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说, 松月真更为悲戚,叹道“罢了。你不愿见我, 那我跟着你总行吧。”
江快雪正不明所以, 就见他掏出剑架到颈间。这一来非同小可,江快雪连忙冲上前,抓住松月真的手安抚道“阿真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军吃了败仗那你也不用这样这世上没什么过不了的坎儿, 我大哥说, 活着虽然很辛苦, 但也很好,我认为十分有道理”
他罗里吧嗦讲了一堆,松月真忽然道“你手是热的。”
江快雪有些疑惑,收回手。又见他盯着自己,不禁羞赧, 拢住衣襟讪讪道“阿真, 我也不是有意如此有失仪范的,实在是无奈,无奈,我在河中洗澡时, 一只大鸟好生可恶”
他话还没说完,松月真忽然张开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他。
江快雪一愣,还想说什么, 忽然感觉到颈脖间一阵湿润。
想不到阿真也有如此有失仪范的时候, 那我们俩就算扯平了。江快雪想。
已经是初冬时节, 早晚气温极低,松月真脱下外衣,给江快雪披上,看见他胸口破的一个大洞,目光一凝。
江快雪有些郁闷道“你看看那些胡人,着实可恶,我好好一件衣裳,给捅出一个洞。真是可恨”
那洞正对着心口,松月真深吸一口气,掀开江快雪的外袍查看。他原以为会看到一道伤口,哪知道那胸口平滑,竟是什么伤痕也没有。
“你戴了护心镜”松月真问道。
“那倒没有。”江快雪想了想,松月真是可信赖之人,把事情跟他说了也没什么,便拉着松月真的手“阿真,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这话说来就长了。”
两人骑上马,江快雪絮絮叨叨,把他的来历,与老头子的故事,还有向顾大夫学习医术的事都和盘托出,那善恶值的事,他也想说了,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他。江快雪只能说“在我真正离开的日子到来前,我不会死。就算被杀了,也能活过来。”
松月真难以置信,沉默着,看看他胸前破了洞的衣服,和上面的斑斑血迹。
“那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这个随我自己心意。我想早一点晚一点都可以。”有了上一个世界的经验,他已经学会该怎么控制善恶值了。想要把善恶值压下来,只要做些坏事,或者对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就行。
“那你”松月真握住他的手“可以晚一点再离开吗我还没有做好跟你分别的准备。”
江快雪问道“阿真,我所说的话,你都相信吗”
松月真说“你所说的委实太过离奇荒诞,但是也解释了你这一身医术从何而来,更解释了你那妻室之事,你向来不说假话,由不得我不信。”
他提起“妻室”,两人都是一阵沉默。松月真忽然说“既然你已经到了这个世界,只怕此生都再也见不到他。你说我与他长得十分相似,你就把我当成他,好吗”
他说得真诚而恳切,竟叫江快雪有些心疼,以前老头子也曾经说过这种话。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如果这两个人就是同一人该多好。
“阿真,你容我再想想。”
松月真不敢逼得过了,便暂且按下这事。
两人拂晓时分回了吹芦城中。众人都惊呆了,那混战中不少人都见到江快雪被刺了一刀,没想到他竟然能生还,简直是天降神迹。与他一起死守城门的左右布政使并几个百户长列队而出,将两人迎入城中,百姓见了他,都额手称庆,只道他果然是神仙下凡,有观音菩萨庇护。
邝思清派来的援军也到了,两人在住处休息几个时辰,便起来打点城中诸事。胡人突袭时破坏了诸多防御工事需得尽快修正,伤员需尽快医治,还有邝思清还在前线扫尾,军需粮草需得备上,江快雪又命人传讯给他,向他报了平安,又命他只管心无旁骛将敌军残部料理干净,吹芦城中之事不需他分神。
两人着实忙碌了几天,待到一切都处理妥当,邝思清也带兵回来了。他带着军队,到了城门口,却下了马,跪在城外。江快雪早在城头开门迎接他,见他如此,连忙下了城头,扶着他道“邝大人,你这是何故你带兵击退胡人数百里,保我边疆五年安宁,上不愧对皇恩,下未辜负百姓,你何来这一跪”
