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楼下的时候,钟鹤青又跌撞了一下,但他扶着楼梯边缘的扶手站稳了。
不过声音惊扰了正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的卢高萧。
卢高萧还以为是观星怎么了,回头一眼看见钟鹤青吓了一跳。
“闻野你出来了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你”
他紧张地说着,却见一身伤痕的男人,摸索着向外面快步走来。
“你这是要出门你要去哪呀外面天都黑了,你看不见别出去了”
可钟鹤青一声都不回应他,当他不存在一样,只让门外的小厮给他打灯。
卢高萧追在后面懊恼不已,他不由地解释。
“我、我也不知道事情会这样,我本意是怕你被摄了心神,怕她冒用身份,朝你施术,我们毕竟是凡人”
他说到这,见钟鹤青忽的转头向他看了过来。
一双血色布满的眼睛里隐有水光波动。
“所以你就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找来那么多捉妖的道士,告诉他们她犯了妖法,镇压了她能领巨额赏银,一连来了十多个捉妖道士”
钟鹤青说着,声音都颤了起来。
“那天,她还亲自出门迎了我回家,可我给她带回来什么给她八人联手布置的捉妖大阵,给她数名京里的捉妖师提剑向她砍去,给她逃不出的困境
“最后,最后只能生生扯断自己的尾巴,才满身是伤的堪堪逃出结界”
他问向卢高萧。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她是我亲自娶回家、拜了天地的正经妻子。这世间,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卢高萧愕然沉默。
钟鹤青突然不想说了,他夜间双眼看不见了,却抬手指向门外的方向。
“你自己走吧,别让我撵你。”
两人也算是相识于微,在卢大郎眼里,钟闻野自来都是脾气最温和的那个,可今日,他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冷厉决然的话。
卢高萧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可是他还不知道,天都黑了钟鹤青还要去哪。
他刚想厚着脸皮开口问上一句,恰见着孙元景孙道长来了。
孙元景自然是来看这位少卿如何了,眼下见着人摸着黑,跌跌撞撞地要出门,赶紧走上前来。
他一上前,钟鹤青就开口问了过来。
“孙道长”
卢高萧一脸挨了骂的苦恼神色,见孙元景来了,心道孙道长也是来挨骂的吗
谁料孙元景应了钟鹤青一声,那人却没骂他,反而道了一句。
“烦请孙道长此刻送我去趟妖坊。钟某感激不尽。”
卢高萧
你怎么不骂他
但他更惊疑的是,钟鹤青去妖坊干什么
总不能要从妖界去找他娘子
吧
那他也太、太疯了吧
东京妖坊。
孙元景怕某人骂死,劝卢高萧回家去了。
“令尊本就厌恶卢大郎你与妖事有联系,这妖界你还是莫要再进的好。”
卢高萧从前总想知道点妖界的事情,捕风捉影地都要打听打听,暗暗同老爹对抗。
经了钟鹤青的事情,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已经把爹的话听进去了,觉得人和妖确实不该交集太多。
所以,也害了钟鹤青
他没要求再进妖坊,只是拜托孙元景看顾好半瞎了的钟鹤青,他不敢跟钟鹤青说话,最后走的时候,才小声道。
“闻野你理智点,别、别太疯,我走了,不碍你的眼了。”
钟鹤青没理会他,只一遍就把进入妖坊的拗口口令念了下来,身影倏忽消失在了原地。
