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舟吃过饭后给方砚洲冲奶粉。
趁着陆见川不在的机会,他用针管抽了一百毫升的血,几乎和奶一比一混合,一滴不剩地全喂给蛋喝,把蛋壳喂得红润发亮,像一块圆圆的玉。
蛋撑得躺在桌面,缝隙朝上,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行舟伸手摸了摸蛋壳,是温热的,不再像从太平间出来时那样冰凉。
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心疼,主动问“下午还去吗如果不想去的话,就待在我口袋里,和我一起接诊。”
蛋听到这句,从桌上一跃而起,用力磕了磕爸爸的手背。
方行舟“所以,还是想去”
蛋点头。
方行舟于是又回到太平间,管理员现在是午休时间,正坐在走廊尽头,一边晒太阳一边打游戏。
方行舟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管理员抬头,看到他后愣了半秒,然后高兴道“哟,方医生,好久不见身体恢复好了来太平间有什么事吗”
方行舟道“已经恢复了,今天开始正常上班。没什么事,我进去看看可以吗”
管理员笑道“当然。”
他关掉游戏,从椅子里起身,边走边感慨“我还记得两年前我刚进医院,晚上一个人守在太平间,正好一具新鲜的尸体在排气,把我差点吓疯”
方行舟安静又快速地把蛋放回原处,转过身,正好管理员走到门口。
他道“记得,你抱住我的腿大喊救命。”
管理员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现在想想怪丢脸的,不过真的要感谢你,要不是那次遇到你,我估计就干不下去了。”
蛋在旁边听到他们这段对话,察觉到了微妙的、而且与它相关的因果。
方行舟“举手之劳。我先上去接诊了,谢谢。”
管理员“这么快就走啊,不留下来再玩会儿啊对你来太平间看什么”
方行舟冲他笑笑,只说赶时间,急匆匆离开。
剩下管理员在迷惑了几秒,重新开了一把游戏,丝毫没有发现盆栽后面多出来的蛋,蛋壳上浮起了一道类似于眼睛的诡异阴影
方砚洲在太平间待了整整两天。
两天后,有几具滞留的尸体忽然被家属领走了。
这些家属都是晚上梦到了类似的梦境,第二天醒来后便心有所感,来医院为过世的亲属做最后的送别。
但也仅仅只是三四具。
更多的尸体依然滞留,被冻了十几年的尸体又被妈妈续了一年的费。
方砚洲看到,他还要在这里睡上十年,才能等来真相大白的一天。
方砚洲现在已经不再有改变他人命运线的兴趣,它记住了一个道理哪怕是一只鸡的命运,也可能因为小小的改动而失控。
两天后,方行舟结束了它的“太平间实习”,开始把蛋
随身携带,跟自己一起工作。
外科医生的工作同样跌宕,很多时候是血淋淋的,比太平间能接触到更多不同身份的人类。
蛋每天都乖乖待在爸爸的口袋里,偶尔会得到隔壁秦叔叔的投喂实际是带给老师的小零食。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陆见川不在。
或者说,陆见川每天站在医院对面的商城顶楼,用望远镜盯着方行舟的诊室,欣赏老婆工作的姿态,可一旦方行舟从窗边离开,就会进入他的视野盲区。
所以,方行舟每天会在隔间里给蛋抽出一百毫升血液加餐。
连续一个多礼拜下来,蛋的体积明显大了一圈,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蛋壳上的缝隙也跟着变长,却依然没有要破壳的迹象。
方行舟直觉时机已经成熟。
但不知为何,那条缝隙就是纹丝不动,迟迟看不到转机。
有时他把蛋放在办公桌上,能够听到它在里面窸窸窣窣地顶壳,大约觉得上次破壳失败很丢脸,所以趁爸爸们不注意,悄悄地拼命挣扎,想要一举突破禁锢。
窸窸窣窣了好几天,一点进展都没有,虽然蛋没有表现出悲伤情绪,方行舟能感到它有些失望。
方行舟轻轻叹气。
调休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方行舟结束今天的工作,把今天也破壳失败的蛋小心捂在胸口,低声安抚它几句,准备下班。
迎面遇到许多相熟的同事,笑着和他打招呼。秦鸿博已经独立接诊了,看到他后从隔壁办公室里蹬蹬蹬跑出来“舟哥,明天调休,今晚我们和安哥他们去喝一杯”
方行舟感到蛋在他心口移动,悄悄爬到了扣子的缝隙,看向秦鸿博,似乎在羡慕爸爸和人类社会的联系,又低落于自己迟迟无法破壳,与世界之间一直隔着无法消失的屏障。
方行舟察觉到它的情绪,于是笑道“好啊。”
秦鸿博怔了一下,欣喜道“哎呀,真不容易,居然请动你了。等我下,我去拿车钥匙,等会坐我车”
等秦鸿博取来钥匙,方行舟和他一起前往停车场,边走边聊昨天的会诊细节。
刚走到车前,秦鸿博拉开车门,忽然听见一道华丽的嗓音从后面响起。
“秦医生,你好呀。好久不见。”
秦鸿博飞快回过头去。
高挑俊美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车钥匙。
秦鸿博的心狂跳几下,莫名生出一种浓浓的心虚之情,好像干了什么对不起男人的事。
他干笑道“师、师母好久不见。”
陆见川走近一些,视线挪到他身上,浅色瞳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秦鸿博,嘴角的笑容加深,明明看上去温和又无害,却让人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要和舟舟出去玩吗”陆见川假装不在意地轻飘飘问。
