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水之下,只剩静默无声泣哭。
水月幻影落下,所有人却仍旧站在原本的地方,怔怔看向一场被埋藏许久的爱意的落幕。
九姬的目光也自幻影,落到贺兰亭身上,又看向复活阵中的萧城隍,最后,她莫名地看向了钟鹤青。
目光在波动的眠水下恰与他相接,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凡人复杂的心思。
可这时,水下轰然一震。
原本就波动不止的水,此时更加震荡翻涌起来,水温在翻涌中再次升高。
九姬忍不住喊向贺兰亭。
“不能再等了,眠水要爆发了,必须要拆了复活阵,让水止息下来”
贺兰亭也惊讶于眠水的动荡,但她更加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都已经抽过眠水下的灵气了吗”
她问九姬,“你们山之阿不是没有灵气了吗什么时候又聚来这么多灵气”
九姬皱眉,她只见一块礁石被震荡移除,朝着众人砸来,连忙用妖力击开。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先撤了复活阵再说”
复活阵连同里面的幻术阵,都在不停地搅动眠水下的平静,他们吸收水下的灵气,却也引得灵气震动眠水。
贺兰亭看向复活阵里面的人。
那么多年,她一直想要复活他,让他给她一个解释。如今解释有了,却是这般这复活阵她又怎么舍得拆除
可不拆也没办法了。
她低声喊着他的名字,上了前,掌心妖力波动,须臾之间,阵法开解而来。
阵法缓缓落下,男子的肉身飘落下来。
贺兰亭立刻将萧丛雪的尸身拉了出来,不同于从前对他满心恨意时的粗暴,今次,她牵着他的手,让他飘在水中,仿佛他还在一样。
贺兰亭眼泪融进了水里。
复活阵停止,方才波涛汹涌的眠水,终于消停下一半来。
众人皆松了口气。
九姬见贺兰亭这般情形,便也不再让她动手,她叫了幻术阿婆等人,一起去把剩下嵌在复活阵里面的幻术阵也拆掉。
只是当年阿婆靠近那幻术阵,细细看了几眼后,她脸色忽的变了变。
“不对,不对这幻术阵里还嵌了旁的阵”
可年阿婆却看不出来嵌在最里面的旁的阵,又是什么了,彦麟让二太子留下的几位颇有经验的人过去看看。
钟鹤青在旁皱了眉。
他低声道了一句。
“如果嵌入阵法的人,势必要闹出人与妖无法共存的场面,那么这个嵌在最里面的阵法,说不定是”
他脸色变幻了一时。
彦麟他们也已听懂了他的意思,皆变了脸色。
若是如此,那最里面的阵法,是能将眠水彻底搅动沸腾的爆破阵。
就在此时,那阵法突然光亮大盛。
所有人都被刺眼的光亮射的急急避闪。
而光亮之后,却发出一阵轰隆声来。
刺目的光柱裹挟着高热的眠水,在震耳欲聋的轰响中,向上爆发而去。
只一瞬,眠水彻底失控,温度已容不下人,而他们脚底,巨大的水泡咕咕噜噜地向上沸腾而来。
眠水,彻底苏醒爆发了
“快走,快走”
九姬连声大喊,她急急向着钟鹤青游去,又连声喊着所有人都游出眠水。
水温越来越高,众人皆奋力上潜。
分明已被抽去了灵气的眠水,果真再次爆发了。
眠水外,山林里。
高高的枝杈上,有人悄悄藏在树上许久了。
他有一口没一口喝着葫芦里的酒,就在酒水快要喝光的时候,眠水突然随着光柱直射而出,喷向高空数十丈。
他仰头看向那眠水喷出的阵仗,面目模糊的脸上,耀出一个盛大的笑意来。
“血波之术被你们破了,惑梦之术也治不了你们,既如此,不若来点大的,就让眠水爆发,淹没凡间三县如何你们还能摁得住吗”
他将最后的酒,畅快地全都倒进了口中,在九姬他们跃出水面之前,又在面上的灰雾面具上多施了几分妖法。
他的面目更加模糊难辨,令人视野里哪怕只看到他一人,也难以留意分毫。
他喝着笑着,往山林更深处隐了起来,冷眼看着九姬他们接下来还能如何
眠水湖畔。
九姬他们在眠水彻底沸腾之前,全数飞身而出。
他们是安全离了水,可眠水也彻底沸腾起来,硕大的气泡不住向上翻涌,好似整个大湖落入了火焰山里一样,沸腾不止。
水位不断上升,尤其眠水不断翻涌,约莫过不了多久,就真要翻滚而出,淹没山下凡城了。
众人皆焦灼,只有贺兰亭看着眠水,目色淡淡。
她把萧丛雪的肉身安置到了旁边的大石上,就像从前,他把从水里鱼跃而出的她,抱到这块大石上来一样。
只是此刻她看着他的眉眼,眼泪落下又被她抹掉。
“压制眠水是我的宿命,写在命簿上的宿命岂是那么好改的你怎么会想到赔掉自己,来为我逆天改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看着他,哽咽一笑。
