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犬扑来,众人皆惊。
就在钟鹤青见煞犬已跃至头顶之时,有个身影忽然挡到了他身前。
那瞬间快过闪电。
她自手心凝住光亮撑开金网,然而煞犬扑来的势头却迅猛极了,利爪一下抓到了她肩头。
扎入血肉的一瞬,她闷哼一声,手中金光如重锤被抛出,直接将那煞犬击飞出去。
可煞犬击飞,她肩头鲜血却咕咕溢出。
她向后一个踉跄,跌进了他怀里。
灵秀如仙的脸颊登时血色褪去,钟鹤青揽住她腰间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娘子
自来清晰的脑中像涌入浓雾一样混沌起来,钟鹤青眼中只能看到她血色推进的脸,耳中仅能听到自己在极重的一声后停下来的心跳。
这一瞬间,他竟无措了,只是就这样紧紧抱紧怀里的人。
“九姬,九姬,你怎么样了”安三娘急奔过来。
九姬
钟鹤青张口,但只将这个名字叫在了心里。
煞犬已被孙元景的捆妖绳死死捆住,以三重结界重新困在了牢笼之中,
只是九姬被它抓伤的肩头,此刻煞气侵蚀着血肉仿若在九姬体内结冰一般。
若不是九姬非凡人之体,能生生扛住这煞犬的一爪,只怕眼下她那凡人夫君要凶多吉少了。
三娘问来,九姬强忍着痛意摆手道无妨,只是她要从钟鹤青怀中站起来,但却男人的手臂却只紧紧抱着她,半分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九姬还以为他吓到了,低声道了句“我没事”。
两人眼下的身份并不熟识,他就这样抱着她,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位少卿在外面,习惯了与陌生女子纠缠不清
九姬多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眉眼上好似压了山一样,只低头不住地盯着她,呼吸似乎也被煞气侵染一般,抵在她额上,竟有些发凉。
最重要是,他还是不肯松手。
九姬不由想起那晚,在垂花门前同他不巧撞到了一处时的情形。
彼时他亦这般将她抱在怀中,她一动,他反而收紧了手臂。
但彼时与此时怎能一样
“钟少卿”
九姬唤了他,疏离的称呼之中,她又挣了挣身子,要从他怀中站起。
身边的人里不是道士就是捉妖师,安三娘亦急忙让怀琳从囊中取来药膏,“快快,我带了药,先给你止血”
她低“嗯”说好,察觉他还没松开,不由不解地皱眉看他。
“你”
钟鹤青手下只能松开了来。
他一松手,安三娘和怀琳便将她拉去了一旁,孙元景到他身前上下打量。
“少卿方才没伤着吧约莫是你割伤手的血,引得那煞犬突然发狂。”
钟鹤青让权瑞射伤王道士吸引煞犬,
却独独忘了自己手上也沾了血。
他说没事,目光只朝着怀里离开的人看去。
但视线却被怀琳的藤蔓阻隔开来,他只能看到她闭着眼睛忍着痛意,让安三娘给她上了药。
隔着怀琳的藤蔓,也隔着众人的重重身影。
她是九姬,是与他不相干的人,不,妖。
烈日升到了头顶,行刑的午时三刻在一举一动间迫近。
安三娘带在身边的药膏正是清风藤制成的灵药,九姬的伤势当即缓和不少,众人也全然不敢再拖延一分,带上煞犬直奔东京城法场。
法场,人山人海。
皇命让大理寺卿荀岳来主持此刑,不过奉玉长公主却替皇后娘娘亲自前来观刑,亦坐在了旁边。
烈日炎炎,权琅被锁妖绳捆绑着压在铡刀前,旁边除了刽子手,还有六位道士紧跟在侧。
人群都看向即将被斩的少年,议论着他与凡人看起来并没有两样的外表。
午间不断攀升的热气令人生燥,饶是奉玉长公主金尊玉贵地坐在公主伞盖下的阴凉中,这会也还是开了口。
“午时已过,倒也不必非要等到三刻。”她转头问向荀岳,“荀大人以为呢”
荀岳干笑了一声。
“长公主殿下,倒不是时辰早晚的问题,只是这午时三刻乃是一日之中至阳时刻,今日斩的又是妖,这时刻上本官可不敢有所差池。”
但他这么解释了,坐在奉玉长公主身边的东方炜就笑了起来。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大人看看西边的天,”他指着西半天上集聚的乌云,“再过两三刻,云就要飘过来了,届时挡了日头,这至阳时刻岂不成了至阴,还不如眼下呢”
