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响, 是棋子落。
继而大风起。
那“去去就来”四字尚在耳旁, 负剑生等三人抬头时已不见了见愁, 但见得那寥廓星天忽为一庞大的羽翼遮盖, 磅礴的阴影从云间投落到湖面, 倏尔间又去得远了。
月影已不由暗惊“垂天之翼”
“轰隆”
是那恐怖的羽翼掀起满湖波澜时动静, 同时也悍然霸道的砸中了那一群来自星天外的不速之客
扑簌簌, 十九道法器毫光乱颤
来时还气势汹汹,这一刻几乎是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有看清,便觉天塌了似的, 被那沉重的阴影兜头撞来
遮天的羽翼卷起了狂风,吹过月下的竹海,十九条人影如陨落的流星般坠了下去
林间传来点坠落的响动。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等三人转眸再视, 先前那盖了满天的阴影没了, 寂然的月光照着满湖的波澜,仿若寒冬里满湖的银雪。湖上的雾气, 为大风一洗, 顿时山是山, 水是水, 干净而澄澈。
天与地之间, 忽然安静极了。
除了风声, 浪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三位圣仙盘坐在湖心孤船之上,棋盘上的星子还散发着隐约的光亮, 却都像是听见了什么一般。
月影蹙眉凝神。
负剑生遥遥注视着那青黛色的山岭。
颠倒真人竖起了耳朵, 悄然拈须,似是从这满天的风声里听出了点韵致,眼底微微一亮,竟将先前搁在一旁的柳琴抱在怀中,翻袖抬指,压在弦上。
“铮”
是流淌的颤音。
应虺只觉得自己耳旁一炸,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哑着嗓音,沉怒地喝了一声“结阵”
立斜阳追来的其余十八人,各执着十八般武器,不管身上伤势如何,都在他这一声令下之后,结成了他们最为熟悉的战阵,环绕应虺而立。
然而举目视之,周遭竟一片黑暗。
湖畔的竹林,实在是生长了太久太久了,从山脚下盖过山腰,一直盖到连绵群山间的山谷里。天穹上那巨大满月挂下来的光辉,仅能从偶尔的缝隙中照落,又被那斜出的竹叶剪成碎银,抛洒在周遭。
每个人都紧绷到了极点。
包括应虺。
他持着那一柄尖尖的苍白牙刀,站在林间,一动不动,一身蟒袍衣襟微敞,结实的胸膛上却冒出了隐约的汗。不见了往日笑傲的轻松,长眉下一双金红的妖瞳,悄然倒竖,警惕而凌厉的目光于无声中向那浓稠的黑暗中看去。
碎月。
竹影。
斑驳的影中穿梭着斑驳的光。
但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仿佛他们初到此界时那突袭了他们的神秘存在,只是存在于他们意识之中的一场幻梦般。
然而琴声却在继续。
一声撞破沉寂的铮鸣后,只续上泉水似叮咚的两声,好似一切波澜都在清风里平复下来。
可应虺却分明嗅到,林间的杀气,变得更为浓重
“铮”
又是一声
波澜平后又乍起,竟比先前的第一声高上些许
琴音来时,犹如指尖弹开的薄刃,穿过了霏霏的雨幕,划到这竹林之间,竹叶之中
“噗嗤。”
沾着湿露的碧叶应声而断,晶莹的露水瞬间被打成了飞雾
有踩中竹叶的声音掩在琴音下传来。
身侧忽然“砰”地一声响。
十八人战阵中,一人已没了气息。
滚烫的鲜血自颈间喷出,溅到应虺握刀的手背上,激起了一阵战栗,让他乍然一声冷喝“小心,她就在这里”
杀人的并非琴音,而是将自己藏在琴音里的人
然而没有一人能捕捉她的踪迹
她只踏着琴音行进,在黑暗中,在那落了满山无人扫的枯叶上,如同无形无影的鬼魅,听了七声琴,踏了七步,可每一步都出现在不同的方位
初时在应虺左侧,第六声尽时,已至右后。
一步一杀,一声琴起是一命终结
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碎在地上的月光,偶尔会照亮林间翻腾的惊恐面容。
“铮”
第七声
第七人
根本说不清是什么划破了喉管,战阵中又是一人倒下,但应虺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琴音也在这一刻,渐渐低了下去。
像是风波卷起,漫天飞鸿飘似雪,慢慢沉落。
修界的杀戮从来不少,上墟就更不鲜见,而他们这一帮来自立斜阳的,都算是亡命之徒。
死了,也就死了。
用以测算见愁方位的六合神盘落在地上,一枚明亮的星点,已从他的右后,骤然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
应虺抬首向那个方向望去。
明月在天,风过竹海。
