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
文/沈不期
01
秋棠市今日入梅,一瓢雨从天青泼到傍晚。
晚自习上到一半,快八点,杨慎行已经趴在桌上睡了一大觉。昨天晚上淋雨打了场球,着了凉,这会儿他睡得一身热汗,喉咙里有腐草烧灰一般的痛感。
恍惚间,杨慎行感觉身边有人走过,耳畔一阵凉风。
他醒了下神,定定看着眼前一双素净的手,哑着嗓子问:“又交班费?”
“……交作业。”声音清且淡。
“有作业?”
“嗯,没带明天交。”
杨慎行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明天也交不了。”
她神色疏离,不似旁人那般打量杨慎行的好奇眼色,淡淡说:“随你。”
坐杨慎行旁边的室友李春和闻声,丢下手机站起来,故作熟络地挥了下手:“哎,我们高中、大学可都是校友,缘分呐,就冲这个,你也不该记哥儿几个的名字吧,开学才一周,放我们一马得了。”
她静了下,认真说:“明天到逸夫楼b104补交。”
“你丫怎么这么不给面子……”李春和拿手指她,被她冷冷瞥了一眼,没丝毫威胁的意思,但他的气势一下弱下去不少,只好转移视线,拿话挤兑杨慎行,“咱们学校方圆十里的雌性动物可都拜倒在您大裤衩底下了,今儿碰到一漏网之鱼!白瞎了你这张帅脸呐!”
杨慎行无所谓地笑了下,翘着二郎腿问李春和:“这谁啊?”
“姜离啊,她你都不认识?!”
“我还不认识你爸爸呢,很奇怪?”
李春和赔笑,“成成成,我认识你爸爸是杨首长就行!我给您好好数数这人。”
说这话时,姜离背着书包从窗外走过。
目不斜视,走起路来荷风微摆。
她不学班上其他女生起身露屁股蛋儿、弯腰露背脊的弄潮打扮,白色雪纺短袖扎在紧身牛仔裤里,衬得她肤白唇红,细腿纤纤。
风一吹,袖口沾满属于梦境的栀子花香。
杨慎行忘了挪眼,他打小就喜欢短发亭亭、站姿规正的女生。
李春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似笑非笑地嘲弄:“看硬了吧?”
“……活腻歪了?”
“承认吧,都是男人,我还看不懂你那点小眼神儿。”李春和给过路的同学移个道儿,往杨慎行耳边凑了下,“你这眼神儿摆明了是想上她。”
“少罗嗦,还说不说这人了?”
“说啊!大爷着急了还!”李春和琢磨着开了口,“姜离这人就跟她名字一样,听得人心里发凉,人冷冷淡淡的,不爱出风头,但到哪儿都是焦点,说她漂亮,没人反对吧。打我高中认识她起,就是一实打实的好学生,话少,学习特好,没交过男朋友,为她打架的人倒真不少。”
他继续说:“不过姜离这人也是真难追,就拿我高中一哥们儿来说,送礼物不管用,想方设法讨她欢心,结果人姜离连他名字都没记住。后来我们给他想一招儿,让他天台表白。那会儿太他妈狗血了,我跟后头起哄,说姜离要是不答应他,他就从这儿跳下去。”
杨慎行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嗔笑一声:“傻逼。”
“可不么……”李春和笑得张扬,“姜离也这么说的,我那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脏话,说完她扭头就走了,压根儿就没把我们那点儿小伎俩当回事儿。”
杨慎行听着,玩味地笑了下,“真一次没谈过?”
“没!我打包票,肯定是个处,她祖宗八代我都给摸清楚了!”