他道,“以我之见,早早斩了凶手,给百姓和宫中早早交差,岂不是好”
他说完,紧绷着立在他身后的薛繁便立刻附和。
“此凶到底是妖,谁知过会还会声什么岔子,赶紧斩了他,此案就此揭过了”
只是他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去。
“薛三郎这么急着揭过做什么要我说,就算斩了他,回头发现仍有疑处,还是会再翻案重审。”
说话的恰是好不容易跑出来的卢大郎卢高萧。
薛繁听得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
“这可是大理寺定案,宫中下令,什么翻案重审卢大郎是在藐视朝廷吗”
卢高萧自然不服气,他要张口同薛繁辨起来,却被他父亲叫人止住了。
说话的工夫,时辰已近午时三刻,天上的云层果然挤挤挨挨地聚在了头顶。
天阴欲雨,好似阳气避开了去,不欲参加这场迫近的行刑。
但时辰却越来越近了。
卢高萧起身又落座,坐下又起身,不住地向法场外的路上看去。
薛繁连着擦了几次汗,他身边那世家大族东方氏的
嫡公子东方炜倒是不紧不慢地,同他母亲奉玉长公主说起东方老太君寿宴上的趣事,时不时笑上两声。
有下面的官员在此时上了前来。
“长公主殿下、荀大人,午时三刻到了。”
话音落地,法场里外所有人都向主刑的荀大人看了过去。
太阳避在了乌云后面,不见踪影。
荀岳手下轻颤,到底还是拿起了令牌。
他向前一掷。
“行刑”
此话一出,东方炜脸上便闪过不屑的笑意,薛繁额头上的汗亦止了止。
就在他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仿如惊雷,从天而降。
“刀下留人不刀下留妖”
孙元景纵马一跃,一下从人群中跃上了前来。
“犬妖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这一喊,刑场内外全都沸腾喧哗了起来,日头在乌云的缝隙里闪出屡屡光亮。
荀岳在这一声中,急急叫住了刽子手。
“住手”
刽子手的刀都举了起来,又放了下去。
一旁的奉玉长公主眉头皱起,大理寺卿荀岳却顾不得许多,直直叫了孙元景。
“孙道长,拦截法场行刑,若是没有实证,可是要问罪的”
他说得严厉,但孙元景怎么可能没有证据
当下身后紧跟而来的几位道士皆飞身而起,他们手中似抓着什么,待到放到地上,一只金色牢笼赫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孙元景掀开笼上黑布。
刹那间,通体漆黑的烈犬张着血盆大口出现笼中。
下面的百姓皆大惊,纷纷向后连退数步。
而台上的长公主脸色难看自不必提,东方炜则一张脸发青,满眼的不可思议,而薛繁更是脚下直接打晃了起来。
他突然向孙元景问了过去。
“你们提个狗来做什么总不能为了护住这犬妖,让狗来替罪吧”
这话喊得众人心头都疑问起来。
孙元景并非是故弄玄虚的做派,他先自报家门,然后指了那笼中黑犬。
“此犬并非凡犬,而是在吞了妖灵之后生出煞气变成的煞犬。那晚,便是此犬撕咬了杜老先生,煞犬会在人身上留下冷煞之气,正是彼时杜老先生周身的彻骨寒气”
他说着,煞犬低声吼叫起来,口舌之处,寒气泛泛。
此时可是夏日的午时,人群中却明显感到感到一阵凉意来袭。
众人惊诧。
可只以此来说明是此犬咬死了杜老先生,未免草率牵强。
孙元景心知众人心里的疑问,他直接叫了杜秀才上前。
孙元景让杜秀才滴血碗中,又随便叫了几位百姓也滴了血在另外的碗里。
盛了血水的碗拢共近十只,摆在煞犬面前,可刚放过去,那煞犬就对着杜秀才的血碗狂躁地吼叫起来。
人群皆被这般情形惊到。
孙元景这才开口。
“这煞犬是邪物,对于曾被它撕咬过的血肉,异常地敏锐而狂躁。”
而杜秀才,正是杜老先生的儿子
人群一片哗然。
真是这什么煞犬咬死了杜老先生”
亦有人问起。
“这犬是什么人的那真凶到底是”
是此犬,还是此犬的主人
一声声疑问在人群中响起。
薛繁双脚发软地,死死攥着东方炜的椅背才没有倒下,而后者脸色已相当不好看,向后瞥了他一眼,“给我站稳了。”
可他话音未落,又有马蹄声自远路响起。
人群皆回头看去,最后赶来的人刚刚到达。
男人自马上下来,行至人群边缘。