林间的黑暗犹如实质,视线中分明什么都没有。但他的目光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定定地投向某一处。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任何一瞬的沉寂,都显得久长。
琴音又渐渐起了。
六合神盘上所示的那一枚星点,纹丝未动。
应虺忍不住轻轻舔了舔自己左侧的尖牙,猩红的舌尖却卷出了蛇信一般危险的感觉,微微眯了眼“虽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故布疑阵,可我在六合神盘上看到那三个方位时,便猜你绝不在这其中,所以拿了神盘追出昊天星域,才在这苍涯璇玑星上发现你踪迹。在下立斜阳狩仙者,应虺。”
沙沙
是脚步轻轻踩在这满地枯竹叶上的细微响动。
林间有浮动的冷雾,有腐叶陈旧的气息,也有苍翠竹枝上传递出的清香。
那一线冷香,便混在其中。
见愁从幽暗中走了出来,山河织就的衣袍上,滴血未沾,剑在鞘中未拔,被她持握在手。
若非竹海之上有月,应虺几要以为她才是月。
容姿清透,浸着几许寒气儿。
分明是一身地仙的修为,却有渊渟岳峙之态,便是应虺常见着的斜阳生,也未必有这一身的从容。
看得出,她是动了真怒。
初到这上墟仙界,她都还没给别人找麻烦,结果一堆麻烦不知死活地找上了她。
想死的人,真是无论如何都劝不住。
那湖心里颠倒真人的柳琴弦声,越过湖面上渐平的波澜,传入林中。
见愁听在耳中,一语未发。
应虺打量着她,却戏谑缠绵地笑起来“蛇性喜淫,我喜美人。可惜仙子天人之姿,竟是尊杀神。今日应某,怕不能活着回去了。”
这样轻浮的言语,颇有点登徒子的做派。
但见愁依旧不语。
应虺身后那仅余的十一个活人却趁此机会迅速地收拢了阵型,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形藏入了黑暗之中,过度紧绷的气氛,让他们额头上的冷汗都顺着下颌坠落在地。
应虺听着竹海潮声,也听着湖心里传来的那渐渐急促、渐渐高昂的琴声,面上笑意敛尽,五指已攥紧了手中牙刀,只道“早闻崖山有拔剑一派,在下斗胆,欲一试高下”
拔剑
见愁目光落在他身上未动,按剑的手指亦未动,回问道“阁下想看吗”
应虺没有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他从未与崖山的剑修交过手。
听说他们的剑,都是很快的剑。
尤其是拔剑那瞬间。
可见愁的剑很慢。
尤其是拔剑的时候。
五指压在剑柄上,深黑的剑身上只有幽暗的光泽,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鞘中往外拔的。
剑起如风起。
一切都在风中,一切都在剑中
立斜阳那十一人的战阵,也在明了了敌人行踪的这一刻,悍然发动。
可谁又能捕捉到风的踪迹呢
琴音由缓骤急,穿插在风声与剑响之中,竟拨弄出一腔金戈铁马的杀伐气
仿若玉珠从弦上滚过,弹出来却成了连江寒雨。
剑从夜色里穿过。
那剑上的一线红痕未亮,只带得剑去如梭,从林间的缝隙里经过,也从应虺眼角的余光里经过。
“砰。”
有人倒地。
但不是他。
他提了刀去追,那一道衣袂翻飞的身影却似鬼魅一般消失在震颤如惊雷的琴声里。
眨眼暗光又现
“砰”
又有人倒地。
依旧不是他。
应虺又感觉血溅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清晰地闻见了那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儿,可腾身去捕捉那一道身影,却觉自己是在追逐一道烟霞。
她视他如无物
急促的琴声翻飞,挑得湖上波澜壮阔
那琴声撞进人心底,如同夏日午夜劈开黑暗的那一道电光,炽亮得发白
万丈的巨浪,从漆黑的深渊中掀起
杀机冰冷,却烧得这层层墨染似的远山雾气蒸腾,繁弦相催,催不过那迫人的时光
指尖半阙剑曲淌过,林间已仅余下两道声音。
湖面上的孤船在风中飘荡。
月影听得沉醉,负剑生听得惘然,弹琴的颠倒真人却是骇然中添了叹服。
他本以为,是他的琴,引着见愁的剑。
未料想,如今是见愁的剑,引着他的琴。
那剑境之高妙,便是他这不会用剑之人,都能感觉到杀戮间的大美。
剑吟和着琴鸣,声声应和。
一时像是湍急的河流,又似乱崩的雪山
湖山竹海里两道身影兔起鹘落,或腾转或疾驰,未用任何术法,甚至没有任何花俏的剑招,剑力惊人却无半分溢散,自山脚上了山腰,便离了那将人淹没的黑暗,将霜白的月色披在身上
“铮”
风吹剑动
见愁手腕一转,人已在高山之上,俯视下方平湖犹如一镜,镜中却有星无月,孤舟一叶飘荡湖上,船上三位圣仙却都以化作米粒大的小点。
唯那昂亢的琴音,裂帛似传来。
于是她将长剑一引,竟如搅动了海水一般,在这无垠的星空下,劈开了血月似的长虹
应虺金色的妖瞳此刻已完全向中间收拢,几乎竖成了一道窄缝人形的身躯在这长虹袭来时骤然翻腾,一身浪荡的蟒袍瞬间化作了可怖的蛇皮,将他现出的本体包裹于其中。