这会,孙道长亲自带着钟鹤青,照着他的意思去了安家的灵药铺。
翡翠琼木下的妖坊原址还在建设当中,安三娘的铺子暂时还在原处拥挤的小巷子口开着门。
安三娘正打理着铺子里的药草,见着有客人前来,刚要招呼,一眼看清来人是谁,却吓了一跳。
“少卿”
她旋即又看到了孙道长,连忙同二人行礼,让小权瑞看茶。
孙元景连道不必客气,同安三娘道,“是少卿有点事想要问你。”
他说着,干脆道自己在妖坊里有些东西要采买,过一会再来。
孙元景一走,安三娘看着这位少卿心里就不太稳。
昨日,权瑞去了钟府,想让九姬再指导指导他术法上的事,可是到了钟府却发现九姬不在了。
不仅如此,权瑞还嗅到了府里浓厚的血腥味,是狸猫的血的味道,而那味道之外,还有捉妖阵法的残留气息。
权瑞当即就惊得跑回了妖坊,把情况同她说了。
安三娘一听就道不好,可是她当晚打听了一番,并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按理说,九姬冒用凡人身份的罪名可不小,又在凡间弄出了阵仗,说不定都能同玉鼠洞宫失窃的事情连在一起,怎么就没动静呢
她让权琅权瑞他们暗暗寻找了一番,没有九姬的下落,正心里嘀咕,不想钟少卿就找上了门来。
她谨慎道,“少卿向问些什么”
她听这位少卿开了口,嗓音低沉中发哑。
“三娘知道,内子眼下在何处吗”
内子
这词用的三娘愣了愣,不由地多看了那少卿一眼,但她只当是听不懂。
“少卿说笑了,夫人在何处,我怎么能知道呢”
不想这位少卿的语气却急了三分。
“昨日,府里误来了许多捉妖道士,是我没护住她,她受了伤不肯见我了,也没来找过你吗”
安三娘听得耳边的毛都惊了起来。
竟是这般
她开口想道九姬没来寻她,可话到嘴边,心里又顾虑起来。
她细细看向这位少卿的神色,只见他眼中血丝遍布,双眉紧缩,脸上浑然不见从前的沉稳姿态,焦灼与懊悔写满英俊的脸颊。
可是,九姬出了事是真的,但若这位是少卿的姿态都是作假,只是想来从自己这里骗话,她据实以告岂不是害了九姬
安三娘心下犹豫再三,还是道。
“我不知道少卿再说什么,令正我亦不认识,少卿还是去旁处寻人吧。”
钟鹤青闻言默了一默。
在安三娘这样的妖灵眼里也好,在凡人眼中也罢,他都是不该和她有太多联系的人,甚至是可能会害她的人。
他知道安三娘越谨慎,对她来说越安全,而他观安三娘的神色,也不像是了解小九行踪的样子。
毕竟妖坊进出都会显现在名录上,她怎么敢冒险回来呢
安三娘不知,钟鹤青多问无益。
他抿了抿唇,又问了另一桩。
“那三娘能否告诉我,狸族的主城在哪里”
他问,“是太行九洲城,九城之中的山之阿吗”
这位少卿连这个都知道了
安三娘冒了汗。
他都弄清到了这里,眼下要做什么呢
是去山之阿捉妖,还是只是去寻找他的“妻子”而已
三娘心里两个声音来回响起。
一边响着少卿是什么样的人品他们还不信吗
另一边,又不敢拿九姬的命途,来试凡人男子有几分真心。
这世间的真心犹如水雾里望月,映在水里的假的多,悬在天上的真的少,谁能看得真切
安三娘暗叹一气,最后横了心道。
“少卿不是妖灵,也不是修炼的道人,那通往妖界九大主城的道路,都设有法术禁制,凡人是过不去的。”
她道,“非是我不肯帮您,但您到底是凡人,实在没必要去妖界。”
没必要。
钟鹤青闻言不由地低头轻声苦笑。
所有人都以为没必要,所有人都觉得妖凡有别,所有人都认为他和她,本也不该有什么联系。
可他若是偏不呢
他抬头向安三娘看去。
“妖界的路我可能走不了,但是妖界亦在凡间,我从凡间的路一步步走过去,也能到的吧”
就像东京妖坊就在东京,只是一“墙”之隔看不到罢了,但从东京外城过去只需要一道口令。
这话问得三娘心下暗颤,心道确实,但问题是,她到底要不要讲
