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袭和童少灼奔走几日之后, 一封密信传到了卫袭手中。
卫袭看过之后长舒一口气。
“果然如我所料,皇姐还是来了。”
童少灼在一旁打坐,练习吐纳,闭着眼问“来何处”
“菿县。”
童少灼一口气差点没运上来, 眼睛嗖地睁开“菿县那不是和咱们一路吗”
“嗯。”
童少灼一把握住卫袭的胳膊“她不会是要去见外祖母吧”
“不然去菿县游历自然风光”
“可是, 她俩不是有仇吗”童少灼大致听闻过长公主和外祖母不对付的事, 但细节上没有考证过, “外祖母都病了,她去菿县不会是要断外祖母最后一口气吧”
卫袭弹了她脑门一下“不可妄议皇姐。”
童少灼捂着脑门更是忧心。
这长公主是卫姐姐的姐姐, 两人感情还特好, 万一真在菿县撕起来,我该护哪边才是
卫袭却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吟“皇姐总算是走出这一步了。”
很多很多年前,久到卫慈有些记不住具体的年份了, 只记得是年娘子离开之后,她曾经去过夙县。
彼时长孙胤还未搬至菿县,住在夙县的长春坊内。
那时的夙县城墙矮矮的一截, 灰突突的, 是个狭小,四处都是土路的小县。
她无法相信,长孙胤这等德劭贤达举国尽敬的一代大家, 居然愿意住在这等偏远之地。
她戴着帷帽骑着一匹特意准备,丝毫不会引人注目的普通马驹,缓缓在城中行走。
这儿小摊小贩遍地, 说着她听不懂的东南方言。
马粪牛屎铺了一路,气味自然不好闻, 全程卫慈都皱着眉屏着呼吸。
这么小小的县城, 很快便走完一圈。
卫慈想着, 这置锥之地溜达溜达便遇见长孙胤也不稀奇。若是真的遇见她了,卫慈不会动声色,远远瞧一眼就好。
瞧瞧她老了多少,丑了多少。
若是她成了庸碌的市井妇人,那正好,这次她千里迢迢来到东南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惜未能让她如愿。
她在夙县城内绕了整整五圈,之后又逗留了两日,没有如预想之中那样,与长孙胤“巧遇”。
长孙胤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就连任何一个疑似长孙胤的人都没有遇见。
临走之前,卫慈对自己说,若是能遇见那人的儿孙也行。
只要能在这尘世之中再捕获一丝关于那个人的气息都好,只要是一丝活气儿就行。
卫慈没想要打扰她如今的生活,只是想留个念想而已。
老天依旧将这扇门紧紧地闭合着,让卫慈想起长孙胤的冷漠,如这沉默的夙县一模一样。
卫慈再一次扑了个空。
那爱而不得的遗憾便继续勒着她的心口,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如影随形。
年娘子在离开前说过,卫慈的心早就在年少时全部交予长孙胤,被长孙胤毁得稀烂,再也无法恢复原貌了。
年娘子姓年,她不知自己耶娘是谁,甚至不知家中行几,就连“年”这个姓氏都是慧明师太在山脚捡到她时,从包裹她的袄子边角里瞧见的一个绣字。
或许“年”也不是她的姓,无论是或不是,慧明师太都告诉给了年娘子,算是活于人世之中的寄托。
年娘子是卫慈被废储君之位,初离博陵,在尼姑庵中清修时照顾她的小尼姑。
这个“年”姓卫慈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认识她时她叫净空。
卫慈上她们尼姑庵清修时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身份,但慧明师太见识的贵人多了,第一眼瞧见卫慈就知此人身份不凡,还有护卫在暗中保护。
能有这气韵的定是天家的人。
慧明师太不好怠慢,就照卫慈的意愿,在人迹罕至的山顶别阁为她清扫出了一处清静之地,每日派小尼姑净空去送斋菜,顺便照看。
那时净空不过十四五岁,瘦瘦小小,端个水盆都不利索。
卫慈虽是被人伺候惯了,但瞧她笨手笨脚,生怕她一盆子水浇下来将被褥都给浇透,便不时搭把手。
净空来伺候这位“大人物”原本就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错了事被惩罚,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她,却没想到这位大人物比她所想的要和蔼许多。
一来二去,净空也就没那么怕她了,甚至敢偷偷瞧她。
净空在尼姑庵里长大,所见的都是不施粉黛的尼姑,长得都是普通人的模样,她也没想过“美丑”一事。
可这大人物却是全然不同。
铅华弗御轻灵妩媚,更是因为眉心常有一丝隐约愁绪,平添了神秘之情。
