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耐烦大殿内嘈杂的丝竹之声,胤礽刚起身同两位友人离席,迎面却被一深褐色宫装的老妇人拦下了去路。
“明徽真人,请请您万万留步”一见到几人,老妇人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你是哪宫的人怎地这般不守规矩”看着眼前双膝跪地,手里还高高举着一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老妇,巴图尔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要知道整个紫禁城哪个人不知道殿下喜爱清净,等闲便是王公勋贵也断不敢这般直直挡在他家殿下身前。
简直没规没矩巴图尔刚想将人斥离,却被一旁的胤礽抬手拦了下来。没有看向前面跪着地那人,胤礽目光紧紧盯在了眼前被高高举起的盆栽上面,语气少有带着微冷
“你手中拿着的这盆花,是何人养下地”
戍时将至,宫道只余星星点点的灯光,几人相识多年,少有听得自家殿下这般微冷中带着些许的薄怒语气,巴图尔一怔,这才将目光投到了眼前的花株之上。
因为灯光之故,方才乍看之下倒不觉得什么,如今细细瞧着,却觉实在妖异异常,整朵花瓣红地像是沁了鲜血,枝叶脉络间甚至似有血液在流动。乍看其形与曼陀罗有些相似,然而几人心下都清楚,无论哪种品种的曼陀罗,也决计不会有如此红艳到不详的颜色
巴图尔下意识往自家殿下身边挪了挪“殿下,这花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一旁张若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花问题不大,主要是养花之人的手法。”看着眼前明显连枝干都透着一股血气的玉面观音,胤礽皱了皱眉,很快移开眼去,对一旁二人解释道“玉面观音,很早以前的西域奇花,因花心莹白如玉而得名,但也有传,每夜子时,以女子鲜血喂之,直至无法吸收为止,最少七七四十九日,便又会成为另一种拥有特殊药性的奇花”
“什么鬼东西这么邪门儿”巴图尔吓了一跳,当即对眼前之人斥道“拿人血来养花,疯了不成”
“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求真人,贝勒爷莫要误会”老妇人当即将花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对着几人重重地磕起头来“奴才储秀宫地,这花虽是我们娘娘养的,但这大半年来用的都是娘娘自己的血,再没碰过旁人一丁点啊”
“奴才万万不敢欺骗殿下”
“储秀宫”许是太低调之故,哪怕对各宫有所了解的巴图尔,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究竟是哪位。还是一旁的胤礽开口道
“成嫔”
“回殿下,是的。”直面几人的威严,老嬷嬷也不敢耽搁“听说殿下素来喜欢一些药性特殊的奇珍异草,这十几年来我们娘娘一直在寻找这些,终于才在去岁经人指点寻到了这支。”
“经人指点”胤礽负在身侧的手微顿了片刻。
听出眼前之人的询问之意,来人忙道“是宫外戴佳氏的族人听到的,具体是谁我们娘娘也不知,只知
是那人一副异族人打扮,看起来颇为神秘”
“连人都不知道,你们就敢大张旗鼓地去寻”巴图尔眯了眯眼,看向眼前之人,眼中不乏怀疑之色。
老妇人微微苦笑“回几位爷,我们主子也是没办法,这十多年我们娘娘省吃简用,连七爷送来的孝敬也尽数添了进去,托于宫外的戴佳氏寻找这些,可那些新奇的宝贝哪里是区区戴佳一族能沾染地。”
戴佳氏本就是内务府包衣,阿玛不过一区区司库。众嫔妃中,也就将将比良嫔好上一些便是有七爷的名头,可京中达官显贵,姻亲旧故多矣,有哪个真把一个瘸了腿,注定前途有限的皇阿哥放在心上
这可真是不过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不用说,几人便知晓对方来意如何。
一时之间,宫道上,没有一个人开口。血红色的玉面观音再一次被高高地捧在手上。眼看子时将至,皎洁的月光下,血红的花瓣好似当真有鲜血在流动一般,在场众人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渴求之意
在老妇人近乎颤抖的目光下,胤礽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花我便收下了,至于七弟那里,改日让他亲自过来一趟”
