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太监一声尖利的退朝声,金銮殿内,人群如流水般飞速褪去,只余一众阿哥们还站在原地,看着被下人搀扶着,脚步蹒跚的大阿哥,哪怕早前诸般不痛快,如今心下却平添几分悲凉。
正月里紫禁城刚下过一场大雪,清晨时分,外面仍是一片灰蒙蒙地白。走出大殿,胤禟下意识打了个寒噤,看着一旁眉心微敛着的老四突然开口道
“四哥,你说汗阿玛此次如此震怒,究竟是因为扎日亲王,还是众大臣们日日上书的太子之位”
似是没想到老九如今竟也有这般觉悟,胤禛先是稀奇地瞅了对方一眼,最后目视着远处白茫茫的宫道,答非所问道“大哥武力超凡,又是两次随汗阿玛征战,这些年在军中势力并不算小。”
四阿哥走后,胤禟许久说不出话来。
新年伊始,因着大阿哥的事,整个紫禁城都仿佛安静了下来。一众阿哥们该聚会地聚会,该赏诗地赏诗,早前地屡屡争锋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然而平静地湖水下方,还是有什么正发生着翻天覆地地变化。
大阿哥彻底没了指望,随从者未免牵连总要另寻新主。任是谁都没有想到,不过区区月余,大贝勒麾下从属竟有大半都投到了八阿哥身上,甚至连军中势力都倒戈到了这位素以温雅为人称道的八贝子。
众人这才猛然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八贝子身后已然汇聚了不少势力。即便早年未能赶上前头几位兄弟受封旗主,然打从娶了八福晋,安亲王所领正蓝旗已然彻底向其靠拢,这些年于广善库更是广结善缘,在外交好一众大臣,于内又与裕亲王府出身的保泰私交极佳,迅速在宗室中占得一席之地。如今前脚接手大阿哥手中之势,后脚就有初出茅庐地十四阿哥崇拜追随。
众人掐指一算,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位八爷竟有了后来居上之势。
二月初,八贝子府,一场周岁宴竟是来了大半朝臣,据说当日光是没能踏入大门儿地,都绕了整个朱雀街那么长呢
所谓声势煊赫,莫过于此
八爷府的这场周岁宴一直到立夏仍被人津津乐道,连久居园子的胤礽都有些耳闻,而大贝勒府,大阿哥得到这消息却只是满目悲怆地笑了笑,那日金銮殿一行已经折去了这人所有的锐气,此刻只余冰凉刺骨地酒液自喉间倾泻而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八啊老八,爷这场,输的不冤,不冤啊哈哈哈哈”
“爷”见自家爷如此,一旁的心腹太监实在忍心不下“您难道就这么看着,看着那位踩着您上位”
“他八阿哥算什么,不过一卑贱之人所生,换做早前,只配给爷提鞋地份儿,如今瞧爷失势,竟也这般张狂了起来且看他如今的架势,怕是早年没少撬爷您的墙角”
他小德子就不信了,这些人倒戈的如此迅速,少了那位早前的经营。
书房内,小太监一张尖利的脸满是愤愤不平,大阿哥嘴角忍不住溢出些许苦
笑。
这些胤禔又何尝不知,胤禔为人急躁,却并非蠢人,不过为太子之位冲昏了头罢了,待到大脑中涌动的热意褪去,很多事情如今再明白不过。
很快又是一杯烈酒下肚,空荡荡的房间内,小太监只听得一声冷到极致,却又莫名笃定地嗤笑“呵老八啊老八,爷等着瞧你的下场”
时间一晃便到了端午,胤礽虽是清修,园中一众小侍女们却是极爱热闹地,一大早便特意跑到后山,新长出的竹叶带着雨后春露的清香,层层包裹着软懦香甜的糯米红枣,连胤礽都不忍住多用了一些。
许是灵气滋养之故,茗园这边的植物蔬果总是格外鲜甜许多,桂嬷嬷已年过六十,却还是闲不下来的性子,索性便带着汀兰几人在后山处开了几块儿地,早前不过种些瓜果时蔬,等发觉了这点子妙处后,渐渐地,胤礽常日里一应食材大都取自此处。
四阿哥偶尔过来,还会像模像样地拿起锄头亲自锄上几下“若是天下庄稼,都有这般长成,底下百姓也不至诸般困顿”
得,这位什么时候都不忘这忧国忧民地德行。胤礽心下暗忱,老四这性子,不论当皇帝还是王爷,都是少不了地劳碌命。
