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除夕夜。
噼噼啪啪的炮竹声不断在街头巷尾响起,家家户户贴了红对联,挂了大红灯,守着家中的火盆,守着新年新岁。
宫里的官家因着龙体总不见好,今岁甚至没能在宫中摆宴。如此一来,钟府隔壁的王府倒是自己热闹了起来,请了人唱戏,又请了乐队奏乐,好不热闹。
只不过,一墙之隔的钟府,这除夕夜里却寂静一片。
炮竹声在巷子里冷不丁地又响了起来。
双姒眼中含着的眼泪,也啪嗒落了下来。
九姬已经昏迷好多天了,从事发后当天夜里,她就追上钟鹤青一行自官道回东京的脚步,到了九姬身边,可如今回到东京也三日了,她还是不见醒。
眼泪落下了第一滴,后面的便也持不住了。
这会,孙元景看着廊下垂着头不住落泪的姑娘,不知怎么,好似她的眼泪都流到了他的身上来一样,修道人本该无波无澜的情绪,也跟着她低落了下来。
孙元景不由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她面前。
“姑娘别急,我今日请了家师为主君殿下祈祷,我也在三清祖师面前焚香祝祷,主君殿下一定能醒过来的。”
她又落下了几颗晶莹如天水的泪珠。
“多谢孙道长。”
她说着,还要跟他行礼道谢。
孙元景连忙一把扶住了她,只是触碰到她手的时候,他动作微滞。
她并没有察觉分毫,又在连番道谢后,惆怅地看向房中。
房中。
丞相嫦熙多看了一眼那位少卿。
分明前不久送他离开山之阿的时候,他还一切如常,这前后不过十多日的工夫,人竟消减了一圈。
只是他素来的礼数与周道从不改变,见她这次从深山里请来一位妖医长老,前来东京为九姬诊治,他不由便道。
“想必请来这样一位医术高明的长老,丞相大人没少费心思。”
他嗓音微哑,目光一直一直落在床帐里的人身上。
嫦熙摇摇头道本该如此,“只要主上此番能醒过来,什么都值得。”
话音落地,外面忽有金鸡报晓,旧岁已去,新岁到来,天竟亮了。
而九姬的床边,那位深山请来的妖医长老,长出一气站了起来。
“醒了。”
男人整个脊背都绷住了。
整整十二日,她昏迷整整十二日了。
九姬这边刚刚睁开眼睛,便察觉有人如疾风卷到了她的床头,她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消瘦到几乎认不出来的人。
他双颊凹陷,他嗓音低哑。
“阿幺”
九姬愣了一下。
但她还是转了头去,不想理会他。
男人眼帘垂下,但也只一息而已,她醒过来比什么都好。
双姒也急急从外面扑到了妹妹床前。
“小九”
她喊过来的时候,连同眼泪一起叽里咕噜地掉在了她身前。
双姒平日里都是笑嘻嘻的,谁能看得了她哒哒落泪。
九姬连忙道。
“我这不是醒了吗别哭了。”
她想用给双姒擦掉眼泪,可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她倒是没有输给浒宗,却被琥尊打得回到了原身,还把两件象征身份的灵宝丢了。
留了那两件灵宝,山之阿就和她没关系了。
她眼下也看到了嫦熙,但是全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嫦熙也好,长老们也罢,还有山之阿城里城外的那么多妖众,都还真以为她这个妖主能给山之阿带来好运,从此让狸族振作起来。
却没想到,她这妖主每当几月,就被生生剥夺了主君之位。
人虽没死,却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九姬一言不发,嫦熙倒也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道,“浒宗依靠旁族之力,抢来的妖主之位,山之阿是不会认的。”
九姬微顿。
“不认能怎样我这般模样,也抢不回来了。”
她直接叫了嫦熙。
“你们再选新主吧。”
说完,转过了头去。
双姒见她如此,颇为惊诧,小九素来心中自有自强之气,还从没有哪日,说过这般丧气的话。
钟鹤青也微微皱了眉。
他给嫦熙递了个眼神。
嫦熙明白他的意思,缓了缓,又开了口。
她没有提及再选新主的事情,只是说起了浒宗接手山之阿,短短十几日的情况。
“虎猫一族自来是山之阿最富有的族群之一,他们和山之阿的妖众,从争夺领地、盘剥银钱之日起,就结下了梁子。眼下妖众们不得不到了浒宗手下过日子,日子可想而知。
“如今虎猫一族的人在城中搅动风云,一半的店面铺子都开不下去了,浒宗却趁此时机,将自家的商铺都铺开了来,甚至还想要侵占山之阿城中妖众们的宅地。