凛冽的邪气,顿时激荡长空。
剑气劈出的剑影,与他眉心的距离仅有那么一毫可他竟硬生生凭借着他身为虺蛇的速度,如一道猩红色的暗线般,从半山腰上飞退,落在了湖面上。
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湖上另外三人的影子。
但这三人似乎都没有插手之意。
又或者说,即便是这三人有插手之意,应虺也顾不得了
“轰隆”
那剑气化作的长虹,如弧形的弯月,擦着他眉间,深深地坠入湖泊之中,好似一剑将这湖泊斩作两半
湖中孤船立时不稳。
月影乃是此境之主,亦是此船之主,这时只一手伸出,压在那棋盘之上。所有飞起来的星子都被压了回去,继而“砰”地一声响,棋盘也落回了船上,船也落回湖面。
只那一坛酒,飞得高了。
坛口泥封已开,坛中醇酒倾出去那么一小瓢,酒香顿时压下了那竹海中传来的血腥气。
然而这一切都同应虺无关。
从非邪天到大罗天,从妖魔横行到仙域征战,他所见过的强者太多了,但从没有一个人这样用剑。
不调用半分仙力或妖力,可每一剑都惊险至极。
仿佛旁人的都是剑术,唯她是剑道
道之生也,外力不借,意从中出。
他怀疑过这女修与自己一般修炼有身外化身之术,才能在江南岸城墙下斩杀那数十名地仙金仙。可刚才在竹海中一试,才觉她剑境之高超,远远超出寻常人之认知,只怕就算不动用任何非常之力,都能将那数十人斩于剑下。
只是没法杀出那令人悚然的效果罢了。
而他,只怕也根本不是她对手
可活在上墟,便是生死由天
应虺从来不曾惧怕过什么,此时也懒得退缩哪怕一步,见愁莫测的强大,反而激起了他妖性里深藏的凶性。
虺蛇那有力蛇尾,在湖面上猛地一击。
“哗啦”
水光接天,影腾如龙
他倒竖的金红色瞳孔陡然张大,竟亮得像是两盏明亮的灯笼,庞大的身躯乘着浑厚妖力,直接穿破了剑落时掀出的那磅礴水墙,向见愁张开了血盆大口
猩红的蛇信在口中颤动,尖利的蛇牙里藏着剧毒。
一名巅峰金仙的速度何等惊人
见愁身形才方落在湖面上,便见那水墙后一团黑影向她扑了来,若不立刻做出任何反制措施,只怕下一刻便会被吞入蛇腹之中。
可她偏偏没动。
满世界的水声剑吟,还有这迫近的虺蛇嘶鸣,可穿透这一切一切声响,她却听见了琴声,也听见了心声。
极动转为极静,不过一刹。
琴音里红颜弹指白发,刀剑相交已残,花开花落,花谢花飞。残夜里一盏孤灯放在窗下,明黄的火焰焰心发蓝,渐渐暗了下去
见愁原本高举的剑,竟在这一刻垂下了。
她微微搭着眼帘,好似低眉的菩萨。
那血盆大口就在眼前。
与虺蛇本体相比,她小得能被这蛇口直接吞下,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然而应虺的心底,却生出一股难言的玄奥。
是一声带着惆怅的轻叹“谁告诉你,崖山出名的,只有拔剑呢”
拔剑台虽高,也不过离地三十三丈。
而那还鞘顶,却高踞于崖山之巅,与崖山齐高
剑移开了,眸却抬起。
颠倒真人指末的弦轻轻一颤,震碎了坠落于弦上的水花。
巍巍的尾音飘飘摇摇。
她浓长的眼睫,亦轻轻一颤,如蝴蝶振翅,沾上那通明的天光里微雨的杏花
“嗡”
“嗤”
就像是有一道圆融无争的剑气,自她眉睫间飞弹出去一般,剑分明未起,应虺的头颅已应声而落
湖上波澜依旧壮阔。
那坛中抛起的醇酒还在半空之中。
从弹琴的颠倒真人到观战的月影,再到悟剑的负剑生,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虺蛇庞大的蛇身坠入湖中。
见愁虚立在湖上,再横剑,那飞起又落下的头颅已正正好落在她一线天上,眨眼便被一道剑气催成四只白骨酒盏
“哗啦啦”
酒落如雨溅
转剑间,酒盏已满,压在一线天赤红的剑脊之上
那锋锐的剑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正好高出棋盘一尺,斜斜指着白衣的月影。
一声笑,是一身傲。
“杀尽人头作酒杯,却不知诸君壮胆有无,敢否满饮”
酒盏便在剑上。
妖血染红了半片湖泊。
她冷淡的眉峰有一分烟火气,笑声平淡,浑然不似才屠灭了立斜阳十九人,只像是转身为他们取了酒盏来一般。
身上依旧未沾半滴血
三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足足怔了片刻。
颠倒真人一下大笑起来,才道一声“有何不敢”,径直从她剑上取盏。月影与负剑生亦从这一战中,品出了几分萍水相逢却意气相投的默契来,抬手取了酒来,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
“好琴”
“好剑”
“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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