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个讨剩饭吃的乞丐吗”
话音没落,九姬险些出手揪掉这婆子的舌头。
但男人却在宽大的袍袖下面,握住了她的手,他向她投来安慰的眼神,神色温和柔软仿如春水。
就好像,这个被人当街数落从前落魄旧事的人,不是他一样。
柳嬷嬷还在说着,“也不知是从那流浪来的乞儿,伤的都快死了,天天高烧做梦惊叫,好像有人要杀你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唐家虐待了你,闹得半个后罩院的人都没法睡觉”
她说要不是唐老爷是个大善人,把他弄回来给他请了大夫治病,他早就死了。
“就死在大街上,死在烂草堆里,都没人收尸”
她喋喋不休地解着钟鹤青流浪时的往事,说唐家对他有怎样怎样的恩惠,他又是怎样怎样忘恩负义,猜他是怎样害死了唐大小姐的。
柳嬷嬷后面胡言乱语的那些,根本没有进到九姬耳中。
她只听到了柳嬷嬷那句半夜惊叫的话。
可他平日里,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乱了方寸,九姬难以想象那时的他,也会在夜间病倒昏迷时,突然惊叫。
是因为从小被绑架,流落民间
原因九姬不得而知,她只是抬头看着身边的男人,见不管那婆子怎么说,他都神色毫无变化,全然没有恼怒羞惭,只一派稀松平常。
九姬的心湖却莫名地波澜四起,在他的宽袍大袖下,反手也握紧了他的手。
他不是孤寡的人,不是孤寡的命,他不是无人在意的,至少还有她会握着他的手
但柳嬷嬷地矛头却朝着她指了过来。
九姬记得自己从没在这婆子面前漏过真面目,谁想这婆子却开口指着她道。
“你、你是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之前就是你夺了我家姑娘心智,把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奶娘赶出门去,后来姑娘突然就死了,就是你这妖害死了她”
她简直胡言乱语。
可胡乱之中却还有些章法,她咬死九姬就是妖这一点大声喊叫。
当地的人早就苦于本地妖怪横行,这会见到大理寺少卿身边的娘子是妖,都吓得后退连连。
连那知州都一副惊怕的模样,呀了一声,“朝廷命官让妖谋害、顶替自己的妻子,这这这”
钟鹤青将九姬立时拉去了自己身后。
他问柳嬷嬷。
“谁叫你这样说的给了你多少钱”
柳嬷嬷下意识就想说,那金主甚是阔绰,给的钱多了去了。
但她话到了嘴边,又连忙咽了下去。
说出来岂不是露馅
她说没有,“怎么可能有人给钱”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地的我明明昨日才刚到。”
柳嬷嬷
支吾了一声,这个问题无法回答,毕竟她是被人使钱叫过来的。
她这么一支吾,周遭的百姓都目露几分疑惑。
柳嬷嬷一惊,只怕误了金主的事,不再理会钟鹤青的问话,又大喊了起来。
“这女子就是妖,那钟少卿就是害了我们家姑娘的白眼狼”
她乱咬一气。
钟鹤青自然晓得她无理,周遭百姓也看出几分这婆子的胡搅蛮缠,但比起柳婆子,大理寺少卿身边带着妖更令他们害怕。
那知州见状露出了原本的意思。
“钟少卿,你看,我们颖陈州的百姓都吓着了,要不少卿过些时日再来吧,等到百姓们把这事忘了,您再来办案不迟。”
说白了,撵钟鹤青和九姬他们走。
连孙元景都看了出来,他不是朝廷的要员,却是道录司主管妖案的道士。
他正要开口跟这知州说上两句,但钟鹤青先开了口。
“如此,知州大人所言不是没有道理,我等本也要向东往济南府办案,那就先去济南吧。”
他说完,果真回来驿站,收拾东西去了。
那知州见状,大松了口气。
柳嬷嬷虽然进不去驿站,但见钟鹤青退了,更是把老腰都挺了起来,继续说着钟鹤青是如何地忘恩负义,她家姑娘定是被妖所害云云。
不远处的马车里。
东方炜心情舒畅极了,他跟蜀禄道。
“你找的这婆子不错,回头多赏她几个钱。我们当前大事要紧,把钟乞儿撵走,我也可以放心了。”
他说着不忘叫蜀禄,“等他们一走,把剩下这些贱民收拾了,还有那罐中妖鬼的事,听说也是个紧要事,宫司不用我操心吧。”
蜀禄给他摆了茶点递过去。
“那是自然。郎君放心,必然各处妥帖,不会出纰漏的。”
驿站。
九姬见钟鹤青当真吩咐了人收拾行装上路,挑了眉毛。
“你不会真去济南府吧”
“那自是不会。”钟鹤青道,看了九姬一眼,想到方才柳嬷嬷的恶意揣测,还有那知州不善的眼神,“此时留下,也已被人盯上行动不便,还不如先离开,再绕道而回。”
他说着,看向九姬。
“方才他们的话,阿幺别放在心上。”
九姬怎可能理会那些话,倒是想起了柳嬷嬷围着钟鹤青指指点点时,那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钟鹤青此时已经是大理寺的少卿,朝廷的要员,那柳嬷嬷不过是得了人撑腰,就敢说这样的话。
从前他无有所依,在外流浪,一身伤势进入唐家的时候,柳嬷嬷和唐亦娆该是怎样的嘴脸
“早知道,我就该把婆子那舌头给拔了”
