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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她”
指的是她那一段过去所化作的女妖吗
既然被发现了, 见愁也就没有再隐匿形迹,直接自黑暗中走了出来, 就这么直视着这拇指大的小人, 目光中有些好奇。
大约也是认出了她身份, 这小人又不怕她了, 重新一翻身就坐回了莲盏边上,同样带着几分好奇地看她“你怎么不说话我猜错了吗”
“如果你说的她, 指的是我的过去的话, 那并没有猜错。我的确是她的现在。”
见愁同他说话, 只是这莲盏乃是放在地上的,很矮, 她觉得不很合适,于是便蹲身下来, 盘腿坐在了莲池边上, 尽量与它平视。
“不过, 你呢”
“我”
那小人儿嘻嘻笑了一声,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目光一晃, 一下就落到了身下这一盏正燃着的莲灯上,便有了主意。
“我嘛,我乃是燃灯古佛座下童子, 你叫我燃灯童子好了。”
燃灯童子
见愁一看就知道它是在瞎扯, 但也没戳穿它, 只猜测它是生于这烬池、化形自某物的精怪, 于是也看向那莲盏。
“所以,一尘大师这一盏灯,是为你而点吗”
“那是当然啦。”
小人看上去白白的,被暖黄的光照着,像是浑身都在发亮,还得意地甩了甩自己的胳膊,晃了晃自己悬在莲盏边沿的双腿。
“我怕黑,如果不点灯,那多吓人啊。”
“”
怕黑。
见愁竟忽然有一种失语的感觉,可看这自称是“燃灯童子”的小人一本正经模样,倒也不觉得是玩笑。
燃灯童子撇嘴“你那是不相信吗”
“不,失礼了。只是自踏入修途以来,所见诸般生灵,还未见过谁怕黑,一时有些惊异罢了。”
见愁解释了一句,接着却看向了烬池。
“她便是从这里化生而出的吗”
在莲灯光芒的照耀下,烬池不复白日的清晰,看着反而有些模糊。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看起来像灰烬的东西,都是一种特殊的,灰黑色的尘粒,聚成了一束一束,随池水而动。
水面上,万般幻象闪烁。
每一股水流,都会带来不同的幻象。
有的男,有的女,有的是山中的精怪,有的是修炼有成的老怪,甚至有妖魔道的邪修,也有一些隐世的大能。
所抛所忘者,也各不相同。
有春风得意时的飞扬,也有餐风露宿时的潦倒;有舍尽天下时的刚愎,也有囊萤映雪时的刻苦
“是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跟别人不一样。哎,这样说好像也不对,是你的过去很特别。反正没过几年,她就能悄悄跟我说话了,还能听一尘大师将佛经呢。”
燃灯童子也不知道见愁在看什么,跟着探过头去看了看。
“你也喜欢看它们吗”
“只是很好奇。”
见愁摇了摇头,并未收回目光来。
“依我来看,这烬池之中,并不仅仅是人的过去,甚至要细碎零散得多。有被遗忘的某个物件,也有被遗忘的经历,甚至是某些已经在其主人身上消失了的品性,或优或劣”
“哎,大师也这么说诶。”燃灯童子眨眨眼,眸子都亮了一亮,“而且它们也跟我抱怨过,说主人已经不在乎它们了,所以它们才会来到这里。”
不在乎
是了,就是不在乎罢了。
见愁这一时间的心绪,千般万般,都萦绕在了一些,实在复杂,所以没能接上话。只是这样,看似专心,实则出神地看着眼前一切的幻象。
燃灯童子见她不搭理自己,有些不高兴,伸出那短短的胳膊来,勉强戳到了她膝头“你在想什么呀”
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在想她,在想我,在想人,也在想这烬池。”
“这有什么好想的”
燃灯童子还是不明白。
昏黄的光焰,便在它身后燃烧。
满满的灯油已经浅了几分,却依旧浸润着那一截灯芯,在被那一点火焰点着,燃烧殆尽之后,便化作一缕黑烟,向着深黑的夜空飘散。
就好像是,这沉沉的夜幕,是被这一盏灯熏黑一样。
“因为不明白,所以要去想。”
见愁的目光,追随着这一缕黑烟,渐渐消没在虚空,又慢慢地收了回来,竟隐隐有了几分明悟。
“燃灯,烬池”
烬者,灰烬也。
见愁微微地眯了眼,目光重新落回这池水之上,凝视了许久。
月上中天,明星已稀。
她没再说话,燃灯童子似乎也觉得她这人不好玩,所以并未出言来打扰,只是依旧好奇地打量着她面容与神态。