“少卿是少卿来了钟少卿来了”
众人一见他出现,纷纷给他让开了道路。
钟鹤青同给他让路的百姓们点头致谢,然后大步向法场上面走去。
九姬亦刚刚赶到,此刻立在人群后面,见那位少卿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上了刑场,刑场上的一众官员都向他看来,他一时并未回应,反而左右吩咐了人。
他同人吩咐了什么,没谁听得清。
可他吩咐完,左右手下忽的转身往长公主的伞盖中而去,不等人反应过来,大理寺的衙役已将薛繁径直缚住,压上前来。
长公主和东方炜皆惊,薛繁则不住挣扎,东方炜要制止什么,却听见钟鹤青终于开了口。
他低头看着那被压来的薛三郎。
“此案的凶手,便是此人,薛繁。”
话音落地,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叹疑问之声。
但在惊疑之后,开始渐渐有人道。
“这薛三郎善养犬,他在城外养的犬可不止一两条”
“对了,我也记起来了,去岁他养的狗,还因为咬死了一个进京寻亲的老婆婆,因此闹过一阵,却没了下文。”
“这黑犬我好似见薛三郎牵过,是他的狗,可是他缘何让此狗咬死杜老先生”
人群里疑问一起,薛繁冷汗淋漓,满眼焦急地向东方炜看去。
东方炜低声冷哼,不耐地瞥了薛繁一眼,但却开口问向了钟鹤青。
“钟少卿,这东京城里养狗的人多了,狗惹出祸事的也多了,少卿怎么就认定薛繁是杀人的凶手,他能有什么必要杀死那私塾先生总不能只凭他是此狗主人,便断定他是凶手吧”
“那自然不能。”
钟鹤青回应了他的问题,但他并没有直接讲出什么,反而问了薛繁一个问题。
“去岁秋闱,薛三郎中了举人。怎么中举的薛三郎应该很清楚吧”
他突然提及了薛繁举业之事,话锋陡转,人群皆有些迷惑。
刑场上的一众官员也定睛看了过来。
钟鹤青却只看着脸色忽然青白不定的薛繁,薛繁额头上的汗珠如雨落下。
他强撑着道。
“那自然是考中的,我秋闱应试考中的”
“是吗”钟鹤青轻轻一笑,“到底是怎么中的举,你自己最清楚,当然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你没想到,这件事情杜老先生却知道了。”
这话说完,落到了杜老先生身上,薛繁就好似被人捏住了口鼻,呼吸都粗重又滞缓起来。
钟鹤青看着他的模样,目露鄙夷。
如果不是薛繁自己露出马脚,那么他和杜老先生间沉寂了十多年前的关系,未必能被大理寺挖上来。
他看这薛繁,看着这个遍身绫罗的富贵举人。
杜老先生去世后,他一直没有露面,而杜家是住在外城平角坊的穷苦人家,薛繁薛三郎却是内城里坐拥大宅的贵人。
如果不是大理寺要放了犬妖的流言漫天,谁会联想得到两方的关系呢
钟鹤青极淡地笑了一声。
“你也是杜老先生的学生吧”
问话一出,薛繁的眼瞳就惊惧地颤抖起来。
钟鹤青却没有在给他缓和的时间。
“你也是杜老先生的学生,不仅如此,十多年前,还是杜老先生亲自给你开蒙。”
他看着眼前的东京贵人,“那会你随母改嫁,在继父手下讨生活,杜老先生在码头发现了你。他看出你是读书的种子,费了好些工夫将你从码头带了出来。
“是他带你离开干苦力的码头,把你从你继父的鞭子下救出来,是他不收束脩地教导着你读书,拿出自己的积蓄给你赶考,是他日夜勉力你读书,助你三年就中了秀才。
过往的一切好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一样,薛繁都快记不起来了。
他只听见那大理寺少卿道。
“你中秀才那日,杜老先生从树下挖了珍藏多年的酒,拉着你喝得醉醺醺的,他勉力你一定要好好进学,说你一定会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门生”
最得意的门生。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那会杜老头还在老家教书,学生都是连纸笔都买不起的穷人,他中了秀才,老头是很高兴的,毕竟那么多学生里面,连秀才都屈指可数,更不要说像他这样,三年就中了秀才的人。