九姬现在都恨不得下去拔了那婆子的舌头,但是钟鹤青说算了。
“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管怎样,我的命都是唐老
爷救下的。如果当年不是险些死在暴雨的破庙里,或许真的会留下来报恩。”
柳嬷嬷也跟九姬说过,最开始,唐老爷看中了钟鹤青的命格能消除唐大小姐阴命的害处,是想要留下他做赘婿的。
她道了一句。
“唐大小姐那样的性子,你是怎么敢应下的报恩就这么重要”
那些事分明不过六七年前,却远得像是上辈子一样。
男人想了想,驿站窗外的风吹得他眸光飘飘荡荡的。
“一来,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来,我流落在外,四海为家,只觉自己来尘世一遭,无牵无挂,仿如被风吹走的柳絮,或许能落在何处,又或许一辈子都飘在风中。落与不落,并不在与我。”
他笑了一声,“所以当时也没想太多,便顺着唐老爷的意思答应了。”
他说当时应下也好,还有后来应了唐大小姐上门要求的婚约也罢,“总觉自己与这世上的人无甚牵绊,好似是谁在身边都一样。”
他一直都持着这样的想法,直到命运再次折转,让他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姻缘结缔。
自此之后,他不肯再随风飘落,只想强求一份独属于他自己的姻缘羁绊。
只不过
钟鹤青把目光从九姬身上慢慢收了回来。
谁料九姬却忽的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房外的风咣当吹开窗子闯了进来。
她忽的开口。
“喂,钟鹤青,你要不要跟我生个孩子呀”
话语像是夜星倏然坠入幽池之中,星光璀璨夺目,但池水汹涌,如漫金山。
钟鹤青怔在原地。
九姬见他这般,还以为他不信。
“我是认真的,”她看向钟鹤青,“你在那事上面,不是挺厉害的吗”
话音落地,男人身形一顿。
原来她说和他生孩子,是源于这个
但九姬一脸的正色,没有在意男人脸色渐红。
她还嘀嘀咕咕地,“你那事上那么厉害,以你的本事,生个孩子不难吧。”
钟鹤青“”
他只觉自己脸像被火烧了一样,偏她只盯着他看。
他连着清了两下嗓子。
九姬斜着眼睛看他。
“怎么,不好意思了”
钟鹤青不知道自己对于这种“夸奖”,要怎么好意思。
他连忙道。
“阿幺,我们收拾东西吧。”
她哈哈作笑,倒也不再羞他,直道。
“反正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煽风点火的人转身走了,只留那个满脸烧起来的人,都忘了自己的行囊收拾到了哪里。
一行人离开颖陈州的驿站,一路向东而去。
路上,九姬时不时看那人一眼,想到他说的那些身如浮萍柳絮
的话,怎么想怎么都不得劲。
还有之前,眠水之事结束之后,他说走就要走了,也都是这个原因吧。
她不知道他从前都经历了什么,而他也甚少提及,又好比柳嬷嬷说他受伤昏迷时还会惊叫,可能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惊叫的原因。
或许在他漂泊的幼年和少年里,所有的温暖都会转冷,所有的美好都曾逝去。
他们离开驿站之后,还被人暗中监视着送离边界。
这些人想把他们撵走的意愿这么强烈,可见颖陈州里,尤其那三山山庄之中,藏着极其重要的秘密。
九姬只想立刻一探究竟,但某人却沉得住气得很,在离开颖陈州的边界之后,又走了一日,他倒是不光闷头而行,让孙元景偷偷往后面刺探了几回,直到身后跟着的人都陆陆续续回了,钟鹤青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们可以返回了。”
这话说完,九姬终于来了精神。
男人现实吩咐车马继续伪装成他们一行的模样向前,而他们则弃车而行。
他们几人里有妖灵也有道士,带着钟鹤青以非同常人的速度返回,全然不成问题。
这次他们不走官道,从三山山庄远离州城的小道上,一路上了山来。
只是他们刚返回颖陈州境内,到了一片人烟稀少的村落时,竟然见到了李老道长。
李老道长也看到了他们,惊喜不已。
“还以为少卿被那些人撵走了,不想还记着我们”
他激动得不行,钟鹤青让他放心。
“颖陈州的事不是小事,此事不弄个明白,钟某不会离开的。”
李老道长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虽然似我们知州那等庸碌奸邪的官员,害得人家破人亡,可还是有少卿这般清明近民的好官,会救人于水火。”
饶是老道长看惯了人世浮沉,此刻也不免眼中有了水光。
钟鹤青劝慰了他老人家两句,问他缘何在这村落,这里距离道观可不近。
李老道长解释道,“各位还记得被罐中鬼到处找的、阴命的卖油婆婆吗”
他说自己把那卖油的婆婆藏到这个偏僻的村子里来了。
“谁料今日有人报我,说妖鬼往这村子寻了来。我只怕那妖鬼闻到了阴命的气息,这才赶过来。听说那鬼似是嗅到了什么,在此盘旋了几圈,但没找到就走了,想来明后日还会再来。”