人虽坐在池边,可却无半点气息。
见愁整个人如同入了定,仿佛这山间草木与岩石,全然与周遭环境融为了一体,竟有一种天人浑然的境界。
若非是一直都看着她,燃灯童子险些就要以为面前没人了。
它本也是这天地间另一种奇异的存在,且来历实不普通,灵智自然极高。可这烬池中另外一些存在,就没有那么聪明了。
大约过去有半个时辰,到了这山间精气最重的时候,它们便纷纷冒了出来。
是这烬池中一股有一股携裹着灰烬的水流,有的薄如蝶翼,有的轻灵如蛇,都从池中飞起,竟然在水面活动起来,更有甚者直接围绕着见愁旋转。
“今天的灯盏也暖暖的呢。”
“童子,晚上怎么样”
“小破孩儿又不坐好,嘻嘻,当心明早雪浪禅师来打你哦。”
“这是什么东西新来的雕像吗怎么长得跟咱们见愁大佬一样”
“是啊是啊,一模一样。”
“嘁,什么大佬她都走了,现在本将军才是你们的头头”
细小的声音,密密匝匝,嗡嗡地作响,很快就在这池水之上交织成了一片,也彻底将见愁包围。
燃灯童子翻了个白眼,乐得看这些烬灵作死。
它只等着见愁忽然睁开眼来,一下把它们吓死。
可没想到,左等右等,好半天过去了,坐在那边的见愁竟然没动上一下,真跟一座雕像一般。
燃灯童子顿时有些诧异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也戳了戳,见愁还是不动。
咦,不会是忽然就死了吧
被自己心里这想法给吓了一跳,要不是怕黑现在不敢离开这灯盏,它只怕立刻就要冲下山去抱着雪浪禅师的大腿,叫他来看看。
燃灯童子缩回了手,不知怎的有些怕起来。
若是这会儿见愁睁眼,看见了它这般胆小怕事的神态,只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还好,她现在还闭着眼睛。
没回应它,也并非是因为感觉不到。
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所知所感太多,太广,也太庞杂
几乎就在她刚才用心凝视烬池的一瞬间,那池中漂浮着的、交错着的、不断变化着的种种幻象,便尽数涌入了她的脑海
哪里好分得出心神去顾及其他事
无数的画面,铺展在了她心神之中,有的只像是一块小小的、闪光的碎片,有的长长的一段,犹如一条绚烂的光带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人人生的某一个细节,某一个段落。
是繁华的京都长道。
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
纨绔富家子便高坐在街边画楼之上,美人在怀,饮酒醉歌。金阶玉堂,银烛高照,一派奢侈靡费。
是冰天雪地里营帐。
烽火长照,铁甲光寒;白雪盖满旌旗,风声吹动鼓声
肃然端坐于帐内的书生文士,听着外间天地里呼号的声音,终是投了笔,将那五车之书付之一炬,向着上首的天子拜下,毅然请命
是夜泊寒江的客船。
素月沉落,乌鹊南飞;渔火映着愁容,静寂中,远方寺庙的钟声,已敲到心头。
漂白在外的异客,彻底辗转,望望天上的月,也望望江面上那被水波揉碎的渔火,轻轻地吁叹出声,却难释那填满心头的旅愁。
也是孤高接天的雪山。
层云万里,白波九道;峰峦似九叠云屏一般展开,巍峨的影子却落入下方明湖之中,映出青黛般的明媚绮丽。
持着绿玉杖的大能修士,乘着彩云飞上,在雪山绝顶抬手一摘,天骤夜。万千星光竟汇于其指尖,聚成一束明亮的星火,将四方照亮
千般万种,似无穷尽。
年少不知世事的轻狂,闺中思念夫君的惆怅,暗夜与人鏖战的热血,静心闭关苦修的坚韧
可这些,都是被它们的旧主所遗忘、所抛却的存在。
莲灯照耀之下,这浮动满池的,便是世间人百态的人生,便是所有圣人与凡夫不同的取舍,便是那因因果果缠绕着的是是非非,便是那沉沉浮浮或明或灭的七情六欲,便是
那灯燃后,残存的灰烬
燃灯佛,过去佛。
烬池。
燃灯剑。
所有所有的迷雾,在这三者联系到一起的瞬间,已轰然散去
见愁心下竟然通明的一片。
再没有先前为自己过去之选择而生出的迟疑,也没有了为眼前一局未解之难题而生的徘徊,就连这一颗曾迷惘的本心,都似被拭去了所有的灰尘,干净剔透。
我心,如灯
过去种种,皆为灰烬。
若不将其扫尽,灯何以明,心何以明但取我所不舍、舍我所不取耳。
这一刻,她紧闭的眼眸,终于睁开。
夜已过半。