“我以为你多聪明,原来是这么笨,这么傻”
用他的命来换她的命,只有这么笨的他才会这样去做。
天命不可违。
贺兰亭缓缓转了身,看向九姬他们。
“你们不必担心,既然预言里我能压得住眠水,消除凡间的厄运,那便不会出错。一切交给我吧。”
她说着,走上了前来。
九姬之前一直不喜欢她,但此刻看
着她毫无犹豫走上前来的样子,她禁不住叫了她。
“贺兰亭,你真要如此”
贺兰亭轻瞥了她一眼,笑道。
“不然呢若眠水淹没凡间,害死凡人,你的山之阿只会大乱。”她说着,看了钟鹤青和彦麟一眼,“凡人的朝廷必会追究,就算有人说情,妖廷也必会降下惩罚。”
她道,“还是我来吧,这本就是我的命。”
她说得轻轻松松,好像不是赴这场宿命之死,而只是在众人面前,耍玩一番眠水而已。
九姬心下颤动。
除了贺兰亭,旁人对眠水的控制皆是微弱。
但彦麟却叫了两个自己带来的水族的妖,“眠水上还有几丈深的淡水,不若先把这些淡水移开,再控眠水也能省力许多”
九姬连声道好。
可眼下的关键却是,眠水下的灵气要溢散出来,而眠水是贮藏之水,要想让灵气至此畅通从湖底溢出,眠水便不能再留在湖里。
贺兰亭飞到半空之中,打量着眠水的去处。
钟鹤青突然跟她提议。
“妖姬是否考虑将眠水,引入南面的桃花涧里”
贺兰亭闻言,顿了一顿。
那个桃花涧深极了,涧底长着六七颗野桃树,旁人都进不去,只有她和萧丛雪最爱飞身跃入其中,有时候一入其中,就是一整日甚至一整夜。
她遥遥看过去,缓缓地点了头。
“也好。”
这般商议完成,三太子带来的两位水族的妖,便迅速将湖上淡水施展法术,移山填海一般地,将湖上淡水灌入了旁边的山林里。
另几位则在山林边缘起坝拦截,将湖中淡水蓄在其中。
众人齐心协力,没有了淡水阻隔,翻涌的眠水露了上来。
贺兰亭再不犹豫,直接飞上半空,手下凝住力道,一点一点地开始将眠水往桃花深涧里移去。
九姬帮不上忙,却禁不住攥着手抬头向她看去,替她注意着周遭。
不过她身后,钟鹤青看着一切都按着计划行进着,他目光慢慢扫过周遭,从山上看向山下,从湖面看向山林。
他什么都没看到,却略作思量后,叫了孙元景上前来。
他没有直接跟孙元景开口说话,而是让他伸出手来,在他手心默然写了几个字。
他这几个字写完,孙元景大惊失色。
钟鹤青却极轻地跟他摇头,示意他莫要有另外的表现。
孙元景目露忧虑,却也无法阻止这位少卿的行动,只看着他跟众人说了一句。
“钟某是凡人,实在帮不上各位的忙,此处全托各位尽力,容我先去旁处歇息一阵。”
他说得客气,也是事实,便没人多言。
钟鹤青独自走开了一段距离,去了一旁。
孙元景见他走远,冷汗冒出了几颗,他佯装跟三太子商议眠水之事,但到了彦麟身旁,却密音三太子把方才钟鹤青的话
说了。
他话说完,彦麟也讶然挑了眉。
这时九姬转头问了一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彦麟道不打紧,跟九姬道。
“你替我好生看着些,我有些旁的事。”
九姬点头没多问,却见半空中的贺兰亭渐渐露出疲态。
眠水才刚刚引出一半,还有一半尚在湖中,眠水正在沸腾,极其不好掌控,而桃花涧的距离可不算近。
九姬见贺兰亭喘息连连,忍不住也跃上了半空。
她直接伸手抵在了贺兰亭的后背,将自己体内存储的妖力向她输去。
贺兰亭见状喘息着笑了一声。
“你体内妖力挺多呀,怎么打起架来不管用”
九姬无语。
她虽然调动不了眠水,也因着伤势一直未能痊愈,功力没有恢复十成。
但她体内炼化过鼬玉,此时还存有大量的妖力。
九姬哼哼道。
“你要是还想跟我打架,就等此事完成,恢复好了再来找我,到时候,我自会让你见识我的厉害。”
妖主是不会示弱的。
贺兰亭听见她这般“大言不惭”,眼眶竟热了两分。
这位山之阿的新妖主,嘴巴是厉害了些,但人她还是喜欢的。
若没有这些事,她兴许还能和她做个朋友,但如今
她向后瞧了九姬一眼,突然转了话锋。
“你同那位钟少卿,关系不一般吧”
九姬见她还有心思说这个。
“自然不一般,我又不似你,跟凡人过不去,我觉得凡人挺好的。他是娇弱了些,但我会护着他。”
这话说得贺兰亭笑了起来,视野中却有羡慕的泪光闪了闪。
她说确实,“凡人没什么不好。我从前厌恶凡人,不过是偏见罢了。后来莫名其妙地做了凡人的眠水娘娘,看到凡人虽力量微弱,却生生不息,一直在这世间挣扎着又深深地扎根,才隐约有些明白萧丛雪和整个萧氏的决意。”
她说,“凡人,微弱却可贵。”
话音落到后面,她的气力微渺下来。
