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一家三口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溜儿侍卫,手里大箱、小匣的抱着不少赏赐,最后两个竟然还抬着一张描金雕漆嵌螺钿矮脚方桌,风格另类,十分引人注目。
一直到出了院门,晏骄脑海中还不断回荡着圣人丢出来的唯一一句话
“容后再议。”
她忍不住停住脚步,又扭回头去,朝那些重重叠叠的屋檐深深地望了一眼。
中午阳光正好,落在屋顶一溜儿绿色琉璃脊兽上金灿灿的,可依旧照不透那些用力凹陷进去的角落。飞檐下面的赤色斗拱表层施以描金彩绘,层层交叠相接的地方色彩格外深邃,红的好似干透的血。
圣人没有立刻同意,但是也没有明确反对,说明这事有点谱,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她有此请求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之前她休产假,刑部骤然缺失一名独当一面的大仵作后顿觉施展不开,便又请了已经闲赋在家的张仵作回来暂替。也因为这个缘故,晏骄和张仵作公私方面的交流都非常多。
大约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她请了对方来家里吃火锅。
美酒佳肴惹人醉,席间酒过三巡,微醺的张仵作对着外面纷扬的雪花感慨万千,无意中流露出“一代不如一代”的苦恼。
这两个人都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缺乏实践
享受了现代社会充分实践果实的晏骄自不必说,阿苗年纪虽轻,可因为直接取消了师父带徒弟中“熬”的那几年,被晏骄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理论实践两步走,技术突飞猛进,如今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入行多年的前辈;
张仵作改行那些年正逢战乱,又遇灾荒,可谓遍地尸骸资源丰富,这也在无形中催生了包括他在内的一批优秀仵作。
可如今天下太平,不怕说句讨打的话一年才死多少人其中多少是条件允许解剖的好多同行很可能连续几年都摸不到练手的机会。
现任法医却一连几年不做解剖,就好比大厨上千个日夜不进厨房,捕快一年到头不去衙门报道一样可笑,这种在现代社会只会被当做笑话的事却实实在在的发生着,何其荒谬。
有果必有因现代社会人口众多,且科技发达,每年几具捐赠遗体好好保存也就够用了。然而现在
实在不能怪晏骄把主意打到死囚身上
可惜尸体研究这种事情在现在还属于禁忌,贸然在朝堂之上提出必定会遭到不小的阻力,所以她才选择先私下里跟圣人通个气儿,瞧瞧他的反应。
相处四五年了,庞牧自然明白媳妇儿的心思,不由得出言安慰道“好事多磨,急不来。”
“急不来。”平安也有样学样的跟着道。
晏骄一下子就给他逗笑了,捏了捏他的小下巴,“好,娘不急,听平安的,慢慢来。”
小家伙就咯咯的笑了起来,几颗白生生的乳牙在阳光下看上去有点滑稽。
晏骄无意中一瞥,隐约瞧见上牙龈后面隐约有点白点,心头一动,凑近了仔细瞧了瞧,欣喜道“是不是又要出了”
庞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笑道“正是呢,前儿给冯大夫瞧了,说是倒数第二颗大牙,难免有些痒痛。这小子这几天脾气大得很,索性我就带着出来转转,有新鲜事儿引逗着,好歹强些。”
晏骄细细的听他说着,抬手摸了摸宝贝儿子柔软的头发,又问“平安,难受吗”
被外面的花花草草吸引了注意力的小郡王还真就忘了嘴里这点事儿,母亲一问就愣了,茫然的小脸儿看上去有些呆。
晏骄噗嗤笑出声,伸手挠他的痒痒,“傻小子”
平安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又将两条小胳膊乱挥,不一会儿就兴奋的满脸通红。
春日御花园里景色宜人,微风时不时拂过廊下悬挂的精致铜铃,发出阵阵脆响,令人心旷神怡。一行人便从这里边走边看,打算多绕半个圈儿再出宫。
晏骄忽然想起前面拐过去就是牡丹园,当即来了兴致,笑道“清明过后牡丹陆续也就要开了,我记得去年看时那里名种不少,正好过去瞧瞧有没有性子急的。”
可没等话说完,她就察觉到齐远等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怎么了”
庞牧没做声,齐远搔了搔额头,视线游离,可疑的迟疑了下才小声道“其实吧,这花儿也不必非在宫里看。”
“天下奇珍尽汇宫中,自然是这里的最好。”晏骄疑惑道“你们这是打的什么哑谜来都来了,顺便看一眼呗。”
说完,带头举步朝那里走去。
一看她走,平安也在庞牧怀里急的直蹬腿儿,小肉手啪嗒啪嗒的拍打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儿的往前扑着喊“走,要娘”
庞牧给敲的直咧嘴,“小东西,手劲儿还挺大”
后面众人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谁知晏骄老远就见有十多个花匠、太监在那里忙活,正疑惑此时早已过了栽种时间为何还有人忙碌,再细细一瞧,牡丹园里竟然秃了一大片
“这,这怎么回事儿”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毁坏宫中花木
花匠们闻声抬头,看清来人后才要行礼,忽目光落到紧随其后跟过来的一众人身上,登时瞳孔巨震脸色大变,干脆利落的跪了下去,要哭不哭的喊道“公爷,您真的不能再挖了”
晏骄“”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庞牧顶着自家媳妇儿的杀人视线,讪讪道“听听,这话儿怎么说的我不过就随手”
然而面对这些老实本分的花匠,他竟也有点说不下去了。
作为国公夫人兼名捕,晏骄经常被太后招入后宫说话,时常顺便来御花园赏景什么的,故而众多花匠、太监都识得她,如今便如见了救星一般,一个接一个的哭诉起来