可巧就在这时,坊主熊友突然从路边经过,一眼看见了安家铺子里的稀客。
“呀,少卿”
他连忙点头哈腰地上前来行礼问安,钟鹤青只得也站了起来同他回礼。
安三娘被打断询问,松了口气。
熊坊主不知前情,还以为这位少卿是来寻他的,忙问。
少卿来此何时难道是落蜃草用好了
10想看法采的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要还给他了
谁料他这一问,就听这位少卿道。
“坊主的落蜃草效用甚好,只是钟某一时无法归还,不知可否完全赠予钟某,我愿以等价的银钱来买。”
熊坊主一愣,但旋即连忙摆手道不必。
那落蜃草他已经顺利报给了妖廷,相当于自己没花半分钱,那何不用此来在大理寺少卿面前讨个好
“您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那落蜃草您只管用便是。”
只是他说着,发现这少卿的眼睛有点不对劲。
“呀您这眼睛难不成连着两日用了那草”
他见男人点了点头,还补了一句。
“也曾有一日之内,连用过两回。”
话音落地,熊坊主倒吸一口冷气。
“一日连用两次,连妖都是受不住的少卿这眼睛,晚间不会不能视物了吧”
安三娘也在旁惊到了,却也从中明白了九姬暴露的原因。
不过那位少卿并没有隐瞒她的意思。
当下只是点了点头,“天一黑,是有些看不清了。”
熊坊主急的不成,恰好安三娘开的就是灵药铺,他赶紧催促安三娘配一副灵药,来替这位少卿修复眼睛。
安三娘一边快快配起来灵药,一边默默看了那少卿好几眼。
如果只是为了识破,那么落蜃草用一两次就够了,何须连这两日都用,更不必一日用上两次。
除非,他是为了看到他那“妻子”原本的样貌。
三娘心里的犹豫有了偏斜。
不时配好了护眼的真露,拿给这位少卿,嘱咐他每晚睡前滴落几滴在眼睛里,慢慢就可以恢复视力了。
熊坊主也连道落蜃草不能再用,好好用灵药养着眼睛,过一年半载就能恢复过来。
只是那为少卿虽道谢应着,却多少有些敷衍之意。
敷衍,是因为只想找到九姬吧
她不禁又多看了男人一眼,却看到男人双手好像被烫伤了一大片。
而他腰间,紧紧系着一块黑金色的避厄石牌。
九姬曾满妖坊地寻找过能炼制避厄吉物的金石,也曾重金买过一只炼器炉鼎,最后炼出来的,是这块石牌吧
而这位少卿烫伤的双手,是不是炼制刚成,就急急拿了出来
安三娘心里翻江倒海。
恰孙道长回来了,熊坊主又同他客气地行礼问安。
钟鹤青见在安三娘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沉默了一阵,起身准备告辞。
然而就在这时,安三娘突然快步走到了他身侧。
“狸族的族城山之阿,在太行山西南麓,就在凡间河东道泽州附近的地界里”
话音落地,钟鹤青眼眸轻颤着凝了光亮。
哪怕安三娘又是补了一句。
“只是妖界毕竟不在凡间,非机缘巧合不能入内,少卿还是遵循天意吧。”
莫要太执意了。
只是她这般说了,钟鹤青却只是轻轻笑了笑。
安三娘见这位少卿眼中染上淡如月华的柔色。
听他道。
我曾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与这天下众生都无法产生牵连,我在人潮之中,却又不在人潮之内,从来都只能做个过客。直到直到我也说不清哪天,我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世间产生了牵绊。”
他说着,眼中柔色更甚,唇角抿了极轻而柔的笑意。
“三娘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但他这样说着,眼帘又垂下了三分。
