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让你来,难道没提要你查一查邝思清拒敌不力之事”
江快雪一拍脑袋, 这才想起来“正是我明日便去彻查这事。”
松月真笑了“不必差了, 我今日已摸清楚了。邝思清带兵如何,能力如何, 你我都清楚,断然也不该三番两次吃了败仗,必然是有人在背地里使坏, 又把责任推得干净, 叫他有苦说不出。”
“赵文江”
松月真点头“赵文江五年前调任燕云洲, 任一城知府, 他极有手段, 擅长笼络民心, 这城中百姓人人赞颂。邝思清三年前任燕云洲都指挥使, 只管军事,政务插不上手, 吹芦城在兵事上占据重要地位, 他在前方打仗,没有吹芦城支援策应也是不成,因此竟被赵文江压了一头。他只能贿赂笼络赵文江,这两年赵文江胃口越来越大,邝思清不胜烦恼, 便又想走通冯盼的路子, 哪知道又被人弹劾。”
江快雪点点头, 这才明了。邝思清虽然是堂堂都指挥使, 但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赵文江若要给他排头吃,也够他难受的。就好比新官就任,吏胥们不听话,有的刁蛮些,都能骑在官员头上。官员要向上头告状,上头会怎么想你堂堂朝廷命官,连手下人都收拾不了,当真有能力造福一方百姓吗
“他为什么不找承宣布政使查办赵文江”
“赵文江在本地声望极高,若动了他,只怕要激起民怨,前布政使怕也不敢。卫所还要在本地募兵,须得与百姓搞好关系。”
江快雪想起前任承宣布政使那唯唯诺诺的模样,看来也是个老好人,怎么可能为邝思清出头。
“赵文江究竟做了什么,竟是民心之所向”
“他初来时,城中闹疫病,赵文江在城中施灵药,一两银子一份,此药的确灵验,药到病除,城中便传起流言,称赵文江乃是药师佛转世”
江快雪一听便明白“是他散布的流言。”
“经此一事,赵文江在本地声望如日中天,百姓不去庙里烧香,却去他的府邸外跪拜。他也通晓些医术,偶尔会给人看诊。有这一城的百姓做他的后盾,军营中不少本地的子弟兵,你可想见邝思清怎么斗得过他。”
想不到松月真一天之内竟然查到了这么多,对比自己在官署看了一天的账目,江快雪有些赧然。而要惩治赵文江,江快雪更觉得此事有点棘手。他可以以索贿的名目向皇帝汇报,将赵文江革职查办,但本地的百姓心都向着他,只怕不服。他得做到令人心服口服才行。
江快雪看向松月真“松大人,你一向智计绝伦,想必有法子对付他。”
“我倒是有法子,只是不知寒之愿不愿意配合我。”
“要我怎么配合”
松月真附耳轻声说了几句,江快雪连忙摇头“要我装神弄鬼,说谎骗人那怎么行”
松月真无奈道“说谎骗人的事我来做,你只别否认也不用承认,这怎么算你说谎”
江快雪这么一琢磨感觉有道理,便答应下来。
接下来几天,他按照松月真的交代,亲近邝思清,去卫所看望他练兵,至于赵知府的求见,一概不理,赵知府的宴请,一概推辞。
邝思清虽然不明白这位新上任的江大人为何对他这般青眼有加,却也是喜出望外了,得闲时便提了几句自己的难处。
邝思清一次带兵征战,追胡兵追的凶猛深入,后方空虚,向赵文江请求支援,赵文江却置之不理。邝思清原本能大获全胜,却因等不到援军,最后与胡人战了个平手,互有死伤。他回来后质问赵文江,赵文江却推说不知。他气得想处置赵文江,但他身为都指挥使,没有这个权限,再者赵文江很得民心,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次朝中派江快雪与松月真前来,让他又看到一点希望,只盼着两人能严加查办。
江快雪都听到了,却没给他明确的答复,跟着邝思清绕着军田走了一遭。
当年定下了卫所制,号称“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闲时军汉们田中劳作,战时便披坚执锐上阵杀敌,开国时卫所制的确行之有效,但到了现如今已是弊病丛生。长年不征战,卫所所囤军田便被有权有势的富绅豪强占去不少,也有军官侵吞军田的,燕云所能保存下这五十亩田产,已是殊为不易。