“把别人老婆打听得这么清楚,你可真够行的。”
“……”
杨慎行起身,手抄在兜里往宿舍走。
一米八三的大高个儿嘴里叼根棒棒糖,一路上引得不少人往他身上看。
李春和跟上,问他:“我可不是跟你吹牛逼,我是当真了解她!说祖宗十八代有点儿过了,但要说她爹妈……”
见李春和摆谱儿,杨慎行轻蔑地闷哼:“有屁快放。”
“这事儿我也是听我妈说的。”
杨慎行挑眉,“不说滚。”
“说说说!”李春和往四周瞟一眼,确定偷看杨慎行的都不是熟人,才压低声音道:“姜离她妈现在开了个店,就在咱学校西门那边儿,卖散酒。她爸跟我妈都是纺织厂的操作工,后来有一回她爸在我家喝醉了酒给说漏了……”
李春和识趣地咽了下口水:“她爸说姜离她妈来秋棠之前是窑姐,他起初不知道,要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娶她进门的。”
杨慎行一愣,“窑姐?”
他忽然明白了姜离骨子里那通道不明的勾人气质。
李春和当他没听懂自己说话的口音,瞪他一眼:“你耳朵打苍蝇去了啊?!窑姐就是妓/女啊!姜离她妈是妓/女!”
杨慎行不应声儿。
窥人私事,不是什么好习惯。
李春和越说越不靠谱,拿肩膀撞了下杨慎行:“你要真看上了,加把劲儿啊,就她妈那经验,她技术能差到哪儿去,到时候伺候得你……”
话还没说完,李春和的衣领就被杨慎行揪紧在手里。
李春和看他面色平淡,没什么生气的模样,但内心的不安又屈服于他眼底的寒光,立刻改口:“算我说错话!我也不是真有什么恶意……”
杨慎行松开手,横他一眼,“你他妈不会说人话?”
……
——
自打从李春和嘴里听到“姜离”这个名字,杨慎行就再没逃过课,一周过去,班上同学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反正都混了个脸熟。
周一晚自习,杨慎行先到,特意占了姜离平时喜欢的位置后面。
等到快上课,也没见到她来,杨慎行心里生出一股没缘由的烦躁,他一脚踹到正扭头跟苏眠套近乎的李春和腿上,“闭嘴吧你。”
李春和白他一眼,“你吃错药了?这么大火气!”
“吵。”杨慎行蹙眉。
“我这叫性格活泼好不!”李春和转过头又是一张笑脸,对着苏眠说,“别理他,你不是想坐过来么,来呀!我们这一排都空着呢。”
苏眠起身走过来,怯怯地看向杨慎行,连说话声音都软糯糯的:“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好不容易等到他抬头,听到的却是杨慎行笃定的一声:“不行。”
苏眠到底是个女孩儿,脸皮薄,看起来又娇气得很,李春和怕她面儿上挂不住,摁着她肩膀坐下来,打个圆场:“他这人嘴硬,你只管放心坐下。”
“这样不太好吧……”苏眠推辞,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上课铃响,从不迟到的姜离还没到。
杨慎行心想她今天应该是不来上课了,拎着包往自己肩上一挎,冲李春和勾了下唇:“那我给你们挪个地儿。”
苏眠着急起身:“哎,你怎么走了呀……”
杨慎行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门。
——
秋棠大学西门,卖散酒的小店只有一家——姜记散酒。
这地方不比学校后门热闹,后门临街而立,奶茶店、烧烤摊、文具店鳞次栉比,而西门这鬼地方租金低,背靠老楼生活区,来往的只有一些熟面孔。
才七点,出西门的逐鹿街就没多少人了。
黑魆魆的,路口一盏孤灯昏黄着,散着橘色的暖,却敌不过阴天倾盆的暮色,暗色沉沉,半点使不上劲儿似的。
杨慎行走近两步,看玻璃门贴满了报纸,虚掩着,没好往里探头。
从里头映出来的白光透着惨淡的白森,杨慎行还在想等下敲了门该说什么的时候,里面传来几声清脆的玻璃落地声,男人粗鄙的声音压过清晰隐忍的女声,依稀可辨是姜离的声音。
男人叫嚣:“给我!快点给我!我等不及了!”
“……”
“好孩子,你给我吧!别浪费时间了!”