秦鸿博全身汗毛倒起,飞快往后退了两步,躲到车门后面。
“啊,是、是的,我们约了舟哥喝啊不,绝不是喝酒,是吃晚饭吃完马上就送他回家”
陆见川微微歪头“这样啊没关系的,你们去吧。”
方行舟挑眉。
果然,陆见川在短暂停顿后再次幽幽开口“我现在刚刚生完孩子,没有工作,反正也没什么事干,所以收拾完卫生后十点就来了医院,在停车场只等了八个小时而已。这八个小时里虽然我觉得很孤单,很想舟舟,还悄悄用望远镜看了一会他工作的模样,但绝对不会干涉舟舟的社交的。我是非常开明的人,吃饭而已,喝酒也没事。秦医生你说对吧”
秦鸿博“”
他的瞳孔颤抖,惊悚地看了看男师母,再看了看听到被偷窥依然镇定自若的师父,打了个寒颤,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进车内,一脚油门开走,留下一句“对不起,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别的事,老师,下次再约”
正在期待聚餐的蛋“”
它跳到陆见川头上,一串愤怒的叽里呱啦,把爸爸的头发扯下来好几根。
陆见川轻而易举把蛋塞进口袋里,压制了它的抗议,笑眯眯看向老婆,道“学长怎么当面放你鸽子呢,真不厚道,看来我们只能回家吃饭了,宝贝。”
方行舟被搅了聚餐,却只是纵容地笑笑。
他跟着陆见川上了自家车,问“十点就来了”
陆见川“我太想你了,老婆。”然后顿了顿,看了一眼蛋,补充“唔,还有糖糖。”
蛋用屁股对着他。
方行舟“糖糖很期待参加人类的社交活动,你让它伤心了。”
陆见川愣了愣,把蛋举到眼前,看了一会,从神力的微弱波动中察觉到了宝宝的情绪。
他低头亲吻蛋头,笑道“对不起,宝宝。不过爸爸实在舍不得把舟舟借出去,自从你们上班之后,我每天都寂寞得想要重新变成小王”
方行舟“小王太久没来实习,已经被开除了。”
陆见川叹气,用脸颊蹭了蹭蛋壳,又道“所以赶紧和我社交一下,我也是人类。”
他说得这么可怜,蛋独自生了一会闷气之后又悄悄靠近他,用蛋头碰碰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抚。
陆见川弯起眼睛,把它握在手心。
“糖糖这段时间越来越深沉了。”他感慨,“孩子成长起来好快。”
方行舟也有同感。
“或许它也在思考一些很复杂的东西,”方行舟说,“等哪天想明白了,就能破壳了。”
车辆启动,蛋离开爸爸的手心,跳到前挡风玻璃前,一路安静看着车外飞速而过的车水马龙,给他们留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回到家后,为了补偿没能参加聚会的方砚洲,陆见川在家办了露天烧烤,请来最近闲来无事的李旋和言芯,连隔壁家狗
子也被吸引,好奇地跑进他们的庭院▔,热热闹闹欢聚到十一点。
大人们已经困得厉害,陆见川送走友人,化身成本体,十八条触手乱舞,飞速收拾完卫生,然后爬到床上,卷起昏昏欲睡的爱人。
蛋今天没有钻他们的被窝,而是立在曾经让它感到害怕的孵化器里,注视着父亲们的亲昵时刻。
陆见川用触手揉揉蛋头,接着关闭台灯。
“晚安。”他跟蛋说,“就算你永远都是一颗蛋,我们也会一如既往地深爱你。”
片刻,蛋壳里传来磕磕绊绊的回应。
“哇啊安”。
陆见川的沟壑里挤出笑容。
当晚,方行舟久违地梦到了妈妈。
他看见妈妈坐在空荡又漆黑的寺庙里,身前只有一盏昏暗油灯,灯芯被夜风吹得跳跃不停,在她神色安宁的脸上投下有生命力般的光影。
而一颗光洁的、带着缝隙的蛋悄然立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接处,认真凝视着另一位奶奶,慢慢从蛋壳的缝隙处渗出了血。
很快,血越流越多,直到把缝隙撑开,蛋壳在一瞬之间碎了一地。
模糊的、无法用肉眼直视的影子终于摆脱束缚,在蛋壳的碎片上蠕动,发出啊啊的诡异叫声,爬向无声念经的奶奶,用触手卷住她的衣角。
妈妈平静的面容上流露出笑意,戴了佛珠的手轻轻抚摸那团模糊血肉
方行舟猛地梦中坐起,额头全是汗,下意识看向床头柜上的蛋。
天刚刚蒙蒙亮,陆见川还在沉睡,神色很安稳,显然正做着美梦。
蛋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势,站立在孵化器中,和醒来的爸爸对视。
方行舟用力深呼吸,低下头去用额头碰了碰蛋壳,回忆着那个清晰又诡异的梦境,没有说话。
许久,他声音沙哑地小声开口“神力已经成熟了,只差一个契机”
蛋不回答。
方行舟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契机”他想着昏暗不定的画面,“和血、血缘、羁绊、爱有关系。”
蛋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碰了碰爸爸,发出一声稚嫩的“早”
方行舟神色柔和一些“早。”
他把蛋揣进怀里,转头摇醒还在睡觉的陆见川,道“小鹿,我们提前三天去看妈妈,现在出发。”
陆见川一个激灵,立刻清醒,紧张又迷蒙地看向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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