邝思清羞愧道“江大人莫要安慰我。是我好大喜功,中了查图的计谋,险些误了大事。若江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邝思清也只能以死谢罪。”
江快雪欣慰道“吃一堑长一智,邝大人这次受了教训,想必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快起来吧。”
他把邝思清扶起来,一行官兵们进了城。百姓们早听说他们打了胜仗,胡人惨败,至少可保五年边境安宁,各个奔走相告,在城内夹道欢迎。
人群之中,一人紧紧盯着与邝思清并行的江快雪,见他竟然当真毫发无损,面露疑惑之色。
江快雪看着那一水缸的鱼,十分头痛,问松月真“你真的不喜欢吃鱼吗”
松月真迟疑道“并非不喜欢吃鱼,我小时候挺爱吃的,可是有一次看到杀鱼,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难受”
江快雪纳闷“你心疼鱼”
“倒也不是”松月真垂着眸子“我小时候经常做梦梦见有个小孩子,坐在狭仄的地方杀鱼。他的动作十分利落,可是那双小手上都是冻疮和伤痕。”
“”
“我看不清他的脸,梦里最清晰的就是那双手,还有他处理的鱼那个梦做多了,我就不想吃鱼了。”
“”
松月真笑了笑“可能是心疼那个素未蒙面的梦中小友吧。我长大之后,倒是没有再梦见他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江快雪认真说“他现在很好。”
“”
和老头子结婚后,他曾经说过“也许咱们俩前世也有缘呢,我有时候会梦见你,梦到你小时候一个人坐在小厨房里杀鱼,梦见你一个人坐在学校的单杠上。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在那个时候认识你就好了”
江快雪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头子能梦到他以前的事,他从没跟别人说起过这些。不过他能肯定的一点就是,周围的人,只有老头子曾经梦到过那些事。
然后松月真说,他也梦见了,那个孤零零坐在后厨杀鱼的小孩子。
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也许他一直都在寻觅追逐,很早就来到了他身边。
而他因为刻板印象,却一直不肯相信,他想要的东西,其实早就在眼前了。
巴雅尔帐篷内,查图跪在地上请罪,巴雅尔本想杀了他,可杀了他又有何用,现如今他大势已去,查图连吃败仗,部落损失惨重,父王已属意将王位传给他那胆小怕事的王兄,他巴雅尔这辈子想要入主中原只怕无望了。
“王子殿下,其实我们还有一点反败为胜的机会。”
巴雅尔叹了口气,看着查图“说吧。”
“那送子菩萨有古怪我手下来报,当日是他亲手捅了姓江的一刀,准确无误,可那姓江的却一点事也没有”
巴雅尔皱起眉,思索道“是不是你那手下未捅在要害上”
“我的手下有多少本事,我最清楚。他宰羊放血只要一刀,手法利落干净,绝不是会捅错地方的人”
巴雅尔问道“难道他当真是什么天神菩萨下凡”
查图撇撇嘴“不管是不是,咱们都可以做文章。我听说那中原的皇帝命不久矣,可这个姓江的居然不会死,咱们要是派人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就说吃了姓江的心脏可长生不死,你说皇帝会不会动他”
巴雅尔仍旧未想到关键处,问道“那又如何”
“这送子菩萨在边疆极受人敬重爱戴,姓邝的对他也感恩戴德,皇帝若是杀了他,只怕民心不稳,到时候咱们再活动一番,不愁找不到动手的地方。”
巴雅尔这才醒悟,看着查图说“查图,你真是比草原上的狐狸还要诡计多端”
查图有些惴惴。巴雅尔忽然笑了,扶他起来“我就欣赏你这份诡计多端”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边疆大捷,捷报传入京中,赵阁老家的门槛险些被人踩坏了。
他的学生江快雪是燕云州承宣布政使,拒胡之战中居功甚伟,皇帝早发出嘉奖的诏令,封赏更是源源不绝地送往燕云州。
要说他还有什么不爽的,那大概就是徐阁老的得意门生松月真也功劳不小,徐阁老这几天见了他,笑得宛如偷了鸡的狐狸,令他见了就生厌。
唉,即生赵,何生徐啊
赵阁老穿上朝服出门。朝会上,皇帝看着身体健朗,可赵阁老想起江快雪曾说的,他已经时日无多,心中便有些不安。待陛下殁了,新帝能担起这幅担子吗他这一年虽然成长了许多,可毕竟年幼啊。
下了朝,赵阁老出了宫门,远远地便看见家仆正在宫门外与人聊天。他走上前,咳了一声,家仆迎上来,扶着赵阁老上了轿子。