……
说完哐铛一声,像是有人倒地。
杨慎行急着推门,却发现这门是在里面按了扣儿,他使劲摇晃,整个玻璃门落下浮灰,呛得他睁不开眼。
里头传来粗重的一阵喘息声。
男人的情绪开始暴躁,“跟你妈一样下贱!没钱你吃什么?穿什么?”
姜离好不容易发声,却轻飘飘的,穿不过玻璃门。
“放开……我……”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下贱胚子,喊你妈来也没用!”
“……”
“现在你们娘儿俩想甩开我,门儿都没有,你乖乖地顺着我还可以少受点罪……”
“不然等下弄疼你!”
……
杨慎行看不到里面的情景,满脑子都是姜离当日从他窗前走过的样子。
夜雨昙花,悄然惊艳月色的那一刻。
男人激动的声音让他心里积郁出一股无名火,他抬脚猛力踹到玻璃门上,晃荡几下就没了反应,杨慎行扬声喊了句:“开门!”
杨慎行没有继续踹门,停下来急着往里看。
里面安静了没到十秒——
门倏然一开,男人满头是汗,手心攥紧,侧脸有几道清晰的指甲划痕。
他怒目,扯开系紧的领扣,“去你妈的!没看见老子正在办正经事!”说完趁杨慎行眼神往里钻的时候,猛力将他推到一边,独自往前走。
杨慎行踉跄一步,低声咒骂:“操!”
杨慎行气不过一把将那人的衣领拉扯到自己跟前,从小没人敢大呼小叫的对他,他握紧拳头,正欲发力闷上去时,却听见姜离仓皇的一声大喊:“住手!”
“……”
杨慎行一怔,松开手。
那人赶紧踉跄着跑了,临走还不忘把他爹妈骂了一通。
杨慎行看向姜离时,她低下了头。
他忽然就懂了,载满无名火的红色气球乍然爆裂,不止没了气儿,连残骸也就地燃烧了起来。杨慎行松开拳头甩了下手,眼角描起一抹轻蔑。
·
看样子是他多管闲事了。
不对,是坏人好事了。
李春和当晚的话又浮上来——
呵,窑儿姐的女儿。
一想到这,杨慎行整个人的情绪入深。
忽然像是沉了底儿的玻璃栈道,透过澄澈的水面能看清每一道感情的脉络,丢一石子卷个大圈儿还能得一闷声回响,待人费尽心力游到边时,摸到的却是一手的玻璃渣。
他往店里阴冷瞥一眼。
姜离捂着自己的脖子靠在墙边咳嗽,一阵一阵的,像是要把肺咳出一个大窟窿。
嘴角开裂,渗了点儿血。
她衬衫被撕开到肩骨露出来,少女穿的浅色文胸因为她抱臂的动作受到挤压,胸口的□□被杨慎行看尽。
身上生出一种可耻的不合时宜的蠢动。
杨慎行慢悠悠走过去。
没外套可脱,只好伸手替她把衬衣撩上来,冰凉的手指刚一触到姜离的肩膀,她就吓得往墙角一躲。
却不像是怯懦躲避,她神色平静,语气疏离:“我自己可以。”
“嗯。”
姜离别过脸,藏住有巴掌印的那边,有条不紊地系好自己的衬衣扣子。
杨慎行没有戳穿她,满眼嘲弄:“报警?”
姜离眼神,脸上没挂几滴泪,摇摇头:“不用。”
“哦?”杨慎行站到一边,居高临下地看她:“还能站得起来?”
姜离周身还在发颤,没急着回话,先动了下腿,手撑着墙慢慢起身。
听懂了他言语之间的轻视,姜离看起来却平静异常。
没有丝毫想解释的意思。
她腿软,崴了一下,人偏向一边,肩膀被杨慎行眼疾手快地搂住。
姜离凝眸冷他一眼:“别碰我。”
杨慎行扬起手,耸了下肩,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想碰你?”
操,假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