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记忆回笼,九姬总是平静的心湖,在这一瞬间波浪滔天。
庞杂而翻涌的复杂情绪在心口溢出。
父亲、大哥、一哥、二姐、四姐、五哥、六哥、七哥,金吾
琥尊说她杀了他弟弟,要她一命换一命。
她现在倒是想问问他,她身边这么多条命,琥尊要拿什么还
更不要说,还有在家里等她的那个人。
“我知道琥尊在哪里了。”
他躲不掉。
九姬话音未落,人便倏然消失。
甚至贺兰亭都没来得及再跟她说上句话。
她走得太过急促,但贺兰亭也知道,每浪费一息,那虎毒便会吞掉那位少卿不知多少日子的阳寿。
凡人总是那么脆弱,可他们又那么地聪慧温柔,让人忍不住就动了心。
贺兰亭站在桃花树下,静静看着她新建起的复活法阵。
这一次的法阵里,他不再悬着,只是默然躺着,就好像一不留神,睡在了桃花盛开的树下一样。
“为什么拼命想要留住的时间,却总是那么难以留住呢”
就像流沙一样,越是紧攥,流得越是无影。
贺兰亭看着她的新法阵,看向法阵上面悬着的半颗众愿之泪,最后看向了阵里的人。
“丛雪,你还会醒来吗”
复活阵法里,无人回应。
九姬离开了眠水,循着记忆一路往南而去。
她一直寻一直寻,路过东京城时,没敢停下脚步。
这些天,她再没停过一次,半刻钟都不敢停,每停一刻都在狠狠从命簿上划掉他的寿命一笔,她只能遥遥地看了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生机的东京城,然后继续往南而去。
没过太久,她就到了颖陈州附近,只是她要去的地方,在颖陈州西面的一片山里。
她沿着江水溯流而上,往山里而去,不想却在江边忽然看到了双姒。
姐姐满身是水地从江中跃了出来,“阿幺,快来帮我”
九姬心下一动,隐隐有些明白。
她立时飞身而去,站在江中的大石上,与双姒并列而立,低头向江中看去,一眼看到了一条仿若金蛇细尾的长鞭。
“父亲的金鞭”
双姒跟她点头。
姐妹一人齐齐使出法力振开了压住金鞭的巨石。
九姬略一使力,那金鞭登时飞出了江面,扬起的江水好似天降甘露一般。
而双姒手中的鞭穗飞了起来,一瞬间系在了金鞭之上。
双姒转头看向九姬。
“小九,这一定会是你趁手的兵器。”
九姬深吸一气,点脚飞身而去,江水滔滔,她踏浪逐风,握住了那条父亲往日的金鞭。
幽闭的洞穴里,只有一缕不甚明亮的
天光从树根缝隙射落下来。
琥尊借着这一缕光,将灵药涂抹在了伤口上。
他从被抓时就一副伏法认罪的态度,就是等妖廷放松了警惕,方能一口气逃出生天。
这个机会到底是被他等到了。
可击杀妖兵,重伤妖众,一路逃窜至此,也令他伤得不轻。
好在他已经逃到了这里来。
这里基本上算是凡间的地盘,只有山脚下有个小妖坊,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棵千年龙槐下面的树洞。
这个龙槐的根本蕴有大量灵气,却在灵气周遭以根须为界,将这片树下的洞穴屏蔽在了外人眼中。
许多年前,鹿狮大战后狮族战败,他被妖廷追捕,就是藏在了树洞下的洞穴里,有灵气滋养,还不会被发现,藏上二五年都不成问题。
这个洞除了他之外,再没有旁人知道了。
虽然当年,曾有个狸妖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的藏身处,但那狸妖早就被他清理掉了,连鞭子都被他扔进了河里顺水流去。
这里再没有人知道了。
琥尊安心地用完药,在石板上躺下身来。
就在这时,洞中突然震荡。
那树根须间透着天光的缝隙,忽然裂了开来。
不过几息的工夫,树根被斩断拔起,半边洞穴坍塌,刺眼的天光直射而入。
琥尊避在黑暗的洞深处,抬头望了过去,一眼看到了站在洞口的妖姬。
她穿着棕色镶金边的衣裙,脸上长眉高高挑起,眼中射出凌厉的冷光。
“琥尊,还要继续躲藏吗”
她声音莫名尖利,刺在琥尊耳中,刺得他双耳生疼。
“你、你是怎么找到了这里”
这里再没有旁人知道,他从逃来此地躲避数日,都没妖兵找到他,甚至没有妖兵怀疑这方圆数十里会有妖藏身。
