随晏,甚至是只见过两面的李桐晋。
每一个他“帮助”过的人,都在大步往前走,朝着无边的远方进发。
只有他。
只有他这个“救世主”,被迫停在了原地,甚至后退,因为这幅孱弱的身体,他再无法向前,将一辈子停滞。
凭什么
凭什么要让他生病
为什么是他来遭受这些,而不是别人
刹那间,巨大的嫉妒涌起,颜烟根本不知道他在嫉妒谁,因为他把全世界,所有人,都嫉妒了一遍。
“颜先生”
李桐晋怯怯的喊声,似是响指,召回他的神智。
他丑恶的嫉妒表露于色。
而李桐晋看得一清二楚。
胃里突然抽搐翻滚。
“抱歉。”颜烟捂着嘴起身,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往洗手间跑。
洗手池上的镜子倒映,映出他脸上丑恶嫉妒的神色。
颜烟只看了一眼,便恶心得干呕,而后愈发频繁,再止不住。
一下接一下抽搐。
颜烟跑进隔间,勾着腰呕吐,同时泪水往外溢,涕泗横流。
对不起
湿意模糊双眼,颜烟在心里数次道歉,为过去别有目的的所有善举,为刚才发狂的嫉妒。
还为,段司宇给他做的所有努力。
砰
隔间的门被踢开,发出巨响。
颜烟惊恐地回头,在看见段司宇时,拼命捂住脸,遮掩脸上的丑态。
“对不起,”颜烟不停道歉忏悔,声音发抖,“我不守信用,我又在嫉妒别人,对不起,对不起”
语无伦次,没有逻辑。
段司宇咬紧牙,俯身抱住颜烟,想用言语安抚,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因为他听清了对方的呢喃。
不仅是道歉,而是偏执的承诺。
对不起,我会遵守承诺。
我一定,直直朝着你在的地方行进。
我会,心甘情愿做不发光的月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