而且北方土地贫瘠,费力劳作,农作物也是年年减产。士兵们吃不饱肚子,邝思清就只能想办法,托关系,跑军需要军费。身为一洲都指挥使,远不是只要带兵打仗那么简单。
江快雪看了一圈,对邝思清说“邝大人,这边两块地还没耕种吗”
“已叫人耕了田,等雪化干净再播种。”邝思清看一眼江快雪,揣摩道“只不知该种些什么,这地太薄,不旺庄稼。”
江快雪提议道“种些草药如何”
北上途中江快雪买了一些草药药籽。士兵们伤亡往往并不是因为敌人凶残,而是战场上受了伤,医治不及时,或者药品不到位,伤口感染而死。他有个顾大夫给的药方子,正可以防止伤口感染,而且这草药耐寒,也不需要多肥的地,在这里种正合适。
邝思清上赶着要讨他开心,别说是把地拿来种草药,就是闲置着给江快雪放杂物,他也能想办法做到,当即便答应下来。江快雪把草药药籽交给他,跟他交代耕种需注意的事项,让他一定记得叫人种下。
江快雪回了府衙,听说赵文江又亲自登门来找他,找不到人,反而听说他去了卫所,脸色很是不好看。江快雪仍是按兵不动,处理了公务,便坐在案前练字。
他写的也不是什么名家字帖,乃是他自己整理的莫飞语录,请松月真誊抄一遍,松月真十分不解,但仍认真抄了。他字体俊逸潇洒,十分好看。
散了衙,照例是在糕点店前驻足片刻,再跟阿福一起回住处。晚上和松月真一起吃了饭,江快雪忍不住问道“那赵文江为何一直按兵不动”
“放心吧,他肯定要忍不住对你动手的,你且沉住气。”
江快雪只得点头。他和松月真商定,他故意亲近邝思清,疏远赵文江,赵文江恐延误军情及受贿索贿事发,必然跳脚。
他很有可能会把矛头对准江快雪,现在端看他要怎么做。
赵文江要怎么做,他们很快就明白了。
城里再度出现五年前的疫病,同时城内有流言,再度闹起疫病,乃是城中来了不祥之人。
松月真见招拆招,当即便命人在城中抓了几个胡人奸细,推到菜市口砍了头,又让人散布出去,这流言中的不祥之人便是胡人奸细。他让人把江快雪曾为皇帝治病之事散布出去。
这事可比什么药师佛转世可信多了,不少南来的商人,经过京城时,也听过这事。而经过数千里的传播,这传言早就改头换面,江快雪更是被吹得神乎其神,吹芦城中百姓也是半信半疑,能治好当今圣上,那该是多么厉害的仙人,级别怎么着也要在药师佛之上吧。
松月真让人在水源处取了水,用银针试过,并未变黑。松月真疑惑,他原以为这城中多人生病,乃是赵文江派人在水源下毒,为何用银针试过,却未见变色。江快雪看着他疑惑的模样,想起城中那些病人的病症,心内与几种有毒物质比较一番,舀了一口井水尝了尝,心中已有了计较,并不是所有有害物质都会遇银针变色的,而且若是那种会使银针变色的,百姓们也能辩出来,赵文江这出西洋镜要怎么装下去。
松月真见状,连忙抓住他的手。江快雪将水吐了,只觉得舌尖有些麻“我知道他在水中下了什么毒了。”江快雪在桌边坐下,拿纸笔写了药方子“按这个方子抓药,吃十天便能好。”
松月真问道“赵文江在水源中下毒,你能配出解药吗”
“可以,不过需要一些时日。”
松月真点点头,让江快雪配解药,他自己其实并不着急。赵文江乃是一城知府,如果闹出人命,他也脱不了干系。他笃定赵文江不敢把这事闹得太大。
过了几天,城中得病之人越来越多,无一不是高烧反复,身上红肿发痒,挠之则溃烂难愈。江快雪命人摆摊施药,百姓将药拿回去喝了,三日之后果然药到病除,只是水源内的毒没解决,他们过几日便又病起来。
城中百姓都说,这位江大人虽然也是神仙下凡,药到病除,但恐怕法力不够,不能完全驱散病疫,便又求到赵知府门口。
赵知府端够了姿态,造足了势,才终于施施然出来,承诺近日将在城中布施灵药。
江快雪虽然被这些迷信说法弄得哭笑不得,却也明白这个时代的百姓知识水平有限,对于解决不了的问题,便述诸神佛。赵文江搞装神弄鬼那一套,松月真就陪着他搞,见招拆招,才是最简单的。
只不过他对松月真能不能斗得过人心所向的赵文江没什么把握,便闷着头研究解药。幸而他有从医几十年的经验再身,研究出解药并非什么难事。
第二日,赵文江让人在闹市街头摆摊卖灵药,只不过这一次要二两银子一包,江快雪虽然觉得不妥,但这时若阻拦百姓买药,只怕要被痛骂。
