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俄亥俄的雪比往年都大。
哥伦布的部分街道上,已经堆满了层层积雪,旧的积雪还没有消,已经凝成了冰,这就让人走起来的时候摇摇欲坠,生怕一个走神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善良的老白人给路过的地面上撒盐,双手冻得通红,更多的是不闻不问的年轻人。
圣诞就是在这个时刻来临的。
钱絮悉心准备的圣诞树因为在室内,并没有凝结成冰霜,可是摸上去仍然有一丝凉寒。
除了圣诞树,这个家并没有其他任何装饰圣诞的东西。钱絮意识到这个家少了一些点缀,配合烤箱的锡纸也用得差不多了,便想要和两个小孩子商量要不要去附近的商超一趟。
沈栖月第一个摇头晃脑地表示不满。
她径自走到圣诞树下,一手扯着圣诞树上的铃铛,硬生生地将那装饰品拽了下来,她嘟着嘴埋怨。
“该不会又要去dor tree吧”
“aunt,那里是穷鬼去的地方,我可不想再去了,”沈栖月扬起骄傲的下巴,“爸爸说我们现在已经是有钱人了,我想有钱人不应该去那种地方的。”
圣诞树下的小男孩沉默不语,没有为他的妹妹据理力争,也没有站在钱絮一侧。
他始终对去不去dor tree的这件事没有表示出太大的兴趣。
dor tree是一家遍布全美的底层商超。
以前都是靠卖1美元的小商品起家,有点像国内的两元超市。近年来随着物价上涨,许多货品的价格已经标至199美元甚至更高的价格。
若是放在以前,钱絮和他们两个小孩经常过去玩耍,而两个小孩也十分情愿过去。
尤其是沈栖年。
他喜欢那里的小玩意儿,一把两美元不到的螺丝刀,他都可以玩弄一整个下午。
很显然,尽管他保持着沉默,也已经很能说明他其实不再喜欢去那样的场所。钱絮不知道其中是不是受到了沈栖月的影响。
每个人都在改变
沈祈的身价自然而然地影响到了小孩子的消费观念。
“雪太大了,如果我们要去沃尔玛的话,开车还要半个多小时,路上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钱絮很少有这样不安的时候,但她仍然保持着她的耐心,缓缓地半蹲了下来,“我的意思是这次就在附近的dor tree买吧。”
“我不要”
这一声尖锐而刺耳。
就算是最普通的家长,这个时候被着尖细的一声也该喊得头疼。
虽然不是血缘上的亲妈,相反,钱絮有着比许多人更好的包容和承受能力,她执着而又沉静地劝导,“等雪化了,我们再去easton ton center 逛街。”
兴许是认识这两个孩子的时机并不凑巧,他们的母亲刚刚从长岛回国,一声不吭地抛弃了他俩。
钱絮对这两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多了一分常人难以理解的心疼。
故而,钱絮对待这两个被遗弃小家伙的态度异常温和,仿佛完全失去了她的棱角。
可是,沈栖月不为所动。
她每一根卷翘的睫毛似乎都在控诉着那里的环境恶劣,“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地方,我觉得只有流浪汉和住在贫民窟的人才会去那儿消费”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过去的话,”面对小孩的无理取闹,钱絮有些束手无策,她不希望以任何方式伤害到沈栖月,她发觉自己这一重身份的束缚,假使亲妈的话,说话或许可以毫无顾忌,正是因为她并不是这位的亲妈,她不得不尽力展露出她的友好,哪怕这个时候她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而是新的想法道,“我可以自己去,过会再回来给你讲故事,行吗”
小女孩像是终于得到了安抚,这并不妨碍她脸上的不情不愿。
沈栖年犹豫了良久,稚嫩的小脸蛋挂着并不感冒的情绪,他开口道,“我陪你去。”
“我才不要一个人呆在家里”
这时候,沈栖月又突然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冲着钱絮哭诉道。
钱絮感觉到自己买锡纸和其他摆件的心愿又快要落空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小镇上会有这么多的女人不想结婚了,无他,就是两个小魔头,也足以让人心力憔悴了。
有的时候,她觉得血缘并不影响人们之间的情感,但有的时候,亲妈的身份意味着她们是可以发号施令的,而她却不能。
她总是在妥协,以求得一时的风平浪静。
但这一次,她不得不出门了,用不了烤箱的话,意味着今晚的饭菜大半都解决不了,于是钱絮的态度稍稍坚决了些,但她依旧愿意俯身和沈栖月作交流。
“我们今天的烤鸡可是离不开锡纸呢,实属没办法。”
“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算了吧,”瞧着沈栖月的脸上似乎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准备放下身段陪同钱絮到dor tree那里去,“我就陪你这一回吧。”
换作旁人,定会挖苦这大小姐“屈尊”的模样。
但钱絮不会。
她认定了这孩子心中必然也有良善的地方,只是不叫人看见。
沈栖月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从他们一岁半至四岁半,整整三年的时光,她长在自己的身边,钱絮对沈栖月天然的有着比母女更亲昵的情感,甚至认为沈栖月不过脾性大些,人总该是不坏的。