轿子摇摇晃晃地起了,赵阁老正在思索事情,家仆忽然问道“大人,您听说了吗”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赵阁老怎么听得明白,不耐烦道“什么事,你说。”
“小人方才和李大人家的常随聊天。他说,近来京里不知怎么的,流传起一出谣言。”家仆看了赵阁老一眼,斟酌道“是关于江大人的。传言说,江大人乃是送子观音身边的童子,信他可以生儿子,燕云州不少百姓都这么说的。”
赵阁老嗤笑一声“无稽之谈。想必是寒之医术高明,救治了几个难产不孕的妇女,就被传成什么送子童子。你不可跟着以讹传讹,免得叫人笑话我赵府管教不严。”
家仆还有话想说,听了这话,只得把话咽下。
“陛下已经下了旨,寒之再过几个月就该回京了,以他的功绩,至少也该加封为六部侍郎,他还年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赵阁老沉吟“至于那松月真,在燕云州不过是沾了寒之的光,否则哪有这般功绩。”
赵阁老想到此处,就是气闷,回到家就把手下门生找来,令他们给徐阁老找些麻烦,参松月真几本,反正不能叫他徐党太得意。
徐阁老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很快予以反击,今天你参我,明天我参你,朝堂上一时间宛如菜鸡互啄,好不热闹。
赵、徐两党斗了几个月,终于到了江、松两人回京的日子。这天一上午,赵阁老不顾春寒料峭,亲自带着人到城门口迎接,不意外地又看到了徐阁老。
两人恶狠狠对视一眼,分站两边,你不许挨着我,我也懒得挨着你,气氛一时间十分尴尬。
幸而人来得很快。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马蹄嘚嘚的声音。两马齐头并进,马上骑士远远地便看见了城门口等待的座师,催促起马儿快走。
徐阁老看着松月真,不禁脸露笑意,只觉得得意门生这短短一年功夫,竟又平添了几分沉稳端庄的气质,宛如鹤立鸡群,一看便不是凡夫俗子。
赵阁老却是有些疑惑,伸长了脖子,也没看到江快雪。他有些纳闷,问身旁之人“不是说寒之也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么怎么就看见他姓松的,没看见寒之”
身旁下人也有些纳闷,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吭哧吭哧用力扫了一遍,倒是看见那两名骑士身后,又追来两匹马,一匹马上坐着松月真的常随长孙泓,另一个却是阿福。
“大人,江大人的小厮还在那儿,想必江大人也不远了。”
赵阁老点点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松月真和他身旁男伴,暗自冷笑,这松月真长得不男不女,带回来一个男伴也不伦不类,两人神态亲密,一看就不清不楚,本朝虽不禁男风,但到底是不三不四,不当不正,难登大雅之堂。
寒之的人品可比姓松的端方多了,赵阁老暗想,继续眯起眼睛,翘首盼着江快雪那圆润的身影快快出现。
哪知道这时候,松月真与他身旁男伴分开,松月真下了马,走向徐阁老一行人,那年轻瘦削的男伴也下了马,却是牵着马儿朝赵阁老走过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老师”
赵阁老心内咯噔一声,不敢相信,又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这青年瘦削挺拔,眉清目秀的,哪里像他那圆滚可爱的寒之啊可这声音
又的的确确是寒之的声音
江快雪见老师呆怔着不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老师,学生清减许多,与从前的模样变了不少,倒教老师认不出来了。”
这一回不禁是赵阁老,就连赵阁老身旁随行的众人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别说赵阁老,就是江寒之的老娘站在这里,恐怕也认不出来吧
而且他为何与松月真那般亲密
江快雪带着阿福回了江府。
果然江叔也先是呆愣,待终于认出江快雪,又老泪纵横,连连感叹果然是燕云州条件艰苦,少爷居然瘦成这样,老夫人见了不知该多么心痛云云。
江快雪修整一番,便进宫面圣。