卫慈让净空第一次明白,所谓的“绝色美人”该是什么模样。
在山上住了两年,这年冬日卫慈百无聊赖,便在山间开了一个池子,专用来泡热泉。
她泡热泉时喜欢饮酒,有时候人进了池子里,酒没在手边,便会差净空帮她拿。
这大人物在佛门清静地喝酒,可真是胡作非为。
卫慈让净空别告诉慧明师太“这是咱们俩的小秘密。”
净空点头点个没完,卫慈浸在热泉里,瞧她目光落在自己肩胛之上,都直了。
“瞧什么呢”卫慈问她。
净空立即收回了太过大胆的眼神,一张脸红得能滴血“对、对不住我不该看的可是,实在太好看了,我没能忍住”
卫慈看她面红耳热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觉得好笑“是我没穿衣服,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
净空听她话语之间似乎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还带着笑意,便大了胆子将目光转回来继续看她。
卫慈问“要一起洗吗”
净空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她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热泉之中了
三日之后,卫慈打算离开尼姑庵,问净空是否愿意跟她一块儿离开。
净空惊讶不已“我能一块儿走吗”
卫慈对她说“你若想走,我便去向慧明师太讨你。”
净空没想多久就回应她“我想走,让我跟殿下一块儿走吧”
慧明师太早也瞧出来净空尘缘未了,与佛无缘,也没有强留的意思,便准她离开。
净空用回她的本姓,卫慈称她为“年娘子”,两人下山,一块儿去潘县生活。
在潘县的日子平淡如水,卫慈给年娘子开了个卖胭脂的小铺子,看她乐在其中。
二人像是伴侣一般生活着,年娘子对卫慈过往之事特别感兴趣,想知道为什么她身为皇室之人,不在京城也不去封地,却在外面流浪。
卫慈便与她说了与长孙胤那段师徒孽缘。
只不过没有提及长孙胤的名讳。
说完这件事之后,年娘子闷闷不乐了一段时日,两人之间渐渐有了隔阂。
卫慈知道年娘子介意此事,但她所言没有半句假话,她心里的确还有长孙胤,长孙胤是她一切的启蒙。如今她的言谈举止心性见地,全都是长孙胤一点点捏出来的,她的魂都沾着长孙胤的气息,不是她说能割舍就能割舍的。
卫慈也不屑说任何谎言哄骗任何人。
半年过去,有一客人常常来胭脂铺,年娘子与其交谈甚欢,卫慈看在眼里也未多说。
再过了半年,年娘子来跟卫慈道别。
“我知道殿下忘不了那个人。”年娘子说,“殿下的心早就碎了,如今殿下再爱谁,不过是将那细碎的情感黏合起来去盛水。无论刚开始水注得多满,最后总是会从缝隙中漏完的。”
卫慈倒也不意外,问她“你要和那人走”
年娘子一咬牙承认下来“是。”
卫慈道“我手头上还有百来两现银,铺子卖了之后,你一并拿去吧。”
年娘子没想到卫慈居然丝毫不留她,眼眶一热,更是坚定了要离开的决心。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全然拥有殿下。没人能全然拥有你。谁爱上你,便是谁的劫难。”
年娘子在离开之前留下了这句话。
多年之后,博陵陶挽之带着一腔真诚对卫慈告白,自愿做她的家臣。
卫慈看见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曾经的年娘子。
那时两个人的交情还不算很深,但是卫慈还是将自己的往事一并告知了陶挽之。
“有人说,谁爱上我便是谁的劫难。陶娘子风华正茂,当以仕途为重,没必要耽误于此。”
陶挽之却说“殿下的旧事我也有听闻一二,殿下一腔真情付错了人,实在可惜。殿下之心当被人爱着、护着。我不敢保证往后不会有嫉妒、倦怠的时刻,但是我敢保证,今生对殿下之情矢志不移。既然殿下是我的劫难,那便让我受着,我甘之如饴。”
这场梦境很漫长,日夜不休,全速前往菿县的颠簸路途上,曾经与她有过交集的那些人悉数登场,卫慈几乎将她这四十多年来的岁月重新走了一遭。
而在梦境的最后,她还是回到了十岁时,在那青槐树下快步而行。
她知道前方背对着她的就是让她怨了大半生的人,可即便如此,奔向长孙胤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
她的爱和恨一幕幕,清清楚楚。
无论她放与不放,长孙胤都是她今生最深的痕迹,无法磨灭。
若是人生重来,她还是会选择与长孙胤相会。
她心里是有疑问,这个长孙胤不曾回答她,天地也未理会她的问题,其实答案她早也知道,不需自取其辱。
但她想见长孙胤一面,只一面也好。