但那狸主九姬却找到了。
他愕然问去,九姬眸光轻颤。
这样隐秘的洞穴她怎么可能找到的,但父亲,早在十几年前就发现了这里。
她懒得回答,只忽的从手中幻出一条仿若游龙的金鞭。
一鞭下去,抽在地上,洞穴几乎坍塌殆尽。
“我能找来此地,只是因为天不容你,你今日必死无疑”
山崩地裂之间,琥尊避无可避,一柄獠牙长枪现于掌心。
“你既然前来送死,我自不会手下留情。”
他破地而出,凶狠之气自眉目间波散开来
九姬冷笑,“那就试试,看此番到底谁生谁死。”
双姒把山中的樵夫农人都清走了,她当然不会离开,就站在不远的山丘上,看着他们。
九姬不让她插手,她主修的术法确实不在武斗当中,捉拿蜀禄这般的妖也就罢了,可眼前的乃是虎族的丞相,妖界的大妖琥尊。
她只怕耽误了九姬施法,只能在附近随时等
待接应。
这一战,山峰摧折,古树拔地,江水倒流,晴空霹雳。
想看法采写的被凡人夫君找上门后第 108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九姬从午间寻到琥尊,这一战一直持续到夕阳落下、夜幕四合,还未结束。
有几次,九姬都被琥尊的獠牙长穿屏障,扎进血肉之中,双姒在旁看着恨不能飞身上前。
可九姬也全然没有示弱,多次转危为安,反而伤得琥尊右手几乎被劈断,一只眼睛也被鞭梢的妖气掠过,不断流下血来。
又是一鞭,九姬手中长鞭卷起琥尊拍来的滚石,扯掉了早已在战斗中烂成布缕的袖子。
“你就剩下这点本事了吗”
她向前走去,看着琥尊倚在一块巨石上才能勉强立住的身形。
曾经那个几乎捏住她性命的虎族丞相,眼下快要握不住他手中的长枪了。
可就在这时,琥尊忽的扯下了他手中长枪上沾满了血的红缨。
他将那红缨突然向着九姬抛了过来,一瞬间,红缨变成了漫天的丝绦,又登时结成一张巨网,朝着就九姬网络过来。
九姬岂能在这时被网住,连番后退了二丈远,而那红缨网却也紧追不舍。
既然还能追来,那不如直接撕破这网来的干脆利落。
九姬登时变鞭为剑,双剑在手,那红缨网是有几分韧劲,可也不过几息的工夫就疲软散落了下来。
可被这红缨天网一纠缠,九姬再转身看向那琥尊的时候,却见那处不知何时升起一阵白雾,她立时用妖法波散雾气看了过去,却发现琥尊竟然不见了。
若是无事,她自与琥尊慢慢斗也无妨,可她此时一息一瞬都不敢耽搁。
九姬不免地急了起来,双姒方才被阻隔了视线,也没有看到。
但她却让妹妹不要着急,“我来寻他”
话音未落,她葫芦上二枚铜钱瞬间飞起,分明只有二枚,却须臾之间幻影无数,好像一条金钱做的小蛇,在重重林木之中穿梭而去,倏忽不见了影子。
但也就几息的工夫,铜钱相撞的脆响却出现在了前方。
双姒连忙往前指去。
“跟上铜钱,他就躲在前面。”
琥尊也认这一生杀人无数,但杀了也就杀了,只有杀掉阻碍在他向上攀登的路上的荆棘,并把这些无用的草木变成脚下的长梯,他这条路才能越走越远,越走越高。
至于谁死了,谁又伤心了,与他有何关系
唯有他利用别人,而不会被别人利用。
他一直奉行这般法则,本以为虎族妖主之位已在囊中,而只要虎族吞并了山之阿,有了灵气修炼,他功法必定大增。
而鹿君虽然占了妖君的宝座,可常年闭关不出,法力显然恢复不了了。
也许再过一二十年,他能有虎族做底,能一攀妖君宝座。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花朝节事败而全然粉碎了。
但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必须要活下来,只
有活着才有希望。
也许等过了风头,继续去拉虎族残部;又或者没入凡间,伺机搞乱天下,博得机遇;再或者一路向南,南方各地妖君鞭长莫及,都在独占山头为王,他未必不能另起炉灶
不论怎样都可以,唯独不能眼下就死去。
从那狸姬手下逃跑是难堪些,但他也没想到,此女功法如此深厚,被他重伤后还能恢复至此,而她手中那条金鞭更使她如虎添翼。
琥尊回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低声嘀咕了一声。