烬灵们原本只当她是泥塑木偶,悠游自在地在绕着烬池在周遭舞动,谁也未料她竟忽然睁眼,顿时齐齐停滞下来,像是被吓住了。
接着,山间怪啸乍起
这一群先前还大摇大摆在见愁面前晃悠的奇异存在,几乎同时发出了刺耳的惊叫,或是在水面上,或是在半空中,折转了方向,便要四散奔逃。
可见愁的动作,比起它们,快了岂止十倍
抬首在虚空中一点,整个天地,都仿佛静止在此刻
她注视着它们,眼底带着全然的善意,只轻轻一叹“我有一盏心灯欲燃,还请诸位,借我星火一点”
话音一落,满池波光搅动
从池面到池底,不管是执怨甚深化作了烬灵的,还是那已经消无了意识沉落下去的,所有的灰烬,尽数冲涌而起
昏暗中,竟有一点又一点微尘似的光亮,从它们身上亮起
是已经为它们旧主所舍的种种恩怨是非,也是它们所不愿舍下的七情六欲;是一者放下的执念,是另一者拾起的夙愿
它们的旧主,因“舍”而成就了各自的现在;
而它们本身,则因“不舍”,且无法舍,而成就了此刻的自己。
人可舍过去,可若是过去本身有灵,又怎能再舍过去,舍自己
借。
借君喜怒与哀乐,借君悲欢与离合;
借君白首读书不悔迟,借君投笔仗剑未嫌晚;
借那庄生迷蝴蝶的晓梦一场,借那望帝托杜鹃的春心一颗;
借那醒时歌,醉时眠,聚了散,圆了缺
借你灯下青丝一缕,借我眉间岁月三分
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光亮。
尽管微尘一般细小,甚至模糊暗淡,可此时此刻却似受到了什么奇异的吸引,汇成了一道朦胧星流,向着见愁指尖流淌而来。
于是顷刻一聚,便凝在她指尖,燃成一束星火
那原本已被她收束起来的燃灯剑,早在见愁一指探出点向烬池的时候,便已经虚浮而出,直直地空悬在她头顶,剑尖向下,据她顶心仅有三寸。
此刻她指尖星火,便化作了瀑流。
霎时飞起,自燃灯剑高处的剑柄落下,犹如滚烫通红的岩浆,向着下方覆盖
剑身上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像是瞬间被这星火或是心火点燃,竟随着这火光覆下,次第点亮,变作赤红之色
待其淌落,便连剑尖那一枚也完全亮起。
整柄燃灯剑焕然宛若再锻,温润的烟火气间已隐隐有了几分出世的拔俗。
星火落至剑尖,便如溪流水滴,重被汇聚到了一处。
小了许多,可也柔和了许多。
只像是见愁面前这点亮驱散了周遭黑暗的莲灯火焰,顺着剑尖“滴答”地一坠,便落至她头顶,从天灵没入,现于眉间,将周身照亮
剑名燃灯,二重境矣;
火名心盏,堪破今昔
在那一盏“心灯”在眉间点亮之时,心底身内,万千尘垢已去。见愁完全能够感觉到那一刻所受到的震动。
原本死死被她压制在元婴巅峰大圆满的境界
竟隐隐有了松动的痕迹
只是她反应到底迅疾。
指诀一掐,神魂若定,只令那一盏心灯渐渐暗淡,那隐隐就要冲破极限的境界,终于还是慢慢地压制了下来,不再晃动。
心境虽暴涨一截,可身境依旧元婴
待得一切稳定,她才一收指诀,手指一展,燃灯剑便自动飞入掌中,触手竟如暖玉一般温凉合适。
漆黑的剑身上,二十一枚宝相花纹填满焰色。
燃灯剑,过去佛,原就是要人堪破过往的。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这时烬池上那先前借了她星火的诸多烬灵,早已经吓回了池中,不敢出现。只有池边那一盏莲灯旁,燃灯童子大着胆子,悄悄探出了自己小小的脑袋,眨巴眨巴眼,眸底是强烈的好奇。
“你刚才做了什么”
“想明白了一些事。”
见愁收了剑,方才悟道的感慨却还未散去,声音里犹带着几分慨叹的朦胧与模糊。
燃灯童子不解“是你先前想的她,想的你自己,想的人”
见愁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这一下,燃灯童子就更不明白了。
他两只胳膊抬了起来,搭在灯盏边沿,正好垫住自己的下巴,咕哝着开口“那这什么人啊你啊她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
见愁眸底有些渺远,片刻之前那些感悟,一时便涌入了心间。
“人,便是灯。人生一场,燃灯一盏。”
目光从燃灯童子的身上移开,却是落回了他趴着的这一盏莲灯之上,灯芯火焰微微,青烟灰烬袅袅,她轻笑,也轻叹。
“到底,我如此焰,她如此烬。”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