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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8 李奚然
    ,

    自小,李奚然便觉得自己跟同龄的男孩子不一样,那些男孩子玩得很开心、很喜欢的事,譬如斗蛐蛐、爬树掏鸟窝,他都觉得无趣。是他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

    李奚然将疑惑告诉母亲,母亲说,“因为娘的然儿聪明,比他们想得多、看得多,所以想要快活起来不容易。他们的快活是假的,然儿经过努力获得的快活才是真的。”

    想得多、看得多就很难快乐吗,什么才是真的快活才六七岁的李奚然不明白,不过他没有继续问,只恭敬地躬身,“多谢母亲教诲,儿记下了。”

    李母对聪慧又懂事的儿子是极为满意的,她又添了一句“你这样,很好。”

    为什么好呢这个疑惑直到他十二岁,李奚然才想明白那些想得少懂得少的人,快活来的容易,消散得也容易。这样的快活不能吸引他,他要的是长久的快活。

    什么是长久的快活呢

    彼时刚刚接触黄老之学的李奚然认为是超然于物外,才能得绝世逍遥。但他的父亲敬安伯不准他超然绝世,因为他是家里的独子,李家的兴旺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敬安伯四处求人,费钱费力地将儿子送入皇宫,为皇子们做伴读。所以,从踏入皇宫正南门的那天起,李奚然瘦弱的肩膀就担起了兴家旺族的重任。

    在京城朝官之中,敬安伯算不得一流二流;在诸位皇子面前,他这个“小小”敬安伯的“聪慧”儿子,更是不值一提。

    在皇宫的南书房内,李奚然屡番受挫后更加冷静自持,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要获得快活就要比所有人都聪明,然后成为下一任君王的左膀右臂,让李家飞黄腾达。

    他默不作声地坐在南书房的最后一排,一边刻苦读书一边冷静观察皇子、世子们数月,最终选定了不受重视的二皇子,作为他“效忠”的对象。

    彼时,无人认为二皇子能得天下,但李奚然就是坚定地觉得他能。李奚然将李家的快活,寄托在他的身上。

    李奚然暗中协助二皇子,这个过程中他见识了太多的不堪,更加不快活。不过越是不快活他就笑得越开心,因为他要让人以为他很快活。他做得很成功,就连父亲和母亲都觉得他很快活。

    为了得到多疑的二皇子的信任,已经靠着儿子的计谋,成为敬安侯的父亲将长女嫁给二皇子为妃;为了帮二皇子拉拢江南望族,敬安侯夫妇给儿子娶了江南周氏女。

    洞房花烛夜,李奚然面含微笑,用喜称挑起盖头,见到了自己的妻子。

    周氏含羞带怯地抬头匆匆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李奚然看着她十指紧张地攥在一起,又缓缓抬起头,向自己展现她最好的一面。

    周氏很美,眸子里闪着的光芒示她很满意这门亲事。她当然应该满意,周家再有钱也不过是商贾,他李奚然是敬安候的世子,是名扬京城的青年才俊,周氏嫁他是高嫁,他娶周氏是低娶,各取所需罢了。

    李奚然不难为她,他含笑为她递上合欢酒,“夫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周氏颤巍巍地接过酒盏,眸子里尽是激动和羞怯,与他饮下合欢酒,成了名正言顺的敬安侯府世子夫人。

    周氏在女人里算是聪明的,她很好强,要求她自己和身边人处处做得妥当。既然她喜欢,李奚然便给了她身为女人最大的体面,他院内的事都依着她,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

    二皇子登基,帝号建隆。李家跟着兴隆了,李奚然成了宰相,姐姐成了皇后,父亲被封敬国公,李家成为京城柴氏外最尊贵的府邸。

    拿到敕封的圣旨时,父亲激动得双手颤抖,母亲和周氏相拥而泣,李奚然却无比平静。因为这些是他该得的,这些年他为建隆帝使尽手段,染了无数鲜血,助他登上皇位。

    高处不胜寒,对建隆帝来说是,对他李奚然来说亦是。

    所以,李奚然依旧不快活。不过此时他早已看透,这世上除了废物,没有谁是真正快活的。他李奚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应该让人觉得他快活。

    李奚然冷眼看着趋炎附势的程无介靠着献美人一步步爬上来,看着清王家败人亡,看着王时卿触碰建隆帝的逆鳞,家破人亡他心中全无触动,因为愚蠢就要付出代价,要成功就要不择手段。不管旁人如何,他李奚然依旧是建隆帝最信任的臣子,是当朝的左相。

    他也有行善时,不过那是为了拉拢人心罢了。李奚然看着众人忙忙碌碌虚与委蛇,就像是小时候坐在墙头看墙外的小孩子大笑大哭,又蠢又无趣。

    四十岁那年,他忙忙碌碌却总不满足的妻子周氏,生生把自己累死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蠢笨或选择负责任,周氏当然也不例外。李奚然不是没劝过她,可惜她听不进去,李奚然深知世人的固执,周氏听不进去,他便由着她。