不过近段时间,朝中大事频发,胤禛却是难得清闲了下来,连往园子里跑地次数都多了起来。胤礽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边熟练地剥着粽子,一边还能抽出嘴来冷冷回怼小九的四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对局势的敏锐程度简直天生地。
“二哥这里的东西就是好吃”临近湖边的亭榭下,胤禟狠狠剜了一眼对面儿的老四,满是食物都塞不住这张破嘴
“哪像宫里头那些,年年变着花样来,偏每年味道都是差不离儿地。今儿我可得在二哥这儿吃饱了再进去。”
“宫中精细惯了,一种食材数十种工序,确实少了些风味。”说实话,在宫里住了这么些年,胤礽也不大爱那些东西,连每年一度声势浩大的龙舟竞渡次数多了也觉地不过如此。
一行人就这么聊着天,一直到晌午十分方才慢悠悠地踏入宫门。
澄虚榭内,鼓舞声漫天,福海之下,所有赛手已然全部就位,除去康熙帝,此刻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专属于八阿哥的席坐内,此时更是围满了人,前来敬酒之人可谓络绎不绝,端地是一派烈火烹油之势。
胤禟张了张嘴,可看着人群中心八哥那张温雅如旧,却隐隐带着志得意满的面容,最后这双腿,还是没能踏得出去。
聪明如八哥,慧察人心到了如此地步,当真会不懂吗
养心殿内,比之前些时候,胤礽敏锐地发觉,自家汗阿玛头上的零零落落的白发复又新添上了一些。越到后面,养身丹的药性只会愈发趋近于无,以胤礽如今的修为,已然看出了眼前之人看似强健之下的种种隐患。
而这些症候,在大哥被彻底圈禁之后愈发明显了许多。
胤礽想,大哥有一点是没有错的,在汗阿玛眼中,大哥这个长子份量必然不会比他更重,却绝
计不比旁的兄弟们来地轻。
“汗阿玛这几日瞧着又消瘦了许多,公务再是繁忙,也该好生歇着才是。”心下微叹,胤礽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将桌案上垒成一摞摞地奏折放置一旁,温言劝道。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到案上那人轻叹道“现如今还盼着朕长命百岁的,也只有保成你了。”
“汗阿玛”
轻拉着自家儿子的手,比之胤礽光洁如旧,康熙此刻手上已经不可避免多了许多褶痕,岁月从来无情,即便每日锻炼,仍然避免不了松垮地痕迹。
素来威严仿佛无懈可击地帝王此刻难得露出了些许疲色。对任何人而言,体力精力的衰退都是件极可怕的是,何况权掌天下的帝王呢
这一刻,胤礽竟然从自家汗阿玛身上看到了不安。
是的,不安,有托于自小危机四伏地环境,哪怕日后手握大权,康熙心底最深处仍是极度不安地。每每生病,亦或全身无力之时,康熙便不可避免地想到幼时,那段即使发了天花危在旦夕,却被随意打发在宫外的日子。
想到年幼的自己浑浑噩噩地扒着车门,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朱红色的城门,紫禁城是如此高大宏伟,可那么大的城池中,却唯独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他。
想到刚登基那会儿,那个人在他面前一刀将最爱的小马驹连头砍断,温热地鲜血溅了他一身,连同身上明黄的龙袍,彼时的小玄烨已经知道,那只是一种震慑,一种示威的手段。
但一到晚上依旧做了一整宿的噩梦,梦里的他就如那条小马驹一般,被那人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巨大的铡刀狰狞着向着自己劈来
权势地位的种子也在那一刻彻底长成参天大树。
“保成,幸好”
后面的话康熙没有再继续。
空荡荡的养心殿内,不知是谁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踏出殿外地那一刻,康熙身上最后一点脆弱也彻底消失,又成了那位权掌天下,将一众异心之人压地死死地当世帝王。甚至在水榭内,看到被一众朝臣拱做一团的老八,面上也不存在丝毫异色。
