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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
    “商商商商”

    段筱宁喊了两声,一边拿胳膊肘戳后座的人“发什么呆啊,抱紧点我,这段颠得很。”

    商羽眨眨眼“哦”出一声,木然地抱上室友的腰。

    电瓶车在不平整的小路上颠个不停,她的大脑也轰隆不停。

    或许,只是长得像。

    又或者,只是灯火阑珊处生出的幻影。

    毕竟她还没看到第二眼,她们的车就拐弯开走了

    思绪万千中,电瓶车开进老小区。

    看着室友停车拔下钥匙,商羽犹豫着开口“筱宁,你刚才有没有看见”

    话到嘴边,又觉得别扭。

    有没有看见,一个很惹眼的男人

    和你前面提到过的帅哥一样。

    或许,就是之前看见的那个人呢

    “看见什么啊”段筱宁有气无力地追问,一边往商羽肩膀上靠,“跳一晚上,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啥也看不见”

    商羽抿抿唇,没有再说话。

    到家后,俩女孩洗完澡各自回卧室。

    这套小两居是商羽在这学期开学,背着家里人偷偷租的。

    自从妈妈挑开话头,让她考虑和没血缘的邵知弦兄妹变夫妻之后,她好像就没法在那个家里安稳地呆下去了。

    家里人待她还是一样好,是她做不到和他们如常相处。

    她的安全感好像崩塌了。

    心一旦不安,就失了归处。

    这间小公寓,是她秘密的叛逆,也是她的心安一隅。

    可今晚躺在床上,商羽一直心神不宁,迟迟睡不着。

    对着黑暗的天花板吁出口气,女孩起床拧亮台灯,点燃了睡眠香薰。

    幽香氤氲开来,她慢慢抱起腿,有些出神地看着床边的衣架。

    这件淡紫色薄纱旗袍,是她最喜欢的旗袍之一。当初还是妈妈带她专门去锦都找大师做的,工期排了很久。

    配套订做的,还有一件衬裙。

    那件衬裙

    脑海中再次涌现那个场景热辣妩媚的女孩穿着她的衬裙,说出来的话和衣着一样露骨。

    而他衔着烟立在阳台上,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连垂落的额发都放浪

    那种情形下,他是怎么回应那个女孩的呢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商羽就自嘲嗤出一声。

    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关灯躺下重新闭上眼。

    也强迫自己关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阀。

    不想了。

    也不该再想了。

    “就这儿啊,暗香园”成茂看着园林大门,使劲儿抽了抽鼻子,“哪儿香了啊这。”

    “甭贫了。”宗锐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人呢”

    话音落地,就看见一工作人员模样的匆匆出来迎人了。

    跟着进去,成茂打量着几乎一眼就望到边的园林,凑到宗锐耳边“我说小爷,就这小园子,有什么好逛的还没你家那几个院儿大吧”

    宗锐瞥他一眼。

    “边儿玩儿去。”

    园子是不大。

    可当中自有颜如玉啊。

    他今天来得比昨天早很多,天刚擦黑,正是日落点灯时。

    暮色微风里,隐约能听到古琴的声音。

    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厅堂的一面屏风后,朝里示意“我们演员都在准备呢。”

    宗锐扫了眼屏风后的演员,浓眉拧了下。

    “全在这儿了”

    “对,人齐了。”工作人员又确认了一遍,试探问道,“您是找人么”

    男人没吭声,沉甸甸的视线又在演员们身上绕了一圈。

    不动声色地落在调试琴弦的女孩身上。

    同样弹琵琶,同样穿旗袍。

    但不是一个人。

    “你们就这一拨人么”宗锐又问,“没有换人演的时候”

    “没啊。”工作人员摇头,“这大半年都没换过人了。”

    “”

    宗锐沉默两秒,气音轻笑。

    真有意思。

    难不成真是他看错了

    没道理啊。

    看错一次,还能看错两次

    不管是合着琵琶唱的那把嗓,还是紫藤花下的那双眼。

    全都惊鸿一瞥

    “诶,我说爷,怎么个事儿啊”成茂拖腔带调地问,“昨晚给你请名角儿你不看,跑这儿来看节目”