皇帝还是老样子,精神看着尚好,他拉着江快雪说了些话,江快雪把燕云州、赵知府、抗敌等事详细说给他听,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太监来报,松月真也进宫来了。
皇帝让人在暖阁摆下宴席,命人传赵阁老、徐阁老一同进宫赴宴,又叫来太子,六人在暖阁坐定,江快雪与松月真挨着坐在一起。
这两人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松月真总忍不住要看江快雪,江快雪也不时回他一个眼神,二人眉来眼去的又岂能掩饰得住。席间除了年幼的小太子,其他三人瞧见这眉眼官司,哪还有看不出来的。
待散了席,赵阁老和徐阁老的脸都黑了。
第二天,就听说二位阁老在文渊阁吵了一架,这个骂对方的学生品行不端,带坏了我的得意门生,那个喷人家的得意门生虚伪狡诈,装模作样勾引人。这一架吵完,两位阁老都气坏了身体,告假回家躺着去了。
江快雪只能上赵府探望,少不得被赵阁老数落。他面上恭恭敬敬,赵阁老要他赶紧跟松月真割袍断义,他又死活不肯答应,把赵阁老气得头晕。
江快雪想不明白老师们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晚上松月真翻窗户来找他,两人亲热一番,躺在床上聊天,松月真今天果然也被座师教训了一顿,他不甚在意,也让江快雪不要放在心上,既然老师们都看破了,他们往后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岂不是更好。
第二天松月真就把江府隔壁的院子买下来,闲暇时就到江府串门,江叔对他十分不满,但松月真为人端方有礼,又擅长笼络人心,很快便把江府上下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有时间便教江快雪习武,自吹芦城之事以后,他一直担心江快雪被人暗算,便把一身武艺倾囊相授,好让江快雪有能力自保。
这天江快雪又被叫进宫里,赵、徐两人为学生们的事,掐得如乌眼鸡一般,皇帝不能再坐视不管,只能跟江快雪谈谈。
君臣二人寒暄过后,皇帝旁敲侧击,敲打江快雪,言外之意即是说他与松月真都是男子,又是朝廷重臣,与民间贩夫走卒不同,需得有朝廷重臣的表率,岂能枉顾伦常,耽于断袖分桃之癖。
江快雪在燕云州立下功劳,回京之后理应晋升嘉奖,只不过碍于他和松月真的事,皇帝一直拿不定主意,这次谈话,也有试探江快雪之意。这两人一旦晋升嘉奖,便是赵、徐两党的执牛耳者,他们若执意相好,待赵阁老、徐阁老辞官退位,这赵党徐党恐怕就要握手言和。到时候朝中没了制衡,太子年幼,就怕两人要功高欺主,把持朝政。
松月真其实也跟江快雪商量过,两人若想保住仕途前程,最好的办法就是明面上装作不和,掩人耳目,只不过松月真也明白,朝中政斗波云诡谲,他若与江快雪明面上站到对立面,只怕有一天要身不由己,做出伤害江快雪的事来。单是想到这一点,松月真便觉得哪怕他能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可不能保护江快雪,也实在是了无生趣。
再说,江快雪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要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上门给江快雪说亲事,他怎么坐得住。哪怕是知道江快雪对他的感情,也实在难以忍受翻江倒海的醋意。
所以他并未刻意遮掩,就是想告诉其他人,江快雪早已经是他的人。哪怕这一举动有可能断送他的仕途,他也顾惜不上了。
江快雪活了几十年的人,又岂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更明白皇帝试探他的用意,他想了想,说“陛下,还记得臣曾经跟您说过我这一身医术的来历吗”
皇帝不明白他为何把话题牵扯到医术上,点头道“记得,你说是一夜之间,于梦中跟随一位姓顾的老者学会的。”
“在臣那个梦里,臣与松大人一起生活了数十年,这数十年来,他对我一直一往情深,是个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臣不能辜负他的深情厚爱。”
他早已打定主意,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再跟松月真分开,哪怕是要他放弃仕途前程也一样。