“有些妖众无路可走,已经打算卖房卖地远走他乡了”
她说道这里,见九姬一双棕金色的眼睛里,眸光颤动。
嫦熙继续道。
“妖众们日子不好过,我和长老们虽然极力压制他,但浒宗手里银钱充沛,也有几个原就与他交好的妖族与他站在一道,我也不知能撑多久”
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但不管多久,我都会尽力撑下去,撑到浒宗下去,撑到山之阿的真正的主君回来。山之阿已经没落这么久了,不能再散了。”
九姬眼角一颗清泪悄然滑落。
只是她仍旧沉默着,看着自己满身无能的伤,长久的沉默。
能醒过来,就是逐渐恢复的第一步。
浒宗夺位,双
姒不能再跟着嫦熙回去了,就留在了东京城里。
钟鹤青给她单辟了院子,道是外地来的表姑娘,还是道门中人,不拘于内宅之中,随意她走动。
钟鹤青把家中不必要的仆从都暂时送去了乡下的庄子里,府中只留下观星这样用的惯的老人。
孙元景亲自过来给他府内府外设了禁制,以保万全。
不过九姬一直郁郁寡言,莫说钟鹤青,连双姒也不怎么理会,甚至根本不肯幻成人形。
只自己一只猫儿时常蹲在房顶瓦片上,不知看向何处,一看就是半晌。
没人知道她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钟鹤青刚回京就到了年节,倒是不用去衙门当差,他也不扰她,就在房檐下悄默声地陪着她。
双姒在每日都来一趟的孙道长口中,弄到了东京妖坊的口令。
她还见到了安三娘,回家便同九姬说。
“安三娘在翡翠琼木下的新铺子可漂亮了。他们听闻你受伤,都想来看你,只怕扰到你不敢贸然前来,总得先问了你的意思或者等你好些了,去东京妖坊耍玩也成。”
可九姬完全没有见人的心思,还不如当一只猫。
钟府里除了几个紧要的人,旁人并不晓得猫儿是谁。
不过小丫鬟金栗却记得她是去年在家中出现过的小狸奴,见了她回来就高兴的不得了,只想抱在怀里。
九姬这会儿反而由得她抱,怎么抱都行,怎么逗也都可以,好像她只是一只猫。
双姒原本还每日里往妖坊去一趟,见她这般模样,就有些走不出门去了。
她想了想,找了钟鹤青。
“小九上次这样异常,还是阿爹和兄弟姐妹们去世的时候。”
那一次,她心中压着滔天的恨,还能拜师学艺,去深山熬打身体,练就功法。
如今却像是被琥尊打垮了,丧失了斗志一般。
钟鹤青早就看出来了。
只是心魔从来都藏在心间,谁也触不到,除了她自己。
又过了两日,天气晴爽起来的时候,钟鹤青端了一盘蒸鱼干来寻九姬。
他让观星架了梯子,准备爬到房顶上去。
观星忍不住道,“郎君,咱们家房子不漏水,你若是上去踩两脚,漏了怎么办”
钟鹤青“”
观星见着把自家郎君说无语了,捂着嘴笑。
笑声惊动了某只坐在房顶一早上的狸花猫。
九姬转头,看见有人要上来了,直接一转身,跳去了旁边的东厢房屋顶上。
可怜钟鹤青哪有这样灵巧的身姿,只能赶忙从梯子上下来,有转去搭到东厢房的屋檐下。
但这次也没能上到屋顶,九姬一转身又跳去了西厢房。
分明就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但钟鹤青也没有气馁,他又从梯子上下来,转去西厢房。
观星又忍不住了
,这次他小声。
“以小的所见,您一上去,娘子就跳走,您是怎么都不可能追上娘子了。”
他这话说得倒也是实话。
钟鹤青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
果不其然,九姬见他又来了,扭头就要走。
就在这时,观星突然叫了一声。
“哎呀呀,这梯子怎么回事郎君要摔下来了”
这话一出,九姬连忙转身,爪上施出法力,一把就将梯子上的钟鹤青,拉到了房顶瓦片上来。
观星低声一笑,在钟鹤青身后。
“小的只能帮您到这了。”
说完,连梯子一并抱走了。
九姬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她更不高兴了,扭头就要遁走。
钟鹤青连忙叫住了她。
“阿幺别生气,方才真不是我的主意。”
观星这小厮实在欠收拾了,胡言乱语也就算了,如今还敢自作主张了。
但有其主必有其仆,九姬瞥了他一眼。
只是他上到房顶上来着实不容易,况观星把梯子都抽走了,他也下不去了,万一掉下去,胳膊和腿总要摔断一个
九姬没动,和他分隔在房顶的南北两头。
他却不肯老老实实呆在他的另一边,竟还提着食盒走到了她这边来。
九姬瞪他,他只柔和地笑笑,然后从食盒里拿出了刚蒸好的小鱼干。