    男人没搭理他,淡色的眸阴沉沉的。

    “走了。”

    刚迈步,旁边忽然有人道“你好,问一下”

    “昨晚唱评弹的那个小姐姐不在吗”

    工作人员愣了下“昨晚唱评弹的”

    “对。”学生样的游客看了眼屏风后的演员,“不是这个姐姐,是视频里这个”

    “什么视频”工作人员的疑问和男人低磁的嗓音重合在一起。

    女孩懵了下,扭头看见门口高大的英俊男人。

    像是被他深邃的眉目晃了眼,她愣神一瞬,才举起手机“就,就这个,昨晚有人在这儿拍的”

    “今天都上热门了”

    软糯缠绵的弹唱声从手机里传来“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1

    好几双眼同时看向屏幕雾紫色旗袍的女孩抱着琵琶弹唱,眼波横,眉峰聚,山根处一点鸽红痣,欲语还休。

    三分钟的弹唱视频,点赞已经一百万了,评论区也相当热闹

    原来这就是吴侬软语,听得我骨头都酥成粉了

    怪不得古代公子哥都爱听曲,我要是公子哥直接住那儿不走了

    闭上眼听,我好像看见了江南的小桥流水,烟雨朦胧

    没人说小姐姐漂亮吗完全就是江南水墨画走出来的感觉,古典大美人

    视频里只有现场一半的效果,现场听,你会感受到评弹真正的魅力

    啊啊啊我要去现场听是在暗香园吗

    她也在暗香园表演吗上个月我去吴苏玩,去他们家评弹馆听了,唱得很好

    回复请问是哪家评弹馆啊

    回复在东仪路,叫清音阁

    “嘿,巧了么不是”

    成茂打了个响指“昨儿船上那哥们儿,他家有个评弹馆,好像就叫什么音阁。他们家也是生意人。”

    他偏头看宗锐“不记得了”

    “人之前做东请你好几回,您可一次面子都没给。”

    餐盒凉了大半,里面的爆鱼面几乎没动。

    商羽拿筷子的手定在半空,两眼怔怔盯着手机屏。

    “我去,我去已经快二百万赞了”段筱宁惊呼道,“评论区全是夸你的,商商,你火了呀”

    “”

    商羽看着视频里弹唱的自己,默默咬住嘴唇。

    脑袋还是懵的。

    晚餐点了外卖,照常电子榨菜下饭。

    然后,她就刷到了自己。

    “今天好多人去暗香园蹲你了哎”段筱宁比上热搜的本人还要兴奋,一直在刷视频下的评论,“还有好多人说要去你家评弹馆”

    商羽微不可察地皱起眉,正要看评论,手机上突然跳出来电。

    她放下筷子接电话“喂妈妈。”

    “哎囡囡呀”邵一岚的声音带笑,“妈妈在网上看到你啦”

    “我也刷到了。”商羽边往卧室走边说,“我没想到会有人录视频发网上”

    “哎呀,这是好事儿”邵一岚笑意更盛,“我刚还和你爸说,你们商家唱这么多年,名气最大的是你女儿,没想到吧记者刚才都来评弹馆了,想采访你呢。”

    商羽一惊“什么”

    “给我打发走了。”劭一岚顿了下,继续,“囡囡,妈妈和你爸商量了下,既然咱们火了,那就要抓住这个机会,对不对有钱不赚王八蛋哦”

    “我看暗香园的形式挺好,咱们馆子里也这么搞起来,就在晚上和周末人多的时候加个场。”

    商羽沉默两秒,不置可否“爸怎么说”

    其实园林里那种弹词唱吴歌的表演形式,不少评弹馆早就做起来了。传统评弹曲目长,还多用老吴苏话表演,不太适合观光体验的游客,可这么多年,商羽家的评弹馆还是雷打不动地表演传统曲目。

    原因无他,情怀二字。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家评弹馆虽然在游客区,来听的也多是老客。

    票价自然也是赚不到钱的老价格。

    “你爸说平时的场次不动就行。”邵一岚在电话里说,“要我说呀,他早该听我的改改路子了。他那脑筋,就是守着金山要饭吃呀”