    周氏去世后,母亲问他填房之事,李奚然说孩子们太小,他再娶怕委屈了孩子,母亲含泪应了,给他添了两个懂事的丫鬟。

    不再娶,一方面是为了孩子,另一方面则是李家已无需在通过与其他家族联姻巩固权势地位,他不想再委屈自己,放个蠢笨的人在屋里。他在外已经够累了,不想回到自己房中时,依旧撑着,不得放松。

    周氏去世七年后,母亲才看透了他不愿再娶真正心思,焦急又无可奈何。母亲说,“你就是看得太明白了,人活在世,有时候不必这么明白。”

    李奚然含笑不语,若不是他够明白,哪来现在的李家。

    嘉和三年的琼林宴上,李奚然发现新科状元陈祖谟,是个善于利用机会的聪明人,没有寒门举子常见的酸腐和固执。他看透了这一点,朝中几个聪明人也看透了,都晓得陈祖谟个可用之材,而且用起来定会相当地顺手。

    谁知,被众人看好的陈祖谟被富贵迷了眼,接了礼部尚书送的歌姬,又亟不可待地休妻再娶承平王那个蠢货的蠢霸女儿柴玉媛。

    在李奚然看来,陈祖谟娶柴玉媛无可厚非。但他错在既然休妻,却做得不干不净,留下后患,终被下堂妻和弃女拖累,大好前程变做众人口中的笑话。

    待见到陈小暖后,李奚然才明白不是陈祖谟蠢,而是他这个弃女更聪明、够狠。陈祖谟那点小聪明,在陈小暖面前不值一提。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生养这样狠厉聪明的女儿呢李奚然对陈祖谟的下堂妻升起了淡淡的好奇。

    待见到秦氏时,李奚然却很失望。因为他发现秦氏是个比一般女人还蠢笨的女人,笨到让李奚然怀疑陈小暖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为此,他还专门派人去济县调查陈小暖的身世。

    陈小暖家的狗,在她的郡主封地内刨出了清王的坟墓,令建隆帝又惊又怒。建隆帝欲派人前去南山坳探查实情,李奚然主动请缨。因为他觉得陈秦两家、南山坳、清王以及陈小暖、晟王之间都大有关联,他要掌握主动,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次去南山坳,李奚然知晓了秦氏和陈祖谟之间的往事,对这个女人升起了一丝欣赏她虽然蠢笨,但却是个好母亲。

    随后,李奚然又发现秦氏虽然笨却不蠢,因为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笨所以把家里的事都交给陈小暖做主。这么做,她没有一丝难堪,也没有一丝不甘,在这一点上,她与周氏不同。

    周氏蠢笨,但内心却不服气李奚然的母亲的管教,周氏的好强,也有与母亲攀比之意。母亲是少有的聪明人,哪是周氏能比的。

    像这样的女人非常少见,李奚然觉得陈祖谟舍秦氏娶柴玉媛,蠢不可及。从此时开始,李奚然开始注意秦氏。

    秦氏的快活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她却过得有滋有味,李奚然将这归结于她没见过大世面,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体面。但当秦氏富有几十个田庄,成了晟王的岳母时,却还是不像别的女人那般穿绫罗披绸缎,使奴唤婢,频繁出入各府,炫耀别的女人难以企及的身份地位。

    李奚然发现,秦氏依旧忙碌于田间,过着跟以前一样的日子,她跟别的女人,真的很不一样。所以,李奚然对这个女人更好奇了,他到李家庄住的日子越来越长了。

    有一日得空,李奚然隔着篱笆见秦氏在田里除草,一锄头接着一锄头,枯燥无趣的事她却干得很认真。李奚然坐在凉亭里望着,想看她能锄多久。

    她锄了一下午,他看了一下午。

    待她的两个女儿和狗回家,她才扛起出头,回望她锄过的田,脸上尽是满足和快活。

    这有什么好快火的李奚然觉得纳闷,又想起了自己十二岁时反复研究的庄周那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也不知母亲是怎么察觉出他看秦氏与旁的女子不同,极力撺掇让他娶秦氏做填房。

    李奚然心里是不反对的,他不讨厌秦氏,但他晓得不能娶她。因为秦氏是晟王的岳母,他娶秦氏会破坏大局,为了不让建隆帝生疑,不给自己的外甥等顶之路添障碍,也为了李家,李奚然决不能娶秦氏。

    但母亲不依不饶的,对秦氏、对他百般试探。

    为了让母亲死心,李奚然亲自去第四庄提亲。他没把这当回事儿,所以没带礼品,没请媒人。

    因为第四庄有个聪明人陈小暖。

    拦住他的是果然陈小暖这个聪明人,李奚然回到庄里向母亲交差时,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之后,本来就有些惧怕自己的秦氏,躲得更远了,李奚然几乎看不到她。他很忙,也无暇再好奇秦氏这个人。