但老头穷得连好酒都买不起,却说三年前带他读书的那一年,在树下埋了一坛酒,当时就想着等他中了秀才挖出来喝,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喝了。
那天老头喝得醉的不行,拉着他看了他许久,一双眼中流下了两滴清泪。
“我教了半辈子书,老天爷终于让我碰到了天生的读书苗子。你可要好好读下去,定是我这乡野教书匠,这辈子最得意的门生了”
忆起好似上辈子的往事,薛繁恍了一恍。
可他却突然又被问了过来。
钟鹤青看着他。
“薛繁,你这个他最得意的门生做了什么呢
薛繁抬起头,听见那钟少卿替他道。
“你中了秀才之后,确实又苦学了三年,但在第一次的秋闱里名落孙山,老先生说这没什么的,一举中第的才有几人,大多数人都是三年又三年,又三年。但你薛繁却耐不住了,嘴里虽然应着他,心思却开始活泛起来,你觉得杜老先生教不了你了,好在老先生也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怕耽误了你,所以他给早就不联系的故人写信,贴上脸面荐你去大的书院读书,又给了你一笔读书的钱。”
钟鹤青说着,看了旁边的杜秀才一眼,“因为这笔钱,一样在举业的儿子还跟他生了嫌隙,可杜秀才到底也不能怎样,以至于那年父子二人只能一边给人抄书,一边维持家中的开销。”
他说到这个,杜秀才眼下微红。
钟鹤青却一转头又问到了薛繁身上。
“你呢薛繁你拿着杜家的钱做什么去了打着以文会友的名义花天酒地,流连烟花之所夜不归宿,被书院连番训斥几近撵出门去,是吗”
话音未落,薛繁忽得挣了起来,他想站起但又被左右衙役压住,他大声反驳。
“你懂什么我是什么出身,书院里其他人是什么出身我若不拿钱出来请同窗、先生吃酒,谁会多看我一眼
他说着越发恨起来。
“不过就是因为吃了几次酒,那老头竟然跑来书院训斥我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心志不坚,枉读了许多年圣贤书”
薛繁的恨意没有消减,他瞪着一双赤红的眼,忽的笑了。
“那我干脆不读了,读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养狗”
他当时在书院里认识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那公子喜犬,却总也养不好。
薛繁为了追捧贵公子,弃了学业日夜研究养犬之术,他本就聪慧,不过两年时间就在贵人养犬的圈子里出了名。
“钱财、女人、权利哪一样不比读书强”
钟鹤青顺着他点头。
“是啊,所以你离开了书院,还拿了一笔钱还给杜先生,可惜先生根本不要你的钱,说只当是肉包子打了狗。你心里恨他骂了你,但又有更有权势的贵人邀你过去,你根本不及理会他,也自此开始,与你当年的启蒙先生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一个住在内城的阔气宅院内,一个居于外城的拥挤小巷间,明明都在同一座城,多年间却再没见过一次。
东京城内城、外城和城外,一十七厢一百三十四坊,生活着一百多万人,只要打定了心思不想再见,这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再见。
“但杜老先生却在不久前突然找上了你,他问去岁秋闱,早就不再读书的薛三郎,到底是怎么金榜题名的”
质问声铿锵入耳,震得薛繁半身颤了起来。
那日他在花楼里同人吃酒醉了半夜,到天亮时分头痛醒来要回家的时,却在家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清晨的雾重得要把人淋湿。
杜怀仁突然出现在雾里,须发皆湿,垂落下来,不知在湿冷的晨雾里等了多久,但乍一看,他还以为是鬼魅。
但老头一开口便问了他。
“薛繁,你跟我说实话,那举人是你自己考来的吗”
薛繁被他这一问,刹那从宿醉中醒了过来。
你、你在说什么3”他装不知。
老先生却急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如今各省都在查去岁秋闱舞弊之事,已经揪出了不少人来。朝廷放了话下去,说若是考生自首便从轻处罚,有人担保的话,最多禁考三年,却能保留原本功名。可若是被查出涉嫌舞弊,功名不保不说,轻则下狱,重则砍头”
