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州到安阳的路程,约莫五日之久。
沈子枭此次出行除谢绪风之外,还带了孟愿、晁适之子晁长盛以及暗卫潜龙队的队长白龙飞等人。
沈子枭和谢绪风在第四日的时候,先于孟愿等人抵达安阳。
他们只作寻常商贾打扮,贴了假胡子,于进城之后,先到谢筑的下榻之地走了一遭,而后又在闹市街角找了家茶馆听人说书,听了没有一会儿,忽有官兵来检查。
二人对了个眼色以不变应万变。
好在这官兵只是为应付上头的检查,才来规整街市的。
掌柜的给了些钱,就将人轻巧打发走了。
他们二人便安心在茶馆待了一下午,于黄昏时分才出城与大队汇合。
次日,沈子枭光明正大以太子身份来到安阳。
安阳的大小官员,皆在城门前迎接,场面肃穆且庄重。
沈子枭不动声色地扫视过他们的面庞,扫视到安阳知州蔡君充和安阳盐运使许懋濡身上时,他的目光略微停顿片刻。
蔡君充已年过四十,长得一身肥膘,皮肤白透,保养得宜,眉宇间有一股养尊处优惯了的昏懦之气。
许懋濡与他正相反,瘦削身材,长脸细眼薄下巴,三十出头,却有长他实际岁数二十年的钻营与精明。
当沈子枭看向他时,他也抬眸望过来。
二人一对视,他立即表露出一身清廉的坦荡之色。
越是这样,沈子枭心里盘桓的念头便越明晰快要过年了,太子爷却还亲临此地,为了什么,狡诈的狐狸自然晓得,还不是要把狐狸尾巴藏好、人皮披好
沈子枭不动声色,只是按照惯例,坐在马车里于街市上转了一圈,而后进了安阳知州办公的府衙,例行查看一些旧账,询问一些政事。
期间,侍从为他呈上蔡君充平日所喝之茶,乃是昭国川蜀地区独产的“雨濯春尘”,一两茶叶便价值千金,果真是守着盐湖过日子的地方官儿,兜里并非空空如也。
下午时,沈子枭和谢绪风一起去附近的盐矿看了看。
矿工们都很勤快,只是看着有些面黄肌瘦,一对上视线便赶快低下了头,监工说,这些人生来微末,乍见贵人,有些怕生。
沈子枭不愿打扰他们干活,便很快离开了。
晚饭则由蔡君充设宴招待。
众人推杯换盏,歌舞尽兴至深夜。
期间许懋濡一直很安静,从不刻意表现自己。
倒是那蔡君充,虽然话少,却不时陪笑、敬酒。
沈子枭见他所穿虽为普通衣料,可等吃饱喝足后,他松了松腰带,衣襟微开露出了一小片里衣,那里衣竟为专门上贡给朝廷的天蚕丝所制。
沈子枭不动声色。
回到下榻的行宫之后,蔡君充派人给他送了两名女子来。
一胖一瘦,极有风韵,堪称环肥燕瘦。
可沈子枭哪里敢让他的人服侍
正好带着轻红出来,便借故推辞道“屋里已经有人了,这两位,给魏国公送过去。”
那蔡君充的属下见轻红貌美而端庄,不仅半分脂粉气也无,更像腹有诗书气自华,便知自己带来的这两个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
不由腹诽道,不知蔡大人听了谁的闲话,竟说太子妃娘娘娇娆婀娜,太子必定喜爱这类女子。
于是他便领着这两位娇娘告辞了,临走前说道“魏国公那里也是不敢怠慢的,早就送了女子过去。”
闻言沈子枭脸上便浮现出一股浓重的趣味儿来。
给谢绪风送女人
他笑了,这便是连他都不敢做的事情。
蔡君充倒是胆子大。
轻红望见沈子枭唇畔的笑意,便抬起自己方才因他那句“屋里已经有人了”而红透的脸,说道“国公爷不近女色,他们这回是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沈子枭淡淡一笑,回到屋内,端起茶盏吃茶。
轻红见他没有说话,就也沉默下来,去为他准备洗漱的热水去了。
她刚进净室,白龙飞便敲了门“殿下。”
沈子枭握着茶盏蜷起的手指微顿。
他端着茶盏去开门。