    直到母亲病重,李奚然才又见到她。当时身心俱疲的李奚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母亲病故,西北乱,建隆帝立柴严景为太子,紧接着建隆帝崩,姐姐病逝,外甥登基为帝,李家高枕无忧,守住李家是儿子们的责任,李奚然功成身退,为母亲守丧。

    为家族忙碌了大半生的李奚然赋闲在家,以为此时他该会快活了,,但他还是不能快活。见到循着他走过的路,努力上进的长子李润生,李奚然也很儿子很无味,因为儿子这样的人生,李奚然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倒是隔着个给母亲推倒砖墙改为篱笆的那家中的秦氏、小暖和小草,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不晓得她们将来会怎么样,她们活得实在、快活。

    李奚然也想试一试这样的快活。于是,他脱去锦袍换上粗衣短褐,开始种田。

    种田只让他体验了农人的苦与乐,依旧不得快活。

    当次子李厚生颤颤巍巍地站到他面前,说想去收集民间故事集册成书时,本不该赞同的李奚然点头应允了。这条路虽不是通途,但它不一样,厚生想走,他也许会觉得快活。现在的李家,已经不是李奚然年轻时的李家,他可以容着儿女任性、快活几年。

    得他应允后,厚生欣喜若狂,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一直冷静旁观人间百态的李奚然,忽然想真正体验一次“不一样”,所以他头脑一热,跟着儿子一同去了南山坳。

    在南山坳,他又因势利导地公开了自己对秦氏的倾慕。秦氏还是跟以前一样笨,但是李奚然觉得她笨得挺可爱,跟秦氏在一块生活或许会快活。

    现在他的外甥是皇帝,他娶秦氏不掺杂任何功利;他家世清白、品行端正、仪表堂堂、功成名就他又以如此低的姿态求娶,给足了秦氏脸面,陈小暖也不拦着秦氏再嫁,李奚然觉得秦氏早晚会被他感动,搬到李家来跟他同住。

    谁知,秦氏搬去跟华淑一处住了秦氏说他不是喜欢她,他看她像大黄看兔子。

    李奚然当时觉得她这样说好笨,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后来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是喜欢秦氏的,只是秦氏觉得他不喜欢。但好似,他喜欢秦氏跟大黄喜欢兔子,也差不多

    再过了十年,李奚然觉得自己喜欢的或许真的不是秦氏,而是她对生活的态度或者是她的快活。所以他坦然与秦氏做起邻居,一块游湖闲逛,话话家常。

    又过了十几年,李奚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过往已含糊,功名利已索然无味,李奚然只对此生唯一的遗憾没娶到秦氏,耿耿于怀。

    秦氏来看她了,还带着华淑

    李奚然用已浑浊的双目分辨片刻,又缓缓闭上。他真是傻了,怎觉得秦氏比大周第一美人华淑还好看呢。

    华淑说了两句话,李奚然也没在意她说什么,待她出去后,屋里只剩了秦氏。李奚然努力动了动手指,便觉到手心一片温暖,秦氏握住了他的手。

    他活了七十多岁,有妻有妾,儿孙满堂,却在临死之前因为握住了一个女人的手而激动,可他的心就要跳不动了。

    李奚然努力看着哭得稀里哗啦地秦氏,张了张嘴,想告诉她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只是这一生他把很多东西看得比儿女情长重要,老了才明白什么叫做真心实意地喜欢。

    秦氏见李奚然有说不出来,憋得十分难受,便安慰他道,“你这辈子上对得起君王父母、下对得起妻儿百姓,活得最是体面。你安心地去,润生和厚生能撑起家李家,世上没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了。”

    说完,秦氏似乎以为他畏死,又跟哄孩子一样地讲,“你别怕,人早晚都有这一天。眼睛一闭再张开,就过去了。”

    这是什么话

    她是怎么看出自己畏死的都快六十的人了,还是一样笨

    李奚然想笑,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发现自己没“过去”,见到的依旧是秦氏。

    几十年了,她一点没变,头发都没白几根。或许是陈小草给她吃了姬景清的丹药,或许是因为她过得快活心中安宁,所以才不显老。

    李奚然集聚残躯里所有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

    “来生,我娶你。”

    秦氏听明白了,磕巴也没打地点头,“如果来生咱们男未婚女未嫁的时候,你到我家来求亲,我会嫁给你的,你比陈祖谟强太多了。”

    她竟拿自己和那个蠢货比

    李奚然的双唇颤抖,秦氏说自己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她又何尝知道呢。

    他后悔了。

    他早就该跟晟王遇上陈小暖时一样,先连蒙带骗地娶回来,关在屋里再跟她掰扯什么喜欢不喜欢,遇上这么个笨女人,自己不教她,她哪知道。

    这辈子迟了,待来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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