皇帝听见他这话,神色有些复杂了。之前江快雪拿出这般说词时,他半信半疑,想着说不定当真是老天把江快雪送来,是为了给他留一点时间,为太子铺平道路,这还说得过去。可老天爷让江寒之与松月真在梦里相好又有什么用意怕江寒之太寂寞吗
要说黄粱一梦尽为虚妄,可江寒之的神情又那般严肃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江爱卿,哪怕是从此不能在仕途上一展抱负,你也不愿辜负他的深情厚谊吗”
江快雪毫不犹豫地点头。
皇帝不禁有些咋舌,他身居高位,寒门中十年苦读只为金榜题名一展长才之事看得多了,仕途上为了升迁不择手段之事看得多了,官场上为了一己私利互相倾轧之事看得多了,可这眼看高官厚禄在望,却能为了感情之事毫不犹豫地放弃,他还是头一次见。
皇帝觉得稀奇,觉得有趣,他甚至想要考验一番,江寒之究竟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是说说而已。他真的想知道,在红尘俗世之中,当真还会有如此深情吗
“江卿,松爱卿又是如何想的,他对得起你这番深情厚爱吗”
江快雪没有半分迟疑“他心中所想,必定与我一样。他对我的情意,不输我半分。”
“江卿倒是十分自信。”皇帝露出一个微笑来“松爱卿就要来了,朕这就来替你问问他,如何”
松月真跟着太监进了宫。
皇帝正在西暖阁坐着,香炉袅袅升起青烟,盘绕着锦绣屏风,氤氲出一室暖香。松月真行了礼,皇帝赐座,直截了当地说“松爱卿,你来之前,朕与江爱卿聊过。”
松月真垂着眼睛,不动声色。
皇帝笑道“松爱卿难道就不好奇吗”
“臣愿闻其详。”
“你和江爱卿的事,我对江卿说,你们二人之事到底有悖伦常,若他执意要与你在一起,往后仕途升迁可就难了。我让江卿考虑,江卿虽未给出准话,我看他神色,倒似有些松动呢。”
皇帝微笑着,看着松月真“松爱卿你呢江卿都已经退却了,我看你也尽早回头,如何”
哪知道松月真轻轻笑了一下“陛下,以我对寒之的了解,他绝不会是薄情寡义,言而无信之人。即便他反悔了,那又如何,臣绝对不会后悔,更不会退缩。请陛下恕臣无法从命。”
皇帝沉下脸,威仪摄人“松爱卿不要辜负朕一番美意。若你能尽早回头,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何必为儿女情长,断送大好前程”
哪知松月真站起来,跪在地上用力叩了个响头“陛下皇恩浩荡,对微臣多般眷顾提携,微臣不敢忘记,臣即便是只能做个微末小官,也绝不敢辜负陛下的恩宠,势必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认真,皇帝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松爱卿,起来吧。你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朕若再棒打鸳鸯,岂不是太不近人情。江爱卿,你也出来吧。”
江快雪从屏风后出来,与松月真眉眼舒展,相视一笑。
皇帝摇头叹息“有你们这两个如此重感情的臣子,也不知是我儿之幸或不幸。”
江快雪垂下头,语气真挚坦诚“陛下言重了。其实陛下宽厚仁慈,广阔博爱,有陛下言传身教,才是太子之大幸。”
江快雪并非拍皇帝的马屁,他以前看过不少史书,历史上的帝王们,有多思多疑的有刚愎自用的也有好大喜功的,眼前这位皇帝虽然体弱多病,年寿不永,也未能开创出一番千秋业绩,但他心软仁善,也实属难得。若非如此,江快雪也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对松月真的心迹。
眼下看来,他这一赌赌得没错。
皇帝苦笑“江卿你啊。”语气十分无奈。
朝廷的封赏很快也来了。江快雪擢升兵部侍郎,松月真任督察院右都御史。看来皇帝是默许了两人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揭过了。赵阁老和徐阁老虽然气恨,但也没有办法,两人也想赶紧给得意门生说门亲事,可两人不是插科打诨,就是婉言谢绝。再加上两人行走坐卧都在一处,成天焦不离孟,京城中有哪家名媛淑女敢嫁给他们啊
却说入了夏,皇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江快雪进宫的次数也愈加频繁。
这一天江快雪为皇帝施了针,宫人拿起汗巾,小心拭去皇帝额上汗珠。皇帝面色苍白,神情倦怠,看着江快雪问道“江卿,朕是不是拖不了多久了”
江快雪也有些伤感“陛下安心休养,旁的事莫再劳心费神。”