过了一阵,城中生病的人数不再增加,松月真便让人去了水源处的水来,让江快雪验过,里面果然已经解了毒性,变成普通饮用水。
“他的解药应当是只能解水源中投放的毒素,于那些病人无用。”
城中已经得了疾病的居民想要痊愈,必须得买赵文江的药不可。赵文江正好可以趁机敛财。
江快雪说“我的解药,投放进水里,可解病人体内之毒。他们取用了,三日好转,十日便可痊愈。”
松月真让人悄悄把解药倒入水源内,又叫人在赵文江的药摊对面支起个小摊,桌上一只白玉瓶子,插着一根竹枝,另挂一个幡子,上书竹枝禳病,三天痊愈,分文不取。
城中得病的居民甚多,赵文江的药摊前围了不少人,只不过买药的只有一部分家境殷实的人家。大部分人因为连年战乱,攒不下银子,二两银子可抵得一户人家几个月的花用了。
见这摊子写着分文不取,不少人便来询问究竟。松月真找来的这人伶牙俐齿,暗示众人这乃是江大人向观音大士求来的玉净瓶,只需以南海竹枝蘸水在病患身上掸掸,三日便可痊愈。
众人半信半疑,有人抵不住免费的诱惑,又加上松月真特意找了人在人群中起哄架秧子,百姓们舍不得拿二两银子买灵药的,便抬了家中病患来,洒了玉净瓶的水。
赵文江的药摊子冷落下去,卖药的立刻禀报赵文江。赵文江听了,冷笑一声“江胖子装神弄鬼,比我还能吹,我就看看他玉净瓶里能卖什么药”
哪知道过了三天,那些洒了神水的人都好转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更没有人来买灵药,都围着求取神水。更有传言说,江大人的法力看来还是比药师佛要强上许多,药师佛大人还得吃药,他们洒点仙水就能好了。
赵文江气得跳脚,想再让人去水源内下毒,可顾及他也卖出了许多灵药,若投了毒,固然能让江胖子的病人再病一次,可买了他药的人也要中招,于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声有损,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是良策。
赵文江只得认栽,暂且按捺下来。
江快雪救了一城百姓,虽然事情是松月真叫人做的,那等神仙下凡的流言也是松月真散布的,可百姓们都将这功劳算在江快雪头上了,登时江快雪的声望便起来了,虽然赵文江未失势,可方圆十里的百姓们都更加敬佩这位法力比药师佛大人还高的神仙。
只不过虽然百姓们爱戴江快雪,城南的卫所对江快雪却颇有微词。事情起因还在于江快雪要来种草药的那块地。
因为胡兵时常来劫掠,这周遭的百姓都不富裕,所以才连二两买药的银子都舍不得,所以本地的子弟兵们也不好意思伸手问家里要吃的,军汉们平日吃穿,都是靠种的五十亩田产,再吃不饱,就靠邝思清向上要军费买粮食。江快雪要走了两块地,还是用来种一些不知有什么作用的草,这些军汉们便不乐意了。
只不过碍着江快雪是“神仙下凡”,前阵子卫所内也有生病了的士兵得他救治,所以也没人敢闹,只不过微词还是难免的。
江快雪去地里看了一次,邝思清已让人把药籽种下,现在开了春,都发了嫩芽。他跟邝思清解释了,这些都是草药,好好种着,到时候有大用处,正要离开时,都指挥同知跑进卫所,神色慌张。
江快雪跟这同知打过照面,记得他姓鲁,不禁问道“鲁大人,什么事这般慌张”
鲁大人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挂着汗,满脸急色“我婆娘生孩子,生了一夜了都生不下来城内的稳婆不顶事,我来卫所借匹马,去城外请个老练的稳婆来。”
江快雪阻拦他“你一来一回,恐怕要耽误不少时候。你家夫人现在何处带我去看看吧。”
鲁大人微一迟疑,犹豫道“大人,产房污秽,只怕冲撞了您”
江快雪拉着他快步出了卫所“人命关天,别磨磨蹭蹭的了。”
鲁同知只得拉了马来,带着江快雪回城中,江快雪取了银针,揣在怀里,跟鲁同知去了他家。
鲁家上上下下都忙碌得紧,见鲁同知回来了,一银发妇人问道“方婆子请来了没有”
鲁同知扶着江快雪下了马,来不及说话,江快雪快步进了产房。
一群帮忙的妇人见了,都连忙拦着他,不许他进去。鲁同知连忙向那银发妇人解释“娘,这位是江大人”
