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3)
新生参观校史馆的集体活动被安排在周二上午,轮到武器工程系已经将近中午十二点,李春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翘着二郎腿把椅子摇得嘎吱作响。
等待的耐性早已被肚皮传来的擂鼓声分崩。
“撑不住了,再等下去真要变成一条死鱼了。”
李春和坐在靠墙的位置,被杨慎行夹在里面不好进出,见杨慎行没搭理他,李春和只好站起来,拿膝盖撞了下杨慎行的腿:“起开!我要找老师抗议去!”
杨慎行头也不抬,修长的手指的在手机屏幕上分快地点着,手肘撑在大腿上,弓着腰避开透过玻璃窗的阳光,整个人藏在荫凉里,只剩眼里一抹清亮的光。
“我说哥,咱能不玩游戏了吗?我真快饿背过去了。”
杨慎行勾了下唇角,慢悠悠地说:“着什么急啊……”
“那我能不着急嘛!留这儿干等着浪费生命也就算了,待会儿进去还得听校史馆的讲解员吹皮,等完事儿可就真赶不上车展了。”
杨慎行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淡淡说:“嗯。”
“……”李春和无声地歇斯底里,他一屁股重力坐下,愤懑地往他手机上瞟一眼:“赛车游戏有什么好玩的啊,今天可是秋棠车展的第一天,你不是特喜欢保时捷卡宴么,咱们怎么着都得去扫一辆回家吧!”
这话说完,杨慎行的手机很配合地没电关机了。
李春和来劲,“走走走!这可是老天爷不让你玩儿的啊!昨天晚上我爸还问我们有什么打算没有,你爸也在场,说是都上大学了也该给你买辆车了。”
杨慎行把手机往桌上一丢,伸直了腿晃了下脖子,揶揄说:“我爸还让你好好学习呢,你怎么不听?”
“这不才大一嘛,早着呢!”李春和见杨慎行态度不算排斥,拿手机搜索了几张车展现场的图片,“你看看,这几辆新车型是真的都不错。”
杨慎行敷衍地扫了一眼,抬头看向前排的姜离,她正盯着窗外的榕树花看,目光疏懒。挂在枝桠上飞不下来的风筝被暖风吹得打转儿,一左一右,随着她耳畔的发丝一起,飘摇在夏秋的明媚里。
跟杨慎行初见姜离的情景一样,她还是穿了身纯色雪纺上衣。
很容易被清风吹动衣角,给人以舒缓、轻柔的安慰感,就像一只纯白的小奶狗尚且分辨不出呜咽和欢愉,只发出几声嘤咛,便在你的脚边笨拙地打着滚儿。
她里面穿的白色吊带内衬若隐若现,明明什么也不看不清,却让杨慎行喉咙一动,他无声地笑了下,暗想:也不知道这丫头是跟谁学的打扮……
美而不自知,连动心都显得不落俗套。
李春和看他眉眼平添几分温柔,问他:“怎么样?看起来都挺漂亮的吧?”
“嗯。”杨慎行眼神还没收回来,没所谓地点了下头:“除了某一个特别丑,其他你看上的都不错。”
李春和迅速滑动手机图片,不明所以:“哪个丑了?我怎么觉得你刚刚就没仔细看呢……”
“怎么没有?”杨慎行似笑非笑地耸了下肩,“我压根儿就只看了一个,再仔细一点我就该把眼珠子抠出来贴她身上去了。”
李春和哦了一声,问:“那你打算买下来了?”
“不。”杨慎行回答得干脆利落。
“为什么?”李春和彻底被他搞糊涂了,“不买你看那么认真……”
杨慎行一脸傲娇,“不喜欢,她穿得太丑了。”
“……”
这是在说一件事情?
李春和彻底闭了嘴,他跟杨慎行打小儿就是一个院儿里光着屁股长大的,无论是玩游戏还是闯大祸,俩人都算是站一边的战友。
要往父辈打断的藤条上算,他们哥俩儿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
按李春和对杨慎行多年的了解,他心情好的时候,一般容易闯祸,像今天这样心情特别好,没事儿还赏脸露个笑容的时候,就绝对会闯祸。
绝对。
——
等其他同学跟随校史馆讲解员进去好半天,杨慎行跟李春和才露面。
李春和走得更慢,一手端着杯就近买的豆浆,另一只手拿着鸡蛋灌饼在啃。杨慎行先走过来,低眼看着等在门边的姜离,语气轻松:“等人?”
姜离拿手扇风,“……乘凉。”
杨慎行笑而不言,指了下烈日斑驳在地的光影,“你怎么不说躲雨?”