“大人,您快管管公爷吧,再这么下去,这牡丹园都要给他老人家薅秃了”
“眼下正是花期,宫中各位主子也要赏花,偶然来了一瞧,这,这东一块西一块的,这实在没法儿交差啊”
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圣人默许的,可一众贵人兴冲冲来、蔫哒哒回,总不是个事儿。
晏骄只觉面上火辣辣的烫,刷的甩过头去,冲着庞牧、齐远那一干唯恐天下不乱的夯货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你们可真是出息了啊”
窝在庞牧怀里的平安眨了眨眼,突然拍着巴掌笑道“出息,出息,爹出息”
庞牧“”
小祖宗,求求你闭嘴吧
“笑,笑笑,笑屁啊”晏骄瞪着把脑袋扎在胸口闷笑不已的齐远等人,“他不靠谱,你们也不知道劝着点儿,传出去像话吗”
定国公府劫掠成性,每日都雷打不动入宫,圣人不堪其扰却迫于定国公淫威
只是这么一想外头的流言,晏骄就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厥过去。
虽然自家从来都是走狂放路线,但发展到这种臭不要脸的地步真的有点儿过分了啊。
她总算明白走的时候圣人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表情源自何处了。
晏骄强迫自己进行了几次深呼吸,努力挤出一点难堪的微笑,尽量安抚了战战兢兢的花匠和小太监们,又赏了银子。
打头的花匠推辞不敢受,只是哭唧唧道“大人,银子不银子的无所谓,贵人们知道是公爷干的倒也都没说什么,只是”
绝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啊,花房培育花苗容易么花开在即给人截胡,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晏骄赔笑道“你们放心,一时冲动罢了,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出了这段插曲,晏骄哪儿还有心情赏花立刻带人灰溜溜跑了,一路上眼刀子狂甩不断。
庞牧在后面讪讪跟着,厚着脸皮插科打诨,一会儿让她看那边,一会儿又让她看这个,急的抓耳挠腮。
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晏骄长叹一声,掐着他的耳朵警告说“没有下次”
不过话说回来,三天后的谷雨祭祀上,她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太后啊
庞牧点头如啄米,又挥着儿子的小胖手替自己分担火力,“其实陛下和太后都是愿意的,你有所不知,这牡丹原是先帝一个宠妃最爱的,不过因为意头好,花开着也亮眼才继续保留,陛下和太后这么多年都没主动往那边去一回。”
看一回恶心一回。
晏骄也知道他不是没分寸的,听了这话,火气略减,不过还是觉得这回的事儿有点不靠谱。
“以后挑不起眼的拿。”晏大人很郑重的教育道。
像那些金银珠宝什么的,小小一匣子就价值连城,可不比浩浩荡荡搬花招摇过市方便得多了
侍卫团顿觉豁然开朗“大人说得好有道理”
众人胡闹了一回,总算出了宫,平安照样是庞牧带着,晏骄骑着追云与他并行。
追云有日子没见庞牧的座驾老黑了,吭哧吭哧上去打招呼,又甩着尾巴挨挨蹭蹭的,然而老黑高冷依旧,并不是十分愿意搭理。
大家又略说了一回案件后续处理,从皇城大道上拐出来时,晏骄又下意识往东北方瞄了一眼。
出了望燕台往东北方四十里有大禄朝最大也最守备森严的监狱,关押着众多罪恶滔天的囚犯,都是预备着关押到死或秋后问斩的。
绝大部分人对那里自然是避之不及,然而在晏骄心中,无异于一座天然宝库。
她贪婪地看了几眼,眼光隐隐发绿,良久才幽幽道“这可真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那么多优秀的解剖教学标本
反正都是罪大恶极的活死人了,好歹留点东西造福社会不好吗
齐远闻言嘎嘎地笑起来“别人进宫溜须拍马,公爷进宫东拿西看,大人您倒好,开口就要尸体。”
后头小四等一众侍卫也都跟着笑起来,纷纷赞不绝口道“真乃绝配啊,绝配”
“若圣人真能同意大人这个提议的话,没准儿这世道都能太平不少”小八到底沉稳,考虑事情的角度都比兄弟们正常很多。
都说死者为大,往往什么仇什么怨都随着最后那一口气烟消云散,就连那些亡命徒叫嚣的也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所以根本没在怕的。
可若有人告诉他们你们就算死了也不得安生,还要被拿去像生猪肉一样洗刷干净,那么多人围着看,然后一刀一刀割成小块儿
估计很多犯罪分子直接就能给吓尿了。
晏骄顺着小八的话发散了下思维,也觉得前景不错,当即露齿一笑,“那我就更得坚持提议了。”
始终洋溢的活力和信心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在发光,众人不自觉被感染,也都笑了起来。
平安不知道大家都在笑什么,晃着脑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也有样学样咧着嘴露出几颗米粒牙。
大家本来笑够了,结果他一笑,又不自觉跟着乐了。
庞牧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肉手,“学人精,知道我们在笑什么吗就跟着学,瞧你这傻样。”
“不傻不傻,平安不傻。”小家伙抱着自己的脑袋,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众人再次放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囚犯捐献尸体这个确实有,不过真正实施起来还有挺多手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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