白龙飞呈上一封密信来。
他接过,关上门,把茶盏放在一旁的灯柱上,便等不及撕开看。
上面是浅碧的字迹,内容为墨雨告知,写的都是江柍在他走后,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行行扫视过去,目光渐冷,唇角却扬起,只是笑比不笑还显凌厉
插花,焚香,雅集,马球。
今日去宫中用膳,明日去王府作客。
果真是,他不在,她反倒舒心。
轻红备好热水,走出来便见沈子枭拿着信立于门旁,面色复杂难懂。
她顿时明白,这封信上都写了什么。
有一瞬间的惆怅浮上心头,可很快便化为浅浅的认同。
只要殿下喜欢,她就欢喜。
何况,那是个很出众的人呢。
她走上前来,笑道“殿下,奴婢服侍您洗漱吧。”又看了眼那在烛光下微微透出字迹的信纸,真心实意说,“今晚休息好,明日才有精神应对公事,公事处理得顺利,便可快些回赫州见娘娘。”
最后这一句话,引来沈子枭冰冷的眼风,他神情倨傲又凉薄“不要擅自揣度孤的心思。”
轻红一惊,忙跪下来“奴婢知错。”
沈子枭什么也没说,走了过来,路过火盆时,把那封信随手丢进去,而后径直去净室。
轻红抬头,只见火舌一卷,那信纸便悉数成灰了。
次日沈子枭见到谢绪风时,第一句话,便问他昨晚睡得可好
谢绪风自是明白沈子枭所指何意,却只是清风明月一笑“我告诉他,我不喜欢端庄持重的女子,我喜欢娇媚的,他便把人领走了。”
沈子枭微怔,合着这许懋濡是看人下菜碟啊
他不由一笑。
笑意又很快凝滞在唇角脑海中浮现出江柍的脸。
再看向谢绪风时,已有几分晦暗难明。
这时安阳通判上前来回话,才把他的淡淡思绪驱散开来。
随后二人与昨日一样,又去另几处盐湖盐井视察。
这一日所做之事,与前几日也没有什么区别。
看似什么事都做了,实际上都是表面功夫。
就如拔草,连草根上面那层土,都还未曾触碰。
安阳众官员原本一颗心提着,见太子不过走个过场,也都稍稍松了口气。
这几日,蔡君充属下精选的美女依然一天天给谢绪风送去。
第二回送的都是些娇软美人儿,他却说“虽是谢某中意的长相,然脂粉气太浓”。
于是第三回,对方又送了当地的花魁过来,既会诗书礼乐,又生得软媚,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垂涎三尺,心想这回总该没错了吧谁知谢绪风一句“我不喜眼角有痣的女子”。
那人一听,真真气吐了血去,他入仕十年,还未做过这样难的差事不由较上劲儿了,心想下一回非得把女人送上谢绪风的床不可。
然而没等他送人,沈子枭坐不住了。
只因浅碧的信也是一日接一日的送来。
上面的内容与第一封无异,不外乎是太子妃娘娘过得多么惬意潇洒。
这日信来之时,正值黄昏。
他本欲更衣去赴这一日的晚宴,看完信上内容后,差点把手骨捏碎她竟还女扮男装,偷溜出宫赶庙会
他好歹也是与她吵了架才走的,她本是过错方,理应收敛些才是,竟这样没心没肺,全然不把他的话、他的人放在眼里,连个假样子也不做。
他若不赶快回去收拾她一番,她以后岂非要骑到他头上去
思及此,他唤道“轻红。”
轻红正帮他找要换的衣裳,闻声赶忙搁下手里的活,走出来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他只轻轻噙着笑,边把手上的信丢到火盆烧了,边说“拿着孤的令牌,去找孟愿和晁长盛,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说着便已解开腰间龙纹金玉令牌。
轻红接过令牌,道“奴婢遵命。”
他又唤来白龙飞,边拿起衣架上的裘衣换上,边对他说道“晚上摔杯为号。”
白龙飞只觉纳罕,脱口问“今日便行动会否太快了些”