江快雪的名字已无人不知,那银发妇人却还是有些犹疑,更有妇人嚷嚷道“产房这等禁地,不能随意进去。就是神仙下凡,也该遵守咱们人间的礼法,不可随意看女人的身子。”
江快雪只得道“我把眼睛蒙起来,如何”
妇人们哑然,鲁同知不放心,问道“江大人,您蒙上眼睛,如何看诊”
“诊脉施针即可。快些吧。”产房里已经没了声息,也不知那位难产了一夜的妇人如何了。
鲁同知一时也顾不得那些,便蒙上江快雪的眼睛,他在门外守着,那银发妇人牵着江快雪的手,哪知一进产房,看见无声无息的儿媳妇,用手一摸已没有气息,老妇人登时便痛哭惨叫一声,鲁同知在产房外一叠声的催问,一时间内外都乱做一团。
江快雪眼睛看不见,只得随手抓了个人,喝道“带我到床边”
那女子诺诺应了,推开人把他牵到床前,抓住他的手按在产妇的手腕上。江快雪诊了脉,发现这产妇只是休克,还有一丝气息在。他连忙取出怀中银针,伸出两指,在产妇肚皮上比划一下,摸准了穴位利落下针。
登时便只听那产妇呛了一声,醒转过来,产房里哭嚎声音这才小了,又是一通忙乱,江快雪高声道“产妇没力气了,给她喂些糖水。”
汤碗叮叮当当地端上来,产妇喝了干净,江快雪又捻起一根针,对那产妇道“我下针之后,你务必要用力。”
产妇被折磨了几个时辰,只盼着解脱,对产房内出现的这蒙眼男人也来不及疑惑,应了下来。江快雪两指量到穴位,再度下针。那产妇配合着使出力气,登时只听见帮忙的婆子大叫“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少爷”
接着便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啼哭。
江快雪称赞道“这孩子,在娘肚子里闷了这么久,还能哭得这般大声,看来是个棒小伙啊不如就叫”
他话还没说完,那银发妇人便喜不自胜道“多谢神仙大人赐名,这孩子小名就叫能哭了”
江快雪迟疑片刻,听着周围一团喜气称赞,默默把那句“不如就叫宏声。”咽了下去。
众人千恩万谢地,先将他送出产房,鲁同知听见产房内的哭声,眼眶湿润,见着江快雪就要跪拜,江快雪拦住了他,同情地看着他,强忍着没有把“你儿子小名叫能哭”这个噩耗告诉他,告辞离去。
这事情不过一夜便传遍了吹芦城内外。第二天鲁同知拎着喜蛋等物上门道谢,这一下连市井妇人也知道了,江大人乃是送子观音座下童子。
难怪上回他能向观音大士借来禳灾的玉净瓶,看来这传闻果然没错。至于送子观音座下的童子与药师佛,谁的品级更高,那还用说,必是观音的童子无疑了。
江快雪几次想要解释,众人都不相信,更有一些难以怀孕的女子,托人来偷走江快雪的贴身衣物、饰物、发带袜子等,叫江快雪不胜烦恼。
鲁同知在军中人缘很好,士兵们听了江快雪蒙眼施针这般神奇的事迹,不禁啧啧称奇,有对他心怀不满的,也不敢挂在嘴上说了。
江快雪声望日重,赵文江就不那么开心了。不过不等他动手,松月真就先一步向他发难了。
“听说咱们江大人打算开办医所,到时候城中的大夫们都可以去医所学医”
“那敢情好,若能学会他这一身医术,哪怕江大人调走了,咱们也用不着为生病的事发愁了。”
“嗨,你忘了,除了江大人,还有赵大人哪”
“赵大人嘿。不如叫赵二两吧江大人都是免费给咱们看病,他还要收二两银子眼睛都钻钱眼里了,这种人能是什么好人”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二两银子也的确高了点。”
“就是说,既然赵大人是药师佛转世,下凡来普度众生的,为什么还要收二两银子”
“瞧你这话说的,菩萨也是要吃香火供奉的,赵大人看病收钱,是理所应当。”
“收钱是应该的,毕竟天底下如江大人一般的善人少有。只不过他一包药便要收二两银子,前阵子他卖出去多少进账怕不是有几百上千两吧”
人群中煽风点火的人把话题带起来,便偷偷溜了。待官兵听到有人诋毁朝廷命官,前来抓人时,带头之人已经不见了。不过赵二两的外号却是传开了,更有流言传说,赵文江家里堆满了雪花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