皇帝叹了口气,黯淡的眸光看向窗外的红花绿柳“朕的身体,朕自然清楚。良辰美景依旧,却再也与朕无关了。”
待皇帝睡着,江快雪轻手轻脚地退出。走到门口时,只听见廊下两个宫人正在小声说话。
“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啊”
“当然是江大人那事”
江快雪顿住脚步,眸光一闪。
“你是说江大人是送子观音坐前的童子转生,食其心脏可不死这事”
江快雪眸光一颤,他近来不是没听到这种传闻,可若是连宫女们都听说了,这谣言该传成什么样了陛下能不知道么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瞧着江大人就是模样俊俏些,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跟你说啊,据说在燕云州的时候,江大人率兵守城,心脏被人捅了一刀,他却没事人似的,拔了刀子,仍旧指挥若定”
宫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江快雪抿着嘴,轻手轻脚出了内廷。
陛下一定听过这种谣言,他会相信么江快雪心中疑虑烦忧,皇帝若当真来取他的心脏,他左右不过是挨一刀,死应当是死不了的。可正因为如此,他不想被当成一个不会死的怪物来对待。
回到家,没多久松月真也已经回来了。长孙泓拎着从芳味斋买的糕饼,两人吃了晚饭,阿福上了茶,两人分了一块糕饼。
松月真面色如常,捡了几件工作时的趣事跟江快雪说了,逗得江快雪笑起来。晚上江快雪还想看看书,松月真把他的灯盏挪走,不许他再看,免得伤了眼睛,硬是拖着他上了床榻。
半夜江快雪被尿憋醒,松月真竟还没睡,睁着眼睛侧着脸,凝视他,伸出手细致地抚摸着他的脸。
江快雪笑道“怎么还不睡我都被你摸醒了。”
他说着,下了床出恭。回到床上,松月真紧紧地抱住他,喃喃道“寒之,如果你到了下一个世界,我们还能再相遇吗”
江快雪回抱住他“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我若还能遇见你,说什么也会对你好的。”
松月真想了想,问道“你想不想去草原上或者咱们可以出海,听说海外有仙山岛屿,杳无人迹,你我就在海上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好”
江快雪点点头“你说什么都好,我都听你的。”
松月真笑了一声,有些苦涩,在他脸上摸了摸,轻声道“睡吧。”
第二日早朝散了,江快雪出了宫门,便被赵阁老叫上车。
赵阁老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老迈昏黄的目光打量着江快雪“陛下身体可还好吧”
“尚好。”
赵阁老深深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问道“近来京中的传言,你听说了没有”
江快雪点点头。
赵阁老咬牙切齿“这一定都是老徐的阴谋他好狠毒啊这一招将你除去,便是废了我一半臂膀,从此这朝中他便可一手遮天这个老东西,是我小看他了”
江快雪沉吟,他觉得这奇怪的流言忽然在京城中甚嚣尘上,恐怕并非徐阁老有意为之。他在燕云州的时,徐阁老怎么可能知道得那般清楚这事说不定还是出在燕云州那边。
赵阁老安慰他“寒之,你放心,今天我便进宫启禀陛下,一定将流言彻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江快雪摇摇头“这事恐怕不妥。咱们越是想要平息流言,便越是将风浪搅得厉害。这谣言或许本没什么人信,若让陛下彻查,岂不是坐实了”
赵阁老点点头,忽然问道“寒之,你老实说,那流言是真的吗”
江快雪诧异道“老师,此等无稽之谈,怎么可能是真的”
赵阁老的目光雪亮得像一柄刀锋,狐疑地看了他许久。
江快雪上午在兵部办公,夏天人总觉得困倦乏力,他趴在桌上歇息了片刻,做了个梦。
一会儿梦见赵阁老枯木似的手指紧紧抓着他,追问“寒之,食你之心脏当真能不死吗”
一会儿又梦见皇帝把他叫进宫去,让宫人按住他,拿出一把银刀想要剖他的心。
江快雪给吓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正巧门外来了个小太监,顶着大太阳叫他“江大人江大人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入宫去。”