“虽然这牵连很纤细很微弱,虽然她生气了想当即斩断,虽然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强求,但我、但我可能还想再执意强求一下,哪怕再多一下。”
安三娘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看着这位少卿,知道他所说的“一下”,恐怕将是不知多久的无数次执意地尝试。
她彻底沉默。
半晌,直到钟鹤青已经离去,她才长长地叹了一气,站在门前,往着山之阿的方向默然看了许久。
如果这世间的执意都能得偿所愿,似乎,也未尝不可吧。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注
云雾飘渺的太行山间,青翠绵延的山林之中,晨起的山雾里,远远地有孩童唱着山鬼之歌。
孩童的身影与脚下的山间小路,一起若隐若现,明明方才还相隔数里,转眼却忽至眼前。
只见那唱着歌谣的孩童,穿着凡人孩童一般的花花绿绿的衣衫,可仔细看去,三人发髻间竟都长着毛茸茸的狸猫耳朵,而身后则脱出一根长长的猫尾来。
他们一蹦一跳地背着竹篓唱着歌往山里去。
正同去路来的一人遇了个正着。
来人穿着一身白若仙雾的衣衫,腰间淡黄色的绦子上系了一只巴掌大小的葫芦,葫芦下系着三枚铜钱。
她看见三只小狸妖,就笑着拍了手。
“凡人有句诗,叫如听仙乐耳暂明,便是指你们唱的了。唱的可真好”
三个小童听见她夸赞都高兴了起来,有个调皮的问。
“那有姐姐你长得那么好吗”
这话引得女子笑出了声来。
“那自是有的。”
不想小童却都摇头,“怎么可能姐姐你不是山之阿里最漂亮的狸妖吗”
这话说得女子更要笑了。
她说是,“所以你们的歌儿就唱的同我一般漂亮。”
她这么说,小童更高兴了,取了
山间采来的一串白玲兰帮她簪在发间。
她并不拒绝,眼角含笑地由着他们簪了。
又听他们问。
“姐姐今日也是要下山摆摊算命去吗”
女子笑着点头,“是呢。”
说着见时候不早了,正要同小童作别,忽的看见山下有什么在一块巨石旁的草丛里动了一下。
她腰间葫芦下的铜钱齐齐转成了反面。
她眼皮一跳,一时顾不得小童,快步朝着那巨石旁的草丛而去。
她脚下生风,几息就到了巨石旁边,只是定睛看去,吸了一口冷气。
她只见那草丛里窝了一只断了尾巴的狸花猫。
“小九”
她一步上前,急急将受了伤的猫儿抱进了怀里。
柔美姣好的面容上,此刻眉头紧皱,目露焦灼。
她连番喊着怀里狸花猫的小名,猫儿在她的连番呼唤之下,终于睁开了半边眼睛,只是看着她目露迷茫。
她连忙道。
“小九,是我啊,是双姒,是姐姐呀”
“双姒”
怀里受了伤的猫儿终于出了声。
双姒连忙抚向她的身子,掌心有白雾般的灵力慢慢输向猫儿体内。
双姒看向九姬,目光自她身上凌乱的伤口一路向下,定在猫儿断了一半的尾巴上,眸光颤动。
而九姬亦在此时缓缓开了口。
“双姒,我受伤了,我被、被凡人伤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还暗含着三分自嘲的笑。
双姒却心疼地着急不已,掌下虚抚着她的伤处。
“还疼吗”
九姬默了一默,半晌,才回。
“嗯。”
她的嗓音很低。
“有点疼。”
连最不怕痛的小九都说有点痛,那是得多痛呀
双姒指尖轻颤,抱着九姬的手臂越发紧了起来。
她忽的转身,白色的裙摆飘飞指尖,快步往山中云雾里,隐隐有城池显露的地方而去。
“好了好了小九,没事了没事了,姐姐这就带你回家,咱们这就回家了”
她脚下快步走着,腾起了薄薄的云雾来。
狸花猫倚在了她怀里,闭上了眼睛。
“嗯。”
回家。
回妖界,回山之阿。
这才是她的家。
注出自九歌山鬼屈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