须臾,一望无际的江河之上。
恍若雷鸣般的鼓声响起,不断持续地呐喊声自四面八方而来,年轻的力士们不断挥舞着手中的船桨,腰间火红的宫绦随风而动,将整个江面染做一片赤红。
水榭内,众阿哥们推杯换盏,将心思牢牢锁在一方笑面之下。
许是方才在自家二哥那里吃的多了,看着眼前满桌的珍馐,胤禟直只觉胃中隐隐发疼。
端午过后,许是终于亲眼目睹了自家儿子如今的煊赫,素来将谨小慎微刻在了骨子里的良嫔终于忍不住频频召见八福晋。
“明薇啊”延禧宫侧殿,一名身着浅碧色宫装的美貌妇人小心翼翼地拉着眼前儿媳的手“额娘知晓,你素来是最懂事地,常言道夫妻一体,胤禩如今这般,额娘心下总觉得不踏实”
轻觑着来
人愈发冰冷的神色,良嫔微不可见地低了低头,嘴上却仍是道“这路啊,总要一步一步地走,何况如今胤禩如今已经有了爵位,等闲无人轻视,连带着额娘在这宫里也无人敢欺,这般神仙日子,哪里有不好了呢何苦再”
可惜话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伴随着一声清脆地声响,良嫔下意识捂住手背,抬头却见眼前儿媳眼中早前的温和已然彻底不存,此刻只余一片寒冰,正冷飕飕地朝着来人直射而来
良嫔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神仙日子哪里不好”郭络罗氏简直要冷笑出声,微微上挑地眉眼愈发多了几丝凌厉“这话旁人说也就算了,额娘您是怎么说的出口地”
“也是了”环看了一圈明显崭新的瓷器,有些还是近日才被人送进府里地,实在眼熟的很。郭络罗氏嗤笑一声“额娘您只需要每日在佛堂里抄些子无用的佛经,等爷来了送上一碗熬了百八十遍地汤,自会有爷替您打算一切,替您在外面给旁人伏低做小吃尽苦头。”
“明薇”
万万没想到会被素来待她不错的儿媳如此做想,宫装妇人几乎颤抖着声音道。被亲媳妇方面给了没脸,哪怕此刻室内只余下婆媳二人,良嫔仍觉不堪到了极点,如秋水一般睑瞳不觉轻颤着。
可惜即使如此,却也只换得眼前之人无声冷笑。像是这些时日所有愤怒终于聚在了一处,郭络罗氏难得对着眼前之人怒目而视
“额娘,爷头十来年在大阿哥伏低做小,底下任人驱使您不是没看到,可您做了什么但凡您争点气,让汗阿玛给您换了宫室,不要在惠妃娘娘手底下讨日子,我们爷也不会如此被动。”
“前些时候,爷过的艰难,媳妇特意进宫,数不清的好东西送进来,让您在新来的秀女处笼络一二,不说为爷说句好话,哪怕在后宫有一二耳目都不至于教爷做了那睁眼瞎子,可您呢”
“万岁爷一向不喜前朝后宫”良嫔尽量解释道。
可看着眼前人微发低下来的声音,郭络罗氏只觉越来越气。索性也不再多言,直接站起身来,高高地俯视着眼前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
“额娘放心,媳妇不蠢,我们爷更不蠢,您能想到地,宫里旁的阿哥爷们能想到地,我们爷如何能想不到,可没办法,谁让我们爷倒霉,摊上了您这么个额娘呢”
无视着背后之人愈发颤抖的神色,郭络罗氏紧紧绷直着脊背,手心里的帕子几乎被揉到变形
“我们爷这样的出身,如汗阿玛这般渴求完备到了极点的人物,如何愿意以大业托之所以爷从来都知道,这宫中所有阿哥都可以“不争”,都可以温顺恭良等待汗阿玛垂青,唯有我们爷不能”
因为注定是永远等不到地,郭络罗氏轻拂了拂绣着魏紫图案地袖口,最后一次对着身后道“跟额娘您不一样,哪怕要撞破了头,我们也会去争,会去抢,额娘您便是不愿意帮忙,起码莫要如今日这般,享受着我们两口子拼命争抢来的福气,说出这等惹人心烦地话”
一直到眼前紫色身影彻底消失,良嫔方才脚下一软,重重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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