江快雪一怔,午睡醒来人还是懵的,头昏脑涨地跟在小太监身后进宫。太阳晒得他快要化了,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一时间觉得十分荒诞。
无论是他活了这么久,一个世界又换到另一个世界也好,还是那所谓的善恶值也好,甚或是他求死不得也好,都荒诞得令人发笑。
然而在这漫长而荒唐的岁月中,有一个人温柔的目光,让他从轻飘飘的半空落到了地上,让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温暖,那是他无法轻易割舍和抛却的眷恋。
江快雪走进凉亭,凉亭四角摆着冰块儿,正冒着寒气,让他一瞬间从三伏天气里骤然降温,整个人都不由得一个激灵。
江快雪向皇帝行了个礼,问道“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皇帝苦笑道“朕的身体如何,你总是最清楚的。”
江快雪神色讪讪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等着皇帝先开口。
然而皇帝也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那目光里仿佛有个钩子,要把江快雪的皮钩破,从那破溃的伤口里窥探江快雪的心。
饶是江快雪活了几十年,练就出一身从容沉稳的气质,在皇帝这摄人的目光下,也不由得栗栗。
他在这个世界有了眷恋,他想要活下来。
皇帝不由得笑了“近来不知是谁,在京里兴风作浪,传起谣言,说江卿是什么童子下凡,食你心脏可得长生,可我看了江卿这般久,竟也未能看出什么特别来。”
江快雪擦了擦脸上的汗,低着头“臣也听说了,不知这造谣生事之人究竟与我有多大仇怨,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笑道“只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江卿,朕倒真的有些想要验证一下这传闻的真假了。”
江快雪一怔,头晕目眩,连忙道“陛下明鉴微臣不过是普通人”
皇帝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江快雪被这一片阴影笼罩,登时手脚发软,掌心冰凉,他这才发现,这病弱的皇帝站起来,竟然也这般高大。
皇帝伸出手,按住江快雪的肩膀。江快雪虚弱地挣扎,推拒,可皇帝的手宛如铁钳一般紧紧地抓着他。怪了,皇帝病弱了这么久,不该有这么大的力气,那想必是他的力气变小了
江快雪这才终于觉得不对
那些冰块
江快雪慌乱极了,想要挣脱,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头脑昏沉,胸闷欲呕,就在这慌乱之际,皇帝忽然松开了手,噗嗤一声笑了。
江快雪终于得到解脱,却早已吓得懵了,面如土色,呆呆地看着皇帝。
“江卿啊江卿,你一直老成持重,看着比你的座师还四平八稳的,像个老头子似的,原来也会如此慌乱。”皇帝神色间略带促狭,似乎觉得江快雪的反应十分有趣,又解释道“你以为朕要做什么当真剖开你的胸口,取出你的心吃了看看能不能得长生食人心脏,朕与怪物何异”
“况且你为朕立过功,流过血,朕若这般回报你,岂不是要让满朝文武兔死狐悲”皇帝坐回榻上,兴头过了,眼神中又流露出病弱和疲惫。
江快雪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这么说,连忙跪下来叩头谢恩。濒死之人求生的希望大于一切,宛如溺水之人,即便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皇帝竟然会放他一条生路,着实不是一般人。诚然如他所言,他做事之前要再三思量,需得顾及满朝文武的想法,可除了这方面的考量,他的心软仁善才是主因。
一条歹毒阴狠的诡计,最终竟然被这将死之人的仁善慈悲消弭于无形,江快雪不可谓不感动。
所以这一跪一谢,他都是出自真心实意。
“江卿起来吧。”皇帝看着他“只不过这谣言背后之人委实歹毒可怕,朕不杀你,这京中却必有不少想取你心脏一试之人。”
江快雪点点头,叹气道“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求皇上为臣指一条明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