    “”

    商羽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有些意外爸爸居然愿意改变原则,又为这样的变动感到不安

    “我们已经说好了,新场就让你爸和哥哥,再几个徒弟上就好。你一周上台两三回,给咱们压轴坐阵就行。”邵一岚接着说,“可不能把我囡囡累着了”

    商羽笑了下,稍松出口气。

    “行吧,那就照爸妈商量好的办。”

    邵一岚满意笑了,又问“囡囡,你明天没有课吧”

    “没有,怎么了”商羽回答。她现在大四,还有两个月就毕业,学校早没什么课了,只等论文答辩就好。

    “那正好,明晚你回来演一场吧你记得妈妈之前说过的,那个京北的少东家么”邵一岚掩不住欣喜,“人家答应来咱们馆子啰”

    “”

    “我”商羽握了下手机,“我明天要去看奶奶。京北回来之后还没去看过她呢”

    “我已经给你奶奶说好了,你过两天再去看她。”

    “”

    商羽抬眼看向窗外鸦黑的天空,慢慢吸了口气。

    “妈,我不太懂你生意上的事,也不想插手。”

    声线是改不了的温柔,她语气却冷下来“你可以不要让我掺和进去吗”

    “谁让你掺和了”邵一岚的声音陡然生厉,“你这孩子你怎么就不能为妈妈想想呢”

    “为了攒这个局,你知道妈妈多费劲吗人现在突然要来了,保不齐也是想看看热闹。”

    “热闹”商羽笑,“我就是你们的热闹,对吗”

    “”

    邵一岚在听筒里重呼出口气“你跟你爹真是一个德行”

    “是,你们是大艺术家,不屑赚臭钱。我活该在外面当牛做马,还要落埋怨”

    商羽无奈“我不是这个”

    “行了”邵一岚打断她,“妈妈这边还有事,你明天先早点回来再说吧”

    通话挂断。

    商羽听了好一会儿嘟嘟声,才默默放下手机。

    页面跳转回之前的短视频。

    她的歌声响在安静的卧室里“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1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盖过弹唱,很快,雨滴便像词中唱的一样,淅淅沥沥洒上窗檐。

    又下雨了。

    商羽很轻地叹出口气。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变化无常,起落不定。

    多像她现在的生活啊。

    前路茫茫未可知。

    雨后翌日总是晴天。

    大约是天气好的缘故,东仪路今天的游客也格外多些。

    宗锐绕开排队买茉莉花冰淇淋的游客,跟着人走上流水小桥。

    他答应来这趟后,人派来司机接不说,还找了和他年纪相近的京北人带路作陪。

    “慢着点儿啊小爷,台阶。”引路的小杜殷勤道,又抬手指前面,“顶头儿咱就到了。”

    宗锐看见巷口唠嗑的老头老太。

    “这片儿还有当地人住”

    “不老少呢。”小杜回答,“邵姨他们家老宅子就在这儿,还有评弹馆,都是祖产。”

    “他们那评弹馆”宗锐顿了下,“孩子张罗的”

    “孩子爹的。邵姨做生意,她老头评弹。也厉害着呢,祖辈都那营生。”

    正说着,巷子拐角就出现一条长长的队列,乍眼都看不到头。

    小杜“嚯”出一声“可真是火了啊。”

    宗锐略过排队的游客往前走,又拐过一弯,才看见队列的源头。

    “清音阁”三个墨字挂在门匾上。

    走进去,是吴苏典型的私家宅院黑瓦白墙的双层小楼带前院,花草成景,墙边的月季都开到了墙外。

    演出正堂不大,满打满算放了八张茶座。装潢看着有些年头了,但很考究,雕花门窗的木色雅致,架高舞台上的那面屏风,一看就是古董老物件。

    “小宗爷。”小杜在楼梯处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这边儿。”

    楼梯墙上挂着不少老照片,有黑白演出照,还有跟旧时名人的合影不少都是民国前后的。

    当真是曲艺世家。

    二楼就一雅间,三面竹帘围着,视角正对楼下舞台。

    雅间的大圆桌上已经备好了宴比那天的船宴还要丰盛。

    淡淡瞟过菜色,宗锐的目光落在舞台上的琵琶前。

    乐器在等待操琴手。

    就像他在等待有缘人

    “怎么不叫客人坐啊小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来迟了”