九姬见她如此,越发向她体内传输妖力。
但这样的妖力传输,损耗太大,能进到贺兰亭体内的其实没有多少了。
贺兰亭笑笑,撑着气力说算了。
她的目光静静落在了大石上的萧丛雪身上。
“九姬,我拜托你一桩事吧。”
“什么事你不要拜托我,你自己去做呀”九姬急了起来。
可贺兰亭却摇头。
她道。
“我知道自己妖力就要耗尽,活不成了。我拜托你,我死之后,把我和丛雪葬在一起,就葬在那桃花深涧里,可以吗”
九姬慌乱了起来。
“你未必就会死掉贺兰亭,你不是还有孩子吗你
不要孩子了吗”
她突然提起孩子,贺兰亭眸光微颤。
萧丛雪死后,她又惊又恨,抢了他的尸身,一门心思只想复活他问个清楚。
孩子早产而出,生下差点没能活下来。
她深知自己的状态,根本无法照顾孩子,而且这孩子没有妖丹,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孩童。
如果萧丛雪还在,他作为父亲,一定可以好好地教养他长大,萧氏一族又有了可以延续家族道义的人。
可萧丛雪已经不在了,而贺兰亭必须要在眠水下才能保住他的肉身不腐不坏,为他复活。
她没办法照顾这个孩子,她找到了萧丛雪那个曾来吃过他们喜酒的凡人表兄。
那位表兄不是道士,只是个凡间的生意人,他自己一直没有孩子,当贺兰亭把她和萧丛雪的孩子托付给他的时候,那位表兄看到孩子时,眼中止不住溢出的惊喜与怜爱,让她彻底放了心。
她想这样也许才是最好的。
不管她和萧丛雪之间如何,她总还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她告诉九姬,“我早已把孩子送人了,我还告诉他的养父,务必让他远离妖界,远离妖,就做一个最普通最纯粹的凡人,就好了。”
她说着笑了起来,嗓音逐渐微弱。
“我其实每年都去看他,那位表兄生意做得很好,他在养父家中也长得很好,不需要我担心了”
贺兰亭说完,掌心调引眠水的妖力也微弱了下来。
她所有的妖力都要耗尽了
预言好似天庭里的命簿,将贺兰亭的宿命一笔一笔地用金笔写下,容不得任何更改。
九姬无能为力地心痛。
可就在这时,贺兰亭手下操纵的眠水忽然一空。
九姬和贺兰亭皆齐齐向下看去,只见整个大湖里,所有的水都抽干了。
眠水,也抽干了。
而贺兰亭竟然还有些气力悬在半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有尚未用完的气力蒙蒙如雾地散在指尖。
“我没死我为什么没死”
九姬也愣了愣。
但她旋即想到了答案。
“眠水下的灵力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多,眠水的沸腾也没有蕴含这么多力量”
因为,曾有人设下最最繁复的阵法,甚至以身为桥,牺牲赴死,消耗掉了眠水沸腾的力量。
多年筹谋,一朝赴死。他早已替自己的妻子,违逆天道,改写了宿命
贺兰亭的眼泪簌簌涌出,飞落而下。
他从来、从来没有在她和凡人之间做过取舍,他只是,献出他自己的生命,舍弃了他自己而已。
“萧丛雪,丛雪”
她用力喊着他的名字。
声音在山中反反复复地回荡,就好像是他的回应声一样。
九姬也止不住红了眼眶。
而在眠水之下,被抽干的湖底里,她低头看去。
九姬睁大了眼睛,灵气稀薄百年的山之阿,她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了翻涌而出的磅礴灵气。
天地灵气,真的返回的山之阿来了
不远处的山林里。
有人此刻,模糊的脸上,脸皮不可思议地颤动了起来,这颤动令他面上的灰雾面具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看着被抽干的眠水下,磅礴的灵气涌动而出,禁不住地啧啧两声。
“没人死也没人伤,他们又把这事给平了还发现了此处的灵脉泉眼呀呀,这次交给我的事,可全糟了”
他说这可不好,他说那个交给他任务的人,“计划要乱,他恐怕要生气了。”
他说这可不行,“他一生气,我这个做弟弟的哪还有好果子吃”
他眼睛不由地转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忽的看见了落在众人之外的那位凡人少卿。
前前后后好多事,都是这位异常聪慧的少卿看破的。
而此时,这位凡人少卿,远远地落了单。
他眸中精光射出,登时身形一幻,向着钟鹤青的方向潜了过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