“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条金鞭”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自面前响起。
“你当然见过。”
琥尊一怔,惊愕抬头看去。
九姬从一颗粗壮的大松树后面,走到了琥尊眼前。
“这条金鞭就是那年被你当面杀死了孩子,又被你生生折磨至死,却都没有屈服的狸妖的金鞭”
她开口,将手中金鞭甩得破空颤鸣。
“我告诉你,这金鞭的主人,就是我的父亲。”
琥尊骇然瞪大了双眼。
“你、你是当年那个没化形的狸奴”
九姬没有回答。
琥尊却也从她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她甩着那条金鞭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前来,旧日的回忆出现在琥尊脑海里。
他莫名想起了那个颇有骨气狸妖生前的话,他彼时只觉可笑
“琥尊,你早晚会被抓到,早晚难逃一死我狸妖一族但凡有一口气在,决不会屈服”
狸妖一族没有屈服,山之阿也紧紧攥在狸族手中,但今日要难逃一死的人,可能真的是他琥尊了。
琥尊第一次感到了命途终结的时刻。
而九姬一步一鞭地上前。
“琥尊,新仇旧恨,一并还来。”
山中下了暴雨,把本就混乱的战斗之地,弄得越发凌乱不堪。
妖廷的卫兵是接到了双姒的传信,快速寻来的,但寻来之时,此地树倒山摧,混乱一片,各处却都没有打斗声响了。
有人怀疑,“是不是胜负已决”
话音没落,林中传来吱吱呀呀的拖行之声。
他们连忙循声看去,见山雾霭霭的深林里,有一位年轻的妖姬,拖着一只皮开肉绽的猛虎,缓步走了出来。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把那虎扔到了他们面前。
“琥尊已死,你们看着处理吧。”
她说完,分明浑身衣衫上也满是血污,却匆忙得再没有等待一刻,胡乱擦了一把脸上雨水,直接飞身离去。
几个妖廷的卫兵还有些没弄清楚情况,有人急急朝着九姬离开的方向问去。
“妖姬您是哪位啊”
她没有回应,身影匆促消失在了暴雨中。
但雨里又走来一人。
也是位姑
娘,姑娘衣衫只沾了些泥水,但她的容貌却一时晃了人眼。
她在笑,但笑声有些哽咽,她替离开的姑娘回了他们的问题。
“她叫九姬,是我们山之阿狸族的妖主。”
东京城。
钟鹤青自九姬离开之后,就再也无法静下心来,等待解毒也好,等待寿命耗尽也罢,他只不断地往庭院外看去,一遍又一遍地问去。
“娘子有没有回来”
那虎族的丞相琥尊,岂是那么好杀的
短短两日的工夫,他已经问了无数遍了。
观星听得耳朵长茧,“郎君两日一共问了一百一十二遍,小的快数不过来了。”
但娘子始终没有会来,郎君头上的白发一日多过一日。
可就在这会,观星来替郎君梳头束发的时候,忽然手下一顿。
“天老爷,郎君的头发保住了,没再白下去”
话音落地的瞬间,钟鹤青愣住,接着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心脏在一下接着一下地跳动,可被虎毒侵袭的痛意却不见了。
“是不是,是不是琥尊死了阿幺赢了”
他无法得知准确的情况,遥遥望着半空,但还没有人影返回。
随后赶来的道医,为他搭脉看了一番。
“解了,这虎毒确实解了。”
钟鹤青闻言长长此出了一口气。
他又忍不住往院外看去,“娘子回来了没有”
观星摇头,“郎君别问了,娘子忙了好几日,总得吃个早饭再回家吧您难道想让娘子连夜赶路不成”
他这话说得有趣,孙元景都忍不住鼻头酸涩地笑出了声来。
他也安慰钟鹤青,让他不必太过着急。
“主君殿下过不了太久,定会回来。”
钟鹤青低咳了两声,虎毒连日地侵入他的心口,除了头发几乎白尽,也将气力吞噬殆尽,令他身子越发不济。
但这会,他也知道孙元景和观星说得在理。
“阿幺一定是累坏了,不立时回来也好,只要她无事,先找个客栈好生睡上一觉也好。”