九姬“”
真当她是他聘来的小狸奴了
九姬不想理会,但小鱼干的香气止不住地勾引着她。
这小鱼干的肚子里是不是还填满了小虾贝肉什么多余的料都没有放,只撒了薄盐和葱花
香气袅袅地往她小鼻子里钻。
九姬知道自己是想吃了,但心情却一下子跌落了下来。
她什么事都做不了,反而只能在这里吃吃喝喝,和家养的狸奴有什么区别
九姬心下一跌,干脆闭起了眼睛。
这时,有人温声开口。
“阿幺,我们去东京妖坊里转转吧”
九姬没回应,她哪都不想去。
他又开了口。
“去看看涂奶奶吧。我听三娘家的小权瑞说,他邻家有位涂奶奶月余之前去世了,去世前还曾念及过你。”
涂绒家的涂奶奶原来已经去了。
九姬愣住。
却见某人敞开了袖子。
“若是不想见人,我把阿幺藏在袖子里,可好”
袖口有淡淡的墨味和他身上的温暖又干燥的气息。
他伸手将她抱在了掌心,拢着她进了他温暖的广袖里。
九姬这次没有抵抗。
半年未见,东京妖坊早已大变了模样。
九姬站在钟鹤青肩头,从山坡上向下望去,翡翠琼木
没了架在其上的玉鼠洞宫,整个树苍翠挺拔,灵气环绕。
巨木下街市兴建了起来,纵横交错,以琼木为中心四通八达,黄昏时分,盏盏灯光渐次亮起,安宁与繁闹同在。
涂奶奶就埋在山坡上的松树下,墓碑就对着翡翠琼木,仿佛一抬头就可将那灵美的巨树收在眼底。
钟鹤青说,安三娘家的小权瑞跟他说过,涂奶奶去世前,又回到了翡翠琼木下的老房子里,虽然寿数将尽,可又回到了从小长大的地方,每日都笑得慈和开怀。
她最后的日子里,又记起了许多从前的事,也记得那个在玉鼠洞宫倾倒的那日,背着她飞也似地奔向翡翠琼木的人。
钟鹤青低头,问去安静坐在涂奶奶冢前的狸花猫。
“背着涂奶奶去翡翠琼木的人,和将鼠族与玉鼠洞宫赶出妖坊的人,都是阿幺吧”
他问过去,见猫儿耳朵轻微扇动了一下。
他说东京妖坊的妖众们有如今的日子,“哪怕妖众们都不晓得玉鼠洞宫因何坍塌,但是此间的繁荣与安宁,会记着你的功劳。”
“山之阿也是一样的。城内外妖众安居乐业、妖镇与凡城和平共处,眠水再现灵脉这些也都是你的功劳,哪怕你这妖主,做了没多久。”
钟鹤青蹲下身来,握住了她的一只小爪。
九姬不想给他握,但他的手不肯松,轻笑了一声。
“阿幺,你其实很重要,也还有很多人需要你带着他们,把日子过好。”
小狸奴还是不肯见人,仍旧避在某人的广袖里面,可也低声开了口,说想去翡翠琼木下的东京妖坊看一看。
原来妖坊里的妖众们,全都返回了翡翠琼木下的家园,那里地势高、景致美,灵气更是充沛,日子一晃好似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安三娘家重新开了灵药铺子,比起之前在小巷子里的一间门面,如今整整齐齐置办了三间面相大道上的门脸,她一人忙不过来,还请了三个小学徒。
权琅没来帮忙,非是因为他伤没养好,而是东京妖坊眼下有了两大片街坊,好多妖灵涌了进来,在这里安家落户。
妖坊的衙门忙不过来了,也开始招兵买马,权琅之前就在衙门做事,眼下直接被衙门收了去,做了捕快,吃上了妖廷的公饭。
而权瑞正是读书修炼的年纪。
怀琳拿到了原本家中的好几片宅院地皮,她不必再辛苦卖灵饮灵食度日,在坊里开了一家小私塾,权瑞一边跟她进学,一边踏实修炼,还寻了一位犬族的师父,每日上进的很。
这会,钟鹤青刚路过安三娘家的新药铺门口,三娘就一眼看住了他。
“少卿怎么来了自己来的吗”
九姬避在某人袖子里不肯露面。
但三娘却一眼看出了少卿鼓鼓囊囊的袖子。
她瞧向少卿,见少卿轻轻跟她使了个眼色,轻瞥了袖子里鼓鼓囊囊的那一团,道。
“嗯,是我自己来的,许久不来妖坊,没想到变化如此大。”
安三娘瞬间了然,她没提及袖子里的鼓鼓囊囊,只说妖坊确实变化大。
“但好在身边的亲朋好友都没变,大家日子都过得好了,相互之间更亲近了。”
不过她说着,眼睛往钟鹤青的袖子又看了一眼。
“只是我们呀,总还念着一人,想着是她带着我们过了好日子,如今妖坊的新气象,也想让她来走走看看呢。”
钟鹤青和安三娘都往袖子里那一团看去。
袖子里,猫儿听见了。
她虽没出来,却不由地竖起了耳朵,听去这热闹的街坊里,气象崭新的车水马龙的声音。
袖子上支棱出圆圆的脑袋和两只小耳朵的形状,她自己没发现。
但安三娘和钟鹤青却都看到了,两人不由相互对了眼神。
安三娘笑捂了嘴,钟鹤青也眸中笑意溢出。
钟鹤青看着袖子里的猫儿脑袋,同安三娘温声道。
“快了,她就快回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