    竹帘被掀开,来人和她的声音一样,都是风风火火,明朗大方的。

    似乎和她女儿不太一样。

    “久仰大名啊小宗爷”邵一岚和气笑起来,眉梢眼角也藏着两分生意人的精明,“可算是见着你人了”

    一旁斟茶的小杜听得心里直跳。

    都说这位小爷难讨好,脾气大,邵姨也不收着点,一上来就

    没成想这位小爷却笑了“前几天刚来不适应,懒得走动。”

    他颔首“怠慢您了不是。”

    “哪里的话。”邵一岚朝他摆手,又示意主位,“坐”

    “别,还是您请。”男人长臂指向主座,“论辈分,您是长辈;再者,女士优先。”

    邵一岚笑了两声,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上主位。

    “那我不客气了。”

    这幅丝毫不怯的利落劲,倒和她那位二话不说就拉黑人的女儿如出一辙。

    宗锐眉尖挑了下,落座在主位右侧。

    楼下,游客也开始鱼贯而入。

    八张茶桌,连带靠墙的藤椅很快被坐满,门口还有不少站着的。

    宗锐接过小杜递来的茶杯,朝邵一岚举了下。

    “您这生意兴隆啊。”

    邵一岚客气“哎哟小本生意,哪里比得上您家大业大的。”

    宗锐没搭腔,注意力被台下登场的人吸引。

    正是船宴上见过一回那位。

    怪不得没一点富二代花天酒地的样,敢情人是穿长衫的雅人韵士。

    “这我儿子。”邵一岚主动开口介绍,“从小就跟他爸爸学这,钱嘛,赚不上大的;人嘛,还算沉稳”

    宗锐笑笑,没理会这明贬暗褒的语气,转问“我从网上看,评弹一般都两人一起”

    “是的啊。”邵一岚抬下巴示意,“那不”

    宗锐敲桌沿的手指立时停住。

    一身旗袍的女演员走上舞台。

    只一眼,他眸光便沉下来。

    不是她

    “小宗爷喜欢评弹哦”邵一岚问着,将桌上那盘巨大的阳澄湖蟹转到宗锐面前,“蛮稀奇的嘞,留洋回来的,喜欢老传统”

    “这不外头呆着没劲,才回来的么。”宗锐拿过一只蟹,“还是家里好啊,吃的好,景儿也好。”

    姑娘,更好。

    “当然啦,我出差也去过不少地方,转来转去,还是觉得咱们国家最好。”邵一岚顺着话往下说,“小宗爷在国外是学什么的啊”

    宗锐拿过拆蟹的工具,轻呵出一声“说来惭愧,晃荡这么些年,没用的学了不少,正经的一点儿没会。”

    邵一岚笑“怎么可能哦,要真像你说的,你们老爷子放心你一个人来吴苏”

    “嗐,不都家里逼的。”

    “咔”的一声,蟹壳被男人撬开,露出满满当当的蟹黄。

    他手上利索,一口京腔却慢声慢调,吊儿郎当的“我要不来,老头儿就停我卡,断我粮。能有什么招儿,只能先应下来。”

    宗锐不动声色瞟了眼桌上的人“瞎对付几天,也就过去了。”

    “这样啊”邵一岚脸上的笑开始僵滞,“可是,宗盛不是要在吴苏拿地投资吗,我听说已经开始谈了”

    “可能吧。”宗锐耸耸肩,漫不经心的,“老头儿要做哪门子生意,我搞不明白,也懒得掺和您看我像那块儿料么”

    “”

    邵一岚张张嘴,和小杜快速对视一眼。

    两人谁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当啷”一下,男人撂开拆蟹工具,长指浸入净手的柠檬水里。

    “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宗锐慢条斯理地洗完手,又端过一旁的茶,“甭说老头儿对我没指望,我自个儿也没什么心气儿。”

    他笑着晃动手上的茶杯,顶级碧螺春在这幅姿态下,浪荡如香槟。

    “一辈子拼死累活,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您说对么”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2