终于,等到这两个小孩陪同自己一块儿上路。
不知不觉中,钱絮发觉半个小时已经悄然过去了,她一手牵着沈栖月,时刻观察着她有无闹脾气的预兆,也切记不忘随时提醒挣开她的手的沈栖年“不要乱跑”以及“见到邻居要问好”。
沈栖月没有闹腾,毛茸茸的粉色耳套下她显得安然而甜美;调皮的沈栖年跑东跑西,却也时不时回望着自己关切的眼眸。
她踏入着白茫茫的雪地深处,心中却有短促的温存。
然而,从走入dor tree的那一刻起,钱絮也立马感觉到了不对劲,兴许是周围许多人生活物资的短缺,今天的小超市里格外拥挤,外国人身上经常有种体味,哪怕擦了很多的止汗凝珠,很多时候味道是遮不住的。
室内开了暖气以后,这种味道就愈发浓烈。
钱絮感觉到沈栖月神色间的低落。
“这样吧,”钱絮不忍沈栖月真到自己不喜欢的场所,还要接受这种气味的折磨,随即招了招手,对着一路小跑过来的沈栖年和呆在原地苦闷的沈栖月安排道,“我先进去买东西,你们俩就在店门口等我,不要四处乱走,好吗”
两个孩子一致点了点头。
这会儿谁也没有说要陪钱絮,毕竟进去就是一场漫长的队伍,也没人在意钱絮自己本身就有过敏性鼻炎,他们并不曾注意过钱絮所谓的牺牲甚至从来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认定了为家里购置东西本就是钱絮的职责。
两个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干等着只觉得有些无聊。
沈栖年提议他俩打雪仗。
他随手在一辆银色雪弗兰上抓了一把雪,只是还没来得及搓成雪球。
沈栖月想也不想立马拒绝了,“这里的雪也没有多干净,人来人往的,我可不想弄脏了自己的羽绒服。”
加拿大鹅的标志在女孩的胳膊上,她不经意地抖动了下。
沈栖年“矫情。”
面对同胞妹妹的扫兴,沈栖年一手将手中并不完整的雪球砸忿忿地砸向不远处,一边口中振振有词道,“你们女孩子就是矫情,你要是真不想来,也没人逼你一起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要跟她一起出门”
那张圆嘟嘟的小脸早就没了钱絮在场那会儿维持的礼貌,她眉眼瞬间变得冷若冰霜。
沈栖月到底是不爽的。本来今天是自己占了上风的,要不是哥哥犹豫着同钱絮一起出来,选择落下自己,钱絮多半会被自己拖在家里,她也用不着冒着这么冷的天出门,也就不会在这种不入流的店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黑人大妈了。
沈栖年不再说话。
脸色在这明亮的白昼里暗沉。
他和他的妹妹僵持在dor tree的门口,彼此别过脸去,似在赌气。
以往,看到这一幕的钱絮总该是着急的,她发觉身体里似乎有个衰老的陈旧的自己,和所有老一辈的人一样,整天希冀着家庭的和睦。
当然也不希望他们兄妹之中发生半点矛盾。
但是,今天的队伍实在是太长了,她没有办法抽出身来先去哄好这两个小孩,重新排队也意味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她只能继续呆在她的队伍里,前面的黑人打了个喷嚏又做起了祷告,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只是希望队伍能快一点向前挪动。
她能够尽快解决两个小孩之间的瓜葛。
然而,事实与她设想的背道而驰,前面的人工效率十分低下,过了老半天队伍依旧没有往前动的意思,一看是有人插队了。
她愈发着急的目光投向外面的孩子。
他们就和平常一样,争吵,但在争吵过后总会和好。
可她却在这两抹小小的虚晃的身影上看见了不真切的阴影
幻影里的沈栖月和沈栖年也是如同今天一般干站着,只不过沈栖年的态度远不如今天的强硬,像是随时要被妹妹攻破、想要妥协的样子。
那两个小孩似乎是比如今的他俩成熟些。
年纪大了些的沈栖月对着哥哥一本正经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横竖都是要说服妈妈参加这档综艺的,你不如现在好好想想办法。”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钱絮,让我去利用她,这样妈妈就会和我们一起参加亲子综艺了吗”
“也不能说是利用啦,”小大人沈栖月说得有几分俏皮,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就是你去找钱絮的话,我们妈妈总该会受到些许刺激,这样一来,她说不定就肯陪我们去了”
当沈栖月的话语提及到钱絮也正是自己的时候,可以算得上面无表情;可是当她提及自己的亲生妈妈程双意的时候,她简直眼眸放光
渴求着那遥不可及的母爱。
而那个曾经站在自己一道,口口声声说着“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沈栖年彻底动摇了。
他说,“那好吧,我就找钱絮试一试,顺便看看妈妈的反应。”
画面里的虚影消散了。
现实里他们并不是七、八岁的小孩,这一切看上去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幻影。可无论如何,钱絮都安慰不了自己,她不明白这是上天给她的暗示,是明明白白的预兆,还是说一切都只是自己太过害怕产生的恐惧
她低叹,却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随时有可能沦为他们利用的工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