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整个天蒙山脉都笼上了层黑翳。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开进了天蒙山下的林场村,在满是泥巴黄土的村路上七拐八拐,停在了老宋家门口前。
宋老太正在院子里撵鸡回笼,突然听到门外的响动,探头一看,就见一男一女从车上走了下来,那女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包裹。
天有点黑了,宋老太的眼有点花,看不真切走进院子里的人。
穿着列宁装的年轻女人还没开口就已经流泪,“妈”
宋老太好像是被雷劈中一样打了个激灵,“幺儿你,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说话间,宋老太就脱下鞋来朝着年轻女人打过去,她老泪纵横地哭骂,“你说你要考大学,全家节衣缩食地供你上大学。你是不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老娘的眼都快哭瞎了,全家人都以为你死外面了”
年轻女人挨了几下宋老太的打,她心中有愧。
可是想到怀中抱着的孩子,她心中的愧疚越发多了。
大概是母女连心,宋萍萍怀中抱着的孩子气若游丝地哭了两声。
宋老太打人的手一顿,朝着宋萍萍怀中看去,“萍儿,你这是生孩子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同我说一声你说生就生孩子的爸是谁是哪个畜生连婚都没结就怀上了”
宋萍萍旁边的男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宋萍萍也跟着跪下。
院子里的动静把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宋家长媳马来春招了出来。
马来春迷糊间听了一耳朵,见宋老太又要抽人,赶紧把宋老太拉住。
“妈,妈,妈,先别动手,我相信咱家萍萍不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人。而且还有小孩子在呢,别吓着孩子。先让萍萍和孩子,还有姑爷进屋去。外面太冷了,别把孩子给冻着。”
宋老太又看了一眼宋萍萍怀里抱着的襁褓,哼了一声,这才打量起宋萍萍跟前的男人来,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一看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怕是力气还没她一个老婆子大。
一行人进了屋子,马来春端了两晚热水过来,放到宋萍萍跟前后,她没走,也杵在屋子里打算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宋家二媳和三媳也领着孩子到了堂屋,均是一脸复杂、欲言又止地看着宋萍萍。
这个小姑子打小就学习好,也让家里人省心,更是全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当时多让家里人脸上添光啊现在呢怎么就做了这种让全家人在村里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的糊涂事来。
宋萍萍上来就先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然后便抱着宋老太的腿大哭。
她边哭边解释,“妈,是我不对我和强哥,周强,是大学同学,我俩是大学里认识的,一个系的。”
“国家需要我们这个专业的,刚读大学就同我们谈了话,生活费是国家资助的,毕业后要去西很远很远的地方,隐姓埋名的工作。因为怕暴露我们单位的地址,所以一直没办法给家里写信。”
“我和强哥是大三谈的,听从国家分配,一块儿去了边防,在那边不小心有了清安,就在老师的见证下结了婚。边防条件艰苦,我和强哥吃点苦没事,可孩子不能跟着我俩受罪。”
“所以我俩这才和领导打了报告,把孩子送回家来,麻烦您和嫂子帮我带一阵子。我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宋老太看着自己捧在心尖尖上养大的闺女哭成了泪人,心已经软了,一听又是情有可原,心口的那点儿气也就都散了。
自家幺女确实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听老闺女这么一说,女婿也是大学生宋老太心里的气就泄了。
大学生好啊,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那也是大学生,配得上自家闺女,而且两人都是大学生,也有共同语言,不至于过起日子来鸡同鸭讲。
定了定惶惶不安的神,宋老太同宋萍萍说,“萍儿,让我给你养孩子,没问题,可你得说清楚,养几年。”
“你不能把孩子给我往家里一撂,自己就再也不管了。有我一口粮,肯定不会饿着这孩子。但妈和你爸也老了,以后得指望你哥哥嫂子养老,你哥哥嫂子会舍得给这孩子穿衣吃饭吗”
宋老太说这话时,目光看的不是宋萍萍,而是三个儿媳,见三个儿媳都目光躲闪,没有吭声,她心里就有了数。
马来春的脸色变了几变,几次想要开口说话,终归是没能开出口来。