    楼下,评弹歌声咿咿呀呀。

    楼上,男人懒散散搭着栏杆,食指合上弦索叮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拍子这幅富贵风流,恣意不羁的架势,可不就跟以前那些凭栏听曲,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一模一样。

    “对,小宗爷说得没错啊”小杜打起圆场,“来都来了,那就好好玩玩儿,及时行乐啊”

    “对是这样的。”邵一岚会意,也接上话开始打马虎眼,“这个季节来吴苏就对了,正是江南好风光嘛。”

    男人笑而不语,浅色的眸依旧盯着楼下舞台。

    “来,尝尝。”邵一岚招呼道,一边拿过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是你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小宗爷,那我们今天可得”

    劝酒的话还没说出来,评弹馆前台的人忽然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邵一岚登时皱起眉头。

    “家里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骂骂咧起身,她又赔起笑脸,“我先失陪一会儿小杜,你招呼着啊”

    宗锐淡淡点头“您忙。”

    女主人的高跟鞋将楼梯踩得一步一响。

    楼下的评弹也在掌声中告一段落。

    一袭长衫的男人和搭档离场,没买到坐票的游客也跟着走了一波。这时有工作人员上台预告接下来出场的,才是大家有兴趣的。

    轻点玻璃茶杯的长指顿住,一叶碧螺春无声沉底。

    男人撩起眼皮睇台下。

    说来也奇怪,他和人家都没正儿八经打过照面。

    可新上场穿旗袍的这位还没露面,他便一眼认出,又不是她

    眉头紧了下,男人手抄进兜摸出条烟。

    “小爷出去透个气儿”小杜很有眼色地问道,同时递上打火机,“您往后院儿去吧,那儿没人,清净。”

    宗锐遂捏着烟下楼往后门走,离开厅堂。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越来越远。

    后院幽静,空气里充斥春泥与蔷薇混合的清冷香气。

    江南春夜的气息。

    “好了吧小姐,都在等你呢”是刚才餐桌上劝酒的声音,这会儿更加急躁,“你知道要上台,为什么不提前梳好呢”

    “我早梳好了的。”

    清棱棱的音儿一出来,宗锐的目光倏地顿住。

    忽如其来的,院里的花香似乎更浓郁了。

    夜幕中高悬的月亮,也掉进他身旁的天井里。

    溅出一场江南独有的濛濛烟雨。

    女孩的声音好像雨丝扑面,有点凉,又有点痒“刚才过来我簪子掉了,找半天也没找着”

    她立在花墙旁,一身素白旗袍没被盛开的蔷薇压住,反而愈发清冷雅丽,我见犹怜。

    “行了别找了。”邵一岚伸手拨了拨女儿肩头的长发,“就这么上去吧,多好看啊。”

    商羽坚定摇头“没有披头散发上台的道理。”

    礼大于艺。

    这是奶奶最开始教她评弹,就要她牢记的道理。

    商羽看过爷爷奶奶年轻时演出的照片,即便最困难的时候,老人家也会在表演前将旗袍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皓腕轻转,女孩取下珍珠手串,将齐腰的黑发挽起,扎成一个低低的发髻。

    她又拿过石凳上的琵琶“走吧。”

    “等下”邵一岚忽然又不急了,她拉起女儿的胳膊,打量她身上的薄纱白旗袍,“你那条粉色的衬裙呢”

    商羽心里咯噔一声,答非所问“我搭的白色衬裙啊。”

    邵一岚又上下看了看,柳眉一挑“不对啊,你这件旗袍不是一定要搭藕粉色里裙么”

    “上回我给你拿白色内衬,你可是叽里呱啦好半天,说什么旗袍和衬裙一个颜色,就看不清上面的立体雕花了。”

    “”

    商羽没想到妈妈居然会记得这些。她张张嘴“我那件藕粉的不小心丢了。”

    “丢了”邵一岚很惊讶,“你不很宝贝你的旗袍么,怎么还能弄丢了”

    “”

    商羽心头没由来一阵烦闷。

    因为妈妈这种从头到脚都要过问的,让她几欲窒息的掌控欲;也因为从家里