就算长孙胤老了丑了,变得不似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她也想见。
这最后一面若是见不着,这些年的怨又是为了什么。
唐见微带着阿难和童少潜风尘仆仆地到达菿县时,童少悬和童博夷在菿县城门口等着她们,双方碰面之后便立即去了长孙府上。
路上问童少悬和童博夷外祖母的情况如何,兄妹俩只是一声长叹。
“情况很不好。”童少悬说,“外祖母已经昏迷了好几日,什么也吃不了,问她话也答不上来。恐怕”
马车之内四人都沉默了。
唐见微怀里的阿难就像是看懂了现在的气氛,没调皮捣蛋,安安静静的。
外祖母和外祖父所居之地没随外祖父为“宋府”,而是名为“长孙府”,可想而知外祖母在家里的地位。
长孙府本来就不大,因来探望她的长孙宗族的人这几日来了不少,长孙胤的儿女们也携家带口地赶来,院子里都是谈话之声,拥挤不堪。
童少悬和童博夷带着唐见微阿难和童少潜穿过前院,到了南院,唐见微一眼就瞧见了那用来冲喜的灵堂,以及一个大大的棺材。
唐见微浑身一凛,忍不住将阿难抱得更紧一些。
童少潜见着了和耶娘在一块儿的外祖父宋明玉。
前些年见宋明玉还是面若白玉,没什么皱纹,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年轻许多。
今日再见,头发已然全白,脸庞瘦得如刀削一般,眼下青黑,形销骨立,看上去精神状态已然垮了。
宋桥和童长廷状态也很不好,自从来菿县之后就没怎么睡,日日难捱提心吊胆,眼睛早就红肿不堪。
唐见微带着阿难过去见宋明玉,宋明玉抱了抱阿难,露出难得的笑容“你们带阿难进去看看她吧,刚才醒了一会儿,嫌吵,我便让人都到前院去了。这下应该还没睡。”
长孙胤向来喜欢清静,宋桥就带着唐见微和阿难两人进屋去,童少潜一会儿再进来。
进屋的时候却见长孙胤坐了起来,花白的长发梳理好了,整整齐齐地搭在肩头,自己披了衣服,将床边的窗户打开,正在看窗外。
“阿娘。”宋桥她们进来,轻唤了一声。
长孙胤缓缓地回头,半晌之后道“今年天儿冷,这时候便冻鼻尖了,明年会是个丰年。”
唐见微发现,长孙胤是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可即便病重之时,她依旧保持着震慑人心的从容优雅。
宋桥见她说话条理清楚口齿清晰,心里激动,抱着阿难上前来“阿娘,瞧瞧,这是阿念和阿慎的女儿。你看看,多可爱。”
长孙胤看了看阿难,阿难和她有些疲倦的眼睛对上之后,也不怕生,欢快地“哒”了一声。
到底是血浓于水,这两双眼睛何其相似,只是一双点漆似的明亮圆润,另一双已然黯淡,眼角布满皱纹。
长孙胤伸手要逗逗阿难,阿难小小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长孙胤的手指。
长孙胤笑了笑,似乎很开心,回头问唐见微“我可以抱抱她吗”
唐见微“当然可以”
长孙胤抬起手将阿难接了过来,其乐融融的样子让宋桥又没忍住,回身擦眼泪。
唐见微跟上来“我瞧外祖母的状况挺好的。”
宋桥“你是没见前两日,一直昏迷不醒,我真怕真怕等不来你们,就这样过去了老天保佑,看来阿娘见着阿难之后,精神头也回来了些。”
二人正在低语,听长孙胤对着阿难哼着小曲儿。
宋桥和唐见微都听出来了,这是博陵小曲儿,哄小孩时常常会哼的一段轻快的调子。
“阿行啊瞧瞧你,跟娘长得多像。”长孙胤温柔地对怀里的婴孩微笑。
宋桥却是如遭雷击。
阿行是宋桥的小字
阿娘是将阿难认错成小时候的她了。
阿娘精神头没有好起来,她是完全错乱了。
长孙胤开心了一会儿,又陷入了愁绪。
“阿娘对不起你。你原本该有大好前程。”
宋桥慌得不行,情不自禁握住唐见微的手。
童少灼和卫袭到菿县时,长孙胤再次陷入了昏迷。
童少灼在她身边守了一夜,她才略略醒转了片刻,看见了童少灼。
两人说了会儿话,童少灼握住她的手哭了许久,将屋外的卫袭鼻子也哭酸了。
童少悬和唐见微发现天子居然跟来了,可是被狠狠一阵惊吓。
卫袭让她们别声张,就当是普通家眷就好。
突降暴雨,卫慈的马车被堵在距离菿县还有十里地的山道上。
最后十里地。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棵百年老树被狂风卷倒,横在山路中间。
卫慈立在大雨之中,看着那横断的老树。
“殿下你快回去”护卫说,“我们立即疏通道路”
卫慈没动弹。
天边紫龙狂闪,大地被震得颤抖不止,浑身湿透的她往山的那一头,菿县的方向瞧了一眼。
黑夜被一道疾电照亮,将她的脸色映得苍白如纸,僵硬无生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