他道自己的法力收不了罐中妖鬼,“我得赶紧把人藏去别处。”
李老道长这么大的年岁,还到处奔波着救人。
九姬道,“不若让那卖油婆婆跟着我们,若是罐中妖鬼来了,自有我们来对付他。”
双姒和孙元景也表示可以帮忙护人。
九姬觉得自己虽然伤势还没完全恢复,但有了彦麟给她的灵丹,没几日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届时莫说护着婆婆,便是转手收了那罐中鬼也没问题。
李老道长颇为意动,但他道。
妖鬼倒也是其次的,我会尽力把人藏好。那三山山庄才是紧要,我盯着那山庄,发现近来人来人往颇为频繁,总感觉好像要有什么大动静了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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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鹤青也觉那山庄才最是要紧。
罐中妖鬼应该也是自那山庄里来的,若是能一探山庄究竟,罐中鬼的事,说不定能顺势而解。
钟鹤青眼下便问了李老道长,“从此村子可能去往那山庄我想近前看一看。”
李老道长最是熟悉此间山路,不时便令这种人从小道上到了三山山庄门前。
山庄门头不算非常宏伟,青砖黛瓦砌成的小院,虽然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但不管是院门还是院墙,都比寻常院落高出一截,仿佛在建盖之处,便已经准备在里面藏住大的秘密。
众人不便贸然上前,只在远处看了看。
钟鹤青问了李老道长些问题,这山庄都有什么人会来,又怎么进去,外人是否有一点可能进去
李老道长一一回了。
“外人是能进去的,结界虽然坚固,但山庄几道门却是阵法搭建而成,或许七绕八绕,但只要知道路径,绕再多也能绕进去。”
不过他说山庄里面的人都是东方氏自己的人,“除了采买回往里面运送吃喝以外,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钟鹤青闻言,自然将主意打在了采买和运送的人身上,如果能从他们口中套得进门过阵法的路径,岂不是有了机会
但他还没开口细闻,却听双姒突然开了口。
“这山庄,少卿不记得自己曾来过吗”
这话引得众人皆是一愣。
钟鹤青不晓得她说得是什么意思。
“我曾来过这里”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九姬还以为双姒发烧了,在说胡话。
但双姒颇为抱歉地开了口。
“少卿莫怪,我之前为你占卜之时,曾借你面相、手相和命相,看过几眼你的记忆。”
她脸上歉意浓浓。
九姬既不知道她还给钟鹤青算过命,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钟鹤青的记忆。
孙元景倒是猜到了缘由,只这事旁人都不知道,他只会替她保守。
好在钟鹤青并不介意,他却摇头倒无妨。
“所以我记忆里,曾出现这个地方”
双姒见他没有责怪自己,大松了口气。
她说是,“可能这个地方对于少卿来说,印象非常深刻,哪怕是时间久远,清醒的意识里想不起来了,但潜在下面的意识之中,却一直存着与此相关的场景。”
也正因如此,双姒短暂翻看的时候,会看到他记忆里这个山庄的画面。
九姬稀奇,却突然想到了柳嬷嬷曾说,钟鹤青伤势过重时,半夜惊叫的事。
那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出现的惊叫,是不是就源自于这里
毕竟这里,可是东方氏的地盘。
“难道是东方氏绑架了你不是什么姓洪的漕运上的官吗”
当时钟家宁肯舍了孩子,也把洪姓官员和他手下的势力,整个挖了出来。
怎么这件事,还与东方氏有关
东方氏
男人沉默了一阵,开了口。
“既然我来过这里,那不若就把我的记忆,翻出来看看好了。”
他来过,却没有被困在里面,兴许就走过这阵法的道路,如果能从他的记忆里翻出路径,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便捷吗
他这样讲,双姒明白他的意思。
“少卿想让我再替你翻一遍吗”
可他却摇了头,他问双姒也问九姬,“能不能对我用水月幻忆之术”
九姬挑了眉。
“你是想让我把你打晕不然如果你是清醒的,水月幻忆可不是一般的难耐。”
谁料男人却轻轻笑了一声。
“阿幺不用担心,我不怕疼。”
他目光想三山山庄看去,又好似越过山庄看到了近一十年前的他的幼年。
被突然绑架的幼年,寄人篱下的童年,漂泊不定的少年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绑架了我”
从被绑起,彻底颠覆了他和整个钟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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