反正他中的毒也已经解了,他可以慢慢等着她回来。
可他说了两句话,又开始低咳起来,且一连咳喘了好几声都没能停下来。
孙元景替他顺着后背,又连声叫了一旁的道医。
“您再瞧瞧,怎么还是咳嗽毒不是都已解了吗”
前来给钟鹤青诊病的道医,方才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会,他再次把指尖点在了钟鹤青的脉搏上。
他手下微微使出法术,替他止住了咳嗽,但也道了一句。
大夫的声音比之前低上许多,微有叹息夹杂其间。
“这虎毒,将钟大人的身子,损耗得着实有些厉害了。”
这话说出,孙元景还没太明白道医的意思。
钟鹤青却听出了端倪。
房中静静的,连窗下的两位胆子颇大的鱼儿,此刻都停下了欢游的身姿。
钟鹤青见道医眼帘垂下,唇下紧抿。
他轻声开了口。
“我这身子,是不是其实剩不了多少日子了”
他说得很轻,落在孙元景耳中却如同惊雷。
房中的气氛几近凝滞,道医眼眸轻颤地看向钟鹤青,默然许久。
“约莫,约莫钟大人的寿命,只剩下最后两二个月了。”
道医离开之后,孙元景又折返了回来。
但他却见钟鹤青没有在床上躺着,也没在庭院里一遍一遍地问询他娘子回来没有,反而走到厢房布置出来的书案前,安静地扶着桌案勉力地站着,慢慢收拢着桌上的书册。
晨曦的光亮照亮了庭院,也落上了窗棂,却唯独没有落在他身上,只将他遗忘在房中的昏暗里,仿若无光可入的山间幽潭,被世间遗忘。
孙元景心下微颤。
他忍不住同钟鹤青道。
“方才那位道医兴许只是擅长解毒,我再寻旁的大夫前来。”
或许还有旁的办法,能把他被虎毒侵害过的身子恢复过来,把他的寿命还回来。
但可被晨光遗忘的男人,却只跟他摇了摇头。
男人眼眸一直垂着,此时伸手往桌案旁边的小几上拿去一摞书册,可胸中又是一阵急咳,阻断了他的动作。
孙元景不知道他到了现在,还在收拾什么
可见状也只能快步上前,替他拿过那一摞书来。
只是孙元景近到小几前,才看到那小几上、书案上,或厚或薄,或新或旧的都是同一类书。
是练气养身,延年益寿的书籍。
延、年、益、寿
当一个只有数十年阳寿的凡人,娶了一位数百年寿数的妖妻;
当他答应她,用尽所能一定会陪她长久活下去;
当他从承诺的那天起,就把活到百年融进自己的每一个呼吸里
可最后,祸乱平息、妖毒解去,他能留给她的时间,却只剩下了最后的两二月余。
孙元景无法再用清心诀止住此刻复杂难掩的心绪。
他只是看着厄运缠身、却始终沉稳坚韧的男人,垂下眼帘里,有一滴清泪悄然溢出,晶莹含在眼眸中,又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少卿”孙元景忍不住用从前的称呼叫了他,“你莫要哭,我再去想办法”
男人缓缓摇了摇头,嘴角噙起苦涩的笑意。
他笑着,轻轻拭去眼角的泪。
“我没有哭,我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消息,等她回来,我要怎么说给她听。”
虎毒疯狂地吞掉了他的寿命。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年都没有了。
他还能握在手里的,只剩下那短短两二个月了。
凡人的两二个月,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几乎只是一瞬。
“我到底该怎么告诉阿幺呢”
怎么说,才能不让她伤心
他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无论拥有再多的智慧与谋算,都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旁的孙元景,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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