宋萍萍送兜里掏出一个手绢裹得厚厚实实的东西来,放到宋老太手中。
“妈,钱和票我和强哥每个月都给委托单位给寄回家来。我俩赚的钱也没地方花,月月都给您寄回家。您帮我和强哥带孩子,回头我和强哥给您和爸养老。”
马来春一听小姑子和姑爷不是把孩子寄养在娘家白吃白喝,而是出钱出票的,心里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态度也跟着软和下来。
“萍儿,你说的是什么话哪能让你一个闺女给咱爸妈养老你这是要让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了你大哥和嫂子”
“你既然有事要忙,就放心忙。嫂子带大了三个孩子,肯定会把你闺女当成自家孩子来带的。嫂子刚嫁过来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也算是嫂子看着长大的,嫂子还能亏待了你家孩子”
“萍儿,嫂子掏着心窝子同你说大实话。你心里别怪嫂子刚刚一开始没答应,实在是咱家这条件这几年地里的收成不好,现在家里都顿顿喝稀的。”
“嫂子倒是有心帮你养娃,可条件不允许,多一张嘴,全家碗里的米就得少几粒振西振北好几次都晚上饿的哭,嫂子也跟着哭。嫂子哪能答应了帮你养娃,结果就让你这小闺女也跟着饿得哭。”
马来春说着说着就抹上了泪。
她说的都是实话,这年头,饿死的人都在少数,宋家只是普通人家,连温饱都维持不了,日日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也只是勉强过活。
要是宋萍萍不给家里出钱出粮,只是把孩子放回娘家养,那全家勒紧裤腰带也会把孩子养大,可孩子只能跟着全家遭罪受苦,顿顿喝清水似得米汤
真这么养小孩,孩子肯定养得面黄肌瘦,到头来,她怕宋萍萍心里埋怨她。
宋萍萍哽咽着点头,“嫂嫂,家里的难处,我不会不知道。您放心,您对我的好,我心里也一直都记得。我把钱给咱妈寄回来,也不是只给清安用的。”
宋萍萍又转头看向宋老太,“妈,我和强哥商量过的,您和嫂嫂帮我们带清安,我们寄回来的钱是贴补咱家里用的,不是只给清安花的。强哥的爸妈早些年出了事,我们俩能靠的只有你们了”
宋老太望着泪水涟涟的老闺女,心疼得直抽抽,她先从宋萍萍怀里把小包袱接过来,掀开包袱看了一眼,小孩瘦得和毛猴一样,头发又干又黄,脸上也没多少肉,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她把孩子放到炕上,先把周强给扶了起来,又把宋萍萍也给扶了起来,说,“既然你嫂子都答应了,妈肯定不会有意见。孩子你们就放心养在家里,绝对不会出事儿的。”
“来春,你去把门关上,准备黄表纸和烧酒,待会儿等没什么人之后,我给天蒙山的山神老爷供仙一些,请山神老爷保佑小丫头平平安安长大。”
宋老太看向周强,问,“你是叫周强对吧。既然你和萍萍已经结了婚,我也不为难你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但我们家,对你家那边一无所知,你得同我说说,好让我知道亲家的情况。”
周强停顿了一下,“婶儿”
宋萍萍一胳膊肘捅在周强身上,周强立马改口,“妈,我家里是海市的,我爸妈都是交通学院的教授,当年做试验的时候出了事,都没了。”
“我是我爷奶带大的,读大学那几年,我爷奶相继过世,所以我那边没什么亲戚。实在是对不住萍萍,也对不住您,清安只能麻烦您来帮着带。”
宋老太了然,“原来你是个天煞孤星,命这么硬”
周强“”
“妈”马来春扯了一下宋老太的胳膊,替宋老太给周强解释,“姑爷别见怪,天煞孤星是我们这旮沓对命硬的人的称呼,没啥坏心思。”
周强苦笑,“我知道。”
宋老太又问周强和宋萍萍,“你们俩这次回来,住几天总得让村里人知道这孩子是哪儿来的吧。还有孩子的名字,我听着你们都喊清安,是叫周清安”
“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说是清安,可是稍微加点调子,就变成了请安,活脱脱一个旧社会里的丫鬟奴才给主家请安的话。”
“你们俩都是文化人,怎么给起了这么一个破名字改改吧。”
宋萍萍和周强的脸上有些尴尬,“妈,我们起名字的时候,只想着孩子一生清正平安,不要做危害国家、危害社会、危害组织、危害人民的事情,也希望孩子能平安长大,没有想那些。要不您看着给起个名字吧”
宋老太看向周强,“女婿,你也同意吗”
周强点头,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他看得出来,家里当家的人就是自家岳母。
他怕自己稍微摇头反对一下,自家岳母就抄着鞋打上来了,“妈,我和萍萍都听您的。”
“不过,我和萍萍可能今晚就得走,组织上的人在镇上等着我们,我们得连夜回去。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待的时间越长越容易生出变故。还有这孩子的名字”
周强的眉宇间尽是苦涩,“也不能跟我的姓,最好是与我和萍萍断得干干净净,我俩的户籍已经注销了,就挂在您的名下吧。别人要是问起来,也别说是我和萍萍的孩子,不然让有心人知道了,可能会伤害孩子和家里人。”
宋老太心头一凛,“这么严重”她大概猜到一点自家闺女和女婿是做什么工作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