姜离:“……”
李春和百无聊赖,步伐明显沾染了睡意,被马路两边还没来得及消散的暑气熏得脚底发颤,他猛吸一口豆浆,说:“人怎么都没了,那正好,我先走了。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没人发现。”
“那不行。”
姜离倒没多为难,本想拉住李春和转述一遍辅导员的话,没想到他转身太急,塑料碗里的乳白色的豆汁胡乱飞开,溅到姜离的胸前,一大片乳汁缓慢晕散开来。
姜离只觉得身上一凉,顾不上说什么,低着头闷闷不乐地擦着胸前的豆浆。
李春和的嗓子眼儿像是被豆浆里沉淀到碗底的糖渍密封了出口,严实得一个字也多吐不出来,“对不……”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比姜离更快意识到不对劲的是杨慎行,他霍地上前一步,凝神看了一眼李春和的面色,瞬间将姜离死死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冷着一张脸极其反常地直接扭过李春和的头。
李春和脚下一崴,只能顺着杨慎行使劲的方向歪着脖子,求饶说:“我又不是故意看的……”
姜离这才发现比哄堂大笑更让人窘迫的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刚刚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紧盯着她的胸口,呆滞之中又难掩嘲弄的本能。
姜离双手捂紧胸口,低头一看,那看似从胸乳渗出的那一抹乳白色。
还在慢慢晕开。
李春和憨然地清了下嗓子,“那个,姜离啊,我真不是有意的……我这不也是不知道你会拉住我嘛,豆浆就给泼出去了。”
“……算了。”
姜离的声音恢复如初,听不出什么发怒的情绪,杨慎行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眼神却避不开她胸口上的一抹殷红,他喉结一动。
姜离恻然:“看够了没有?”
说这话时,姜离不自然地挑了下眉,不动声色的鄙夷一扫而过。
她确定李春和不是故意把豆浆泼到她身上,却不敢确信此刻杨慎行的眼中没有深藏被她轻易撩起的**。
杨慎行撇开眼,将黑色外套脱下,直接丢到姜离身上。
“穿上。”
他背过身去的那一刻,银色的头发上散落几捋枝叶间遗落的日光,仿若碎星跌入水面,姜离愣了一下,却还是只能照做。
姜离穿好衣服,走过杨慎行时,被他下意识地拉住了胳膊。
彼时澄澈的幕布之中似有流云浮动,与杨慎行身下涌起的某种异样不恰时宜的呼应。而这一切,如同一种缓缓暗涌的能量交换,终因烈日的灼热而羽化为一个盛大而静谧的意象,仅存于姜离与杨慎行之间。
杨慎行一时哑口,松开手指了下姜离身上的衬衫:“不跟我说声谢谢?”
姜离靠近半步,与他四目相对,毫不避忌,手却在李春和看不到的背面指向了杨慎行的身下,“那你呢?不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恶心’?”
杨慎行听完没有动气,反而单手抄进口袋,站在原地偏过头前倾身体,嘴唇近乎要贴到姜离的耳廓,“你又不是不懂,用得着我解释?”
“……”
杨慎行这话没拿轻蔑的语气说,但他笃信的口吻还是让姜离听出了屈辱感。那天在散酒铺子里发生的事,他果然是误会了。
但姜离没多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地走进了校史馆。
随你怎么想。
——
秋棠大学校史馆的规模不算大,但修建得还算规整、朴质。进门就是历任校长像,生平介绍拿金漆描字,院里新建筑、古建筑及周围的墓碑、塑像等人文景观恰当共处,后院的荷塘月色、松柏落雪等自然景观相互融合。
姜离没上过什么兴趣班,唯一的书法特长也是她跟曾经念过私塾的外公学来的,所以她没跟大流去探望先人墓地,而是长久的停留在知名校友题字前。
面前一副山水写意画,夜色清明,山梅绯红,一女子长衫飘渺侧卧水畔,长发与垂柳共生,正与遥远处穿青色布衣、弯腰拾花的书生对望。
二人四目相对,皎然清如许。
姜离见这幅画没有题诗,正在想哪首最恰如其分时,身后响起一声:“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姜离闻声回头,有些惊讶。
“你这什么表情,见不得我会背两首诗?”杨慎行走近,仗着个高平视这幅画,余光往下瞟一眼,“看着挺高,原来只到我肩膀。”
姜离小声说:“……你那头发就得有一米高。”
杨慎行扒拉了两下自己那头“奶奶灰”,借着玻璃的反光看了看,“我本来就高。”
姜离没做声,杨慎行抱紧胳膊低头看向她,像是得不到肯定他就一直这样与她无声对峙似的,目光灼灼。
算了,这个“奶奶灰”本来就是幼稚鬼、自大狂。
姜离没回头看他,勉强地点点头:“嗯,你高,都快上天了。”
“我发现你这人有点儿意思啊,每次不是骂人,就是变相骂人。”杨慎行说完转过脸,指了下画中女子,“你眼角也有颗泪痣,天生的?”
“……嗯。”
杨慎行伸手迅速在姜离眼角蹭了一把,姜离哑然,“……”
跟杨慎行这人生气,真没半点用。
他捻了下手指,“还真不是画上去的。”
“……”
姜离不知道说什么,虽然说起来她跟杨慎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还披上了一层同学关系,但她也没有自来熟的本事。
看了下时间,转身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
姜离一回头发现杨慎行也在往外走,她不做无谓的推测,只是故意停一步,让杨慎行先从她身侧走过。
出了正厅,两人一左一右分道走。
姜离松开拉紧背包肩带的手,掌心薄汗涔涔。不知是因为那日被杨慎行目睹了她最耻于提及的家事,还是因为杨慎行这人玩世不恭又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容易让人紧张。总之,一撞上他,似乎就没什么好事。
杨慎行在转角处回头时,姜离已经不知去向。
李春和小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厕所还没找着呢?不跟你说了出墓地一直往右边走么,怎么给走到这儿来了……”
“这边景色更好。”
李春和往四周的石子路和正厅墙上的黑白照片看了看,忍不住白他一眼。
这叫风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