“殿下”人走后,巴图尔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嫌弃地抱着手里的花“话说这花,到底什么用啊”
“以前有用,不过如今”
什么意思巴图尔刚想在问,却只见自家爷微微抬手,玄青色的广袖微动,很快手中的红花连带孕育此株的盆栽同时脱手而去,几乎在离手的瞬间便被一股幽蓝色的火焰瞬间燃烧殆尽。
“啊没了”巴图尔目瞪口呆,不是很珍奇地吗
“再珍贵的东西,若要用人血祭奠,本身便落了下乘”
看也不看眼前几乎不留一丝痕迹的妖花,胤礽眉间不觉多了些慎重之色。
其实刚才有一点胤礽没说出口的是,玉面观音确实是西域奇花不错,甚至转变后的血玉陀罗还是一味有助于修行的灵药。
但这药的诡异药性并非来自于花朵本身,而是其用于日日祭奠的处子鲜血,甚至供血之人还要是绝对的极阴之体,这还是胤礽前些年四处游历时自边陲之地收集到的古方之一。
所以成嫔从一开始的培育方法就错了,培育出来的也压根不是真正的血玉陀罗。
不过即使是真的,胤礽也并不打算放任此花存在,用人血修行,又与邪修何异平白污了根骨,倒是方才那位外族之人倒着实教胤礽有些好奇。
这种隐秘之事都能得知,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
玉面观音的真正孕育之法,对方到底是知还是不知
胤礽摩擦着手中的青玉若有所思。
“殿下,要不要奴才派人去查一下”经张若霖提醒,一旁的巴图尔也反应了过来,看自家爷这反应,那花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将这种东西送到自家爷跟前,那人究竟安地是何种心思
“不必了”见两人紧
张的神色,胤礽含笑着摇了摇头,温声安抚道“不管这人什么目的,常言道不入局即破局,更何况若那人当真并非普通人,贸然行事不过平添伤亡罢了。”
并非胤礽自信,阿玉早前便曾说过,天水灵根在水元素充足的此届已经是修行速度最快地绝顶之资,不会有任何一种根骨凌驾其上。更何况还有阿玉甚至空间的存在,若是这般他都要输给旁人,那栽地也委实不冤heihei
何况胤礽也不觉得,真正的强者会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人究竟有没有修为尚还说不定heiheihei
殿下说的不错,若是那人当真有什么目的,迟早还会再动heiheihei”见胤礽心中有数,张若霖很快镇定了下来。
再次入席时,胤礽看似不经意地往成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出所料,连续半年来的失血,便是宫中最上等的脂粉都掩盖不下来人面上的几分青白之色,不过戴佳氏素来低调,便是宫中交好之人也以为这是久病之故。
不过在同身边宫人低声说过什么后,戴佳氏原本青白的脸上顿时涌入了一股生机
胤礽垂眸,很快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一旁的康熙见状还以为这新贡上的美酒颇得爱子心意,当即抚掌大笑道
“难得保成喜欢,改明儿朕便命人,将剩下的黎苏酒尽数送到园子里”
胤礽也没有解释,只含笑着应了下来“那儿臣便在此谢过汗阿玛美意。”
宴席散去之时已至夜半,一日地劳累拘谨,宫中何处很快暗了下去,唯有成嫔所在的储秀宫,灯火却是一夜未熄。
“娘娘,没想到那位殿下竟然真应了下来”内殿,方才拦路的老嬷嬷此刻却是一脸庆幸“娘娘您当初非要拦着咱们,不按那人所说去寻那阴日阴时生的女子,而是非要用自己的血来喂,奴才险些以为这事铁定不成了呢”
“不过话说,殿下当真不知道这花要如何养育若是日后得知了真相会不会”
想到那位爷的厉害,年长的嬷嬷不由有些心慌。反倒是妆台前,戴佳氏神色平静,苍白的眉眼间此刻皆是喜意
“若是不知,便不会在看到这花的瞬间脸色不佳了”
戴佳氏笃定道。
巴掌大小的铜镜将眼前之人本就蜡黄的脸色照地愈发憔悴了几分。
自这些年同海外交流愈发深切下,各宫娘娘,稍微有些家底地莫不换上了清晰明亮的玻璃镜,唯独储秀宫,此刻摆在跟前地,还是个黄澄澄的铜镜。此刻,轻抚着铜镜内比之同龄人老了十余岁的面容,戴佳氏良久方才轻叹一声
“不明之人不知用意又如何信的过,本宫不过勉强赌上一赌罢了”
第二日一早,七爷两口子便被召进了宫中,胤祐素来是个不愿求人的性子,可看着眼前空洞洞的寝殿,还有额娘几乎苍老了十余岁的面容,拒绝的话如今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胤祐来的很快,许是想到宫中额娘付出的代价,这些年第一次将头彻底低下。