“你是没有听清楚,还是在质疑孤”他语气很平。
白龙飞吓得眼皮子狂跳,忙说“属下听令”
他欲走,沈子枭又把他喊住“回来。”
白龙飞本已转过身,闻言又转回来,拱手一揖“殿下有何”
“穿。”
只一个字。
伴随着一个手臂张开的动作。
白龙飞怔了怔,好半天没回过神。
直到沈子枭扫了他一眼。
他才哆哆嗦嗦走上前去,把衣架上他的月白色外袍拿来,为他穿上。
白龙飞的手本就是用来舞刀弄枪的,何曾这样精细地伺候过谁偏生对方身份又贵重,他又才吃过他的挑剔,不由战战兢兢,手指抖得连纽扣都系不上。
他只见沈子枭眉头越皱越深,下巴也越绷越紧,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脑袋搬家,他却说“算了,去柜子里拿披风来。”
白龙飞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也早就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他拿来披风的时候,沈子枭已穿戴整齐。
他把披风呈上。
沈子枭的眉头却又颦蹙起来“另一件。”
白龙飞看了眼手上与外袍极为相衬的月白色披风,一时有些困惑,沈子枭悠悠扫他一眼,似有些无语“从前孤只道轻红她们伺候稀松如常,今日才知她们背后对孤的喜好习惯是下了功夫的。白衣再披白披风,颜色撞了,如何能好看去拿那席暗红色的火狐披风来,与孤今日所戴的二龙抢珠抹额倒也相衬。”
白龙飞甚少听沈子枭讲这样多的话,呆愣了几瞬才去重拿披风。
而后他出去办事。
沈子枭则去谢绪风处吃茶。
谢绪风听闻今夜便要行动,也有那么一瞬间的讶异,可很快他便了然连他都觉得出其不意,那么对安阳这窝老狐狸来说,岂非更是措手不及。
一刻钟过后,沈子枭来到蔡君充府上,已有多人在此等候,除蔡君充和一应仆从之外,安阳通判、监司、盐运使等官员均在席上,位列两端,见太子驾到,均起身跪拜行礼。
沈子枭掀了一角衣袍下摆,落座于厅堂上首“免礼。”
闻声,便有一二十个衣着统一的丫鬟,都捧着大漆食盒,衣裙窸窣渐入筵前传膳。执拂尘,漱盂,巾帕的丫鬟们立于案旁,又另有三个年纪稍长的侍女,在身侧捧饭,安箸,进酒。屏风之后,则有伶人奏乐。
约莫两刻钟后,众人酒兴正浓。
沈子枭的衣袖一拂,那桌上的酒盏好似无意间跌落了下来,“嘭”地闷响,却是未碎。
小丫鬟下意识弯腰去捡,陡然听到“铮”的几声。
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数百个身穿夜行衣的暗卫从天而降,刀剑光影划破了长空寂静,划破了歌舞升平,划破了醉生梦死,直直落于这钟鸣鼎食中来。
一只仓鸮从树梢上扑棱双翅飞到了窗前,双目炯炯的看向厅内。
“嘭”地一声,门被撞开。
只见晁长盛领众将,持火把有序进府,铁甲相撞发出锵锵声响。
将士们于院中分列站定,或持佩刀,或拉弓箭,或举火把。
与此同时,身着夜行衣的暗卫们已把锋刀架在了安阳众位官员的脖子上,暗卫之首取掉面上遮布,走到沈子枭左边来,正是白龙飞。
立于沈子枭右侧的轻红,则拔掉了发簪,摁开簪上的红宝石,取出袖珍匕首来。
可她却不是与白龙飞一样,警戒地望向周围,而是抵上了方才在身后执拂尘的那丫鬟颈上。
原来,当暗卫从天而至的瞬间,这丫鬟便抽出捧盘之下的匕首,直指沈子枭咽喉。
轻红眼疾手快,几乎同时刺向这丫鬟的命门,却不防在那个拾杯的丫鬟也是乔装的杀手,竟从捧盘下抽出蝴蝶双刀,从后面分别抵住轻红,和沈子枭的心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