薛繁自然知道此事,可他只觉得以他眼下的地位和背靠的大族东方氏,谁敢查到他身上来。
可湿冷压人的晨雾里,被这么一说,他终于心下慌了慌。
雾色浓重,薛繁怔怔地定在那里,第一次在这繁华喧闹的东京城里,感到源源不断的凉意渗进衣衫里。
他站着不动,神色发僵,杜老先生见他这般,心里已经知晓他犯下了大错。
分明长得比自己高出许多,分明已穿上了自己这辈子都穿不上的锦衣绫罗。
可杜老先生却忍不住上前拉了他的手,就好似十多年前,他从码头的寒风里,把那个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的破衣男孩领回家里一样。
“好了好了,你跟我走,咱们去衙门自首。”
他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有先生给你担保,最多禁考三年,你再安下心来好好读书,还能再考上举人。”
浓重的晨雾里,老先生拉着薛繁的手回家。
可薛繁却突然甩开了他。
杜老先生被甩得一个踉跄。
“谁要跟你走你方才说什么我可听不懂你少来这套害我,舞弊的事和我没关系”
薛繁说完,直接回了家中。
杜老先生又来了两次,都被他拒在了门外。
薛繁虽没见他,可心里却日渐不安起来。
原本没有人知道他这举人是作弊得来的,毕竟他十多岁就中了秀才,有举人功名在身不是顺理成章
但现在有人知道了,是那杜怀仁
那老不死的又迂腐又清高,还曾骂过他肉包子打狗,会不会哪天一不高兴,转脸将他告上衙门
念头一起,薛繁再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了。
他禁不住派人暗中盯住了杜老先生,前几天杜老先生都没有出门,留在私塾里教穷人家的小孩读书。
但这天,他晚间吃过饭没有留在家中,反而出了门去。
他低着头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觉间竟朝着学道衙门的方向走了去。
彼时,他正巧将那犬接到了城里来,原本是东方炜想要见那犬,但因为临时有事改了一日。
他听到下面的人说,老头念念有词
地往衙门去了,他忽的惊怒与恶念交错着从胸中生出。
他牵上了煞犬,趁夜追了过去。
钟鹤青本没想到杜老先生和薛繁的关系,竟还牵扯到了各省正在调查的秋闱舞弊案。
去岁秋闱出榜之后,各地学子质疑的声浪此起彼伏,直到爆出一起考官泄题案,宫里才下令让各省相互核查。
科举舞弊案并非是钟鹤青经手的案子,而杜家父子早已不在举业之上,尤其杜老先生同旁人也从未提起过此事。
直到怀琳找了他,说老先生让她暂时不要来进学,说怕被调查舞弊案的衙门查到,又说他自己可能会牵涉其间,因此而忙碌。
钟鹤青让手下的人将老先生生前的事,一遍一遍地询问梳理。
在老先生死前的那天晚间,他确实饭后出了门去,他跟自家人说是吃多了积食,要出门走走。
但他走着走着就往车水马龙的内城走去。
有熟人见到了他,问他天都那么晚了,怎么还到内城来。
“先生不回家吗”
这一问,杜老先生才回过神,抬头一看,竟然到了内城离学道衙门不远的街上了。
他愣了领,往衙门的方向看了好几息。
可最终长长叹了一气,背着手转身折返离去。
“或许那天晚上,老先生有过一瞬间要告发你的念头,但他总是舍不得,总还想着再救你一把,所以根本没有再往衙门多走一步。可你呢,薛繁”
钟鹤青看着眼前满身锦缎绫罗的才子,见他浑身的颤栗已经止不住了,或许在害怕,也或许在后悔,又或许是如何的心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钟鹤青替他说了。
“老先生误入内城,踩到了你心头最怕的地方,你再也不想在惊怕中度日,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向老先生放出煞犬。”
“薛繁。”
钟鹤青一声叫了他的名字。
“你放出煞犬,任凭这邪物,生生咬死了对你来说亦师亦父的开蒙先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