“二哥”七阿哥深深一礼道。
“七弟不必如此,既然应下了,二哥自会尽力而为”
胤祐依言坐下,沉默着撩起裤脚,低垂着头露出这些年谁也不愿碰触的地方。胤礽只大致看过一眼心下便已经有数。其实对方这腿并不算重,若是幼时,依他如今的医术,不过一管膏药而已,甚至无需任何法力灵药相助,但可惜的是,这么些年下来,腿脚处的骨骼已然彻底长成
不过对如今的他也并不算难事。
骨骼断裂,以及迅速生长注定会是十分痛苦,但胤礽并未多问什么,以对方的自尊心,不过是多此一举,平添羞辱罢了。
半刻钟后,七阿哥离开时,内里的衣物已然湿了大半,但腿脚却是前所未有地轻松
紫禁城底下从来都没有新鲜事,七阿哥腿好了的消息伴随着成嫔娘娘花费数十年方才寻地奇花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紫禁城,不过宫里却隐有传言,说是为养奇花,成嫔娘娘不惜用自己的血生生养了大半年,这才触动到了那位。
联想到这半年来成嫔异常难看的脸色,宫中众人很快信了大半。
他人纷纷感慨果然慈母心肠之际,永和宫中,正在陪德妃说话的六阿哥脸色却陡然难看了一瞬,看着眼前之人的目光突然也多了些什么,不过德妃此刻正忙着同六福晋打交锋,一时间竟也未注意到。
十几年来,六贝子府迟迟未有所出,哪怕心知大部分问题怕是出在自家儿子身上,但对于钮钴禄氏这个儿媳妇却仍是心下不喜居多。
但六福晋可素来不惯着这位,宫里贵妃还活地好好的,她们钮钴禄家的姑奶奶可金贵着呢嫁给个不中用的就够委屈了,还想给姑奶奶气受,想什么呢
离宫时,更是连看都不看一旁的六阿哥一眼,兀自进了轿子。这让本就心情不佳的六阿哥脸色愈发黑沉了几分。
同一时间,被变相在家反思的八阿哥心下竟也有一瞬空落落地
“没想到就连七哥,也比爷幸运许多”
看着窗外不断飘下的雪花,胤禩思绪不觉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成贵人铁石心肠,因着老七的腿对其诸多漠视,一心只想着重新赢得万岁爷宠爱,甚至不惜在七哥满月宴上做下种种可笑之事,整个人仿若跳梁小丑,将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
彼时年幼的胤禩还在想,不论如何,哪怕在不被汗阿玛瞧在眼里,比之七哥,他还是足够幸运的。
但再大些能出门后,很快他便发现自己错了,因为成贵人不着调,汗阿玛反倒愈发怜惜七哥,身边一应物什从未缺过,生怕旁人怠慢,逢年过节的赏赐比之其他阿哥尚要厚上几分。起码比之那时候的他,要好上太多。
再后来,赐婚之际,七福晋身世,容貌德行更是翘楚。
而如今更是
胤禩知道,额娘出身如此,能在惠额娘眼皮子底下,偷偷端来一碗热汤,一碟香喷喷的糕点实属不易。这些年他也是时时感念,拼尽一切想为额娘,为自己争个体面。
可如今却不知为何,心下突然悲凉了起来
门外,郭洛罗氏驻足许久,最后却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反倒命人套了马车,直奔宫中而去。
延禧宫侧殿,看着眼前面色苍白如纸的良嫔,同为女人,郭洛罗氏一眼便看出来对方的想法,冷冷将一个白玉瓷瓶丢到来人跟前
“这是前些时日爷缠绵病榻之际,九弟特意遣人送来的,不管额娘您是因着什么不想活着,屈辱也好,不愿见人也罢,但儿媳希望额娘您能知道,若是您没了,带给爷地只有坏处,断没有好的时候”
紧紧盯着眼前苍白却不失秀美的脸,郭洛罗氏几乎一字一句道
“额娘您记住,汗阿玛曾当众说出辛者库贱族,这一点不论您活着还是没了,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但若是您活着,所有人都会时时看着,汗阿玛是如何不愿善待一个陪了他几十年,为他生儿育女的无辜女人。
但若您因此去了,不说爷如何痛苦,日日为牵连了您自责不已,便是汗阿玛,也会认为爷对此心怀怨恨,日后只会愈发抵妨于爷”
“如何选择,儿媳言尽于此”
八福晋说完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冰凉的地板上,良嫔泪流满面,最后却仍是踉跄着起身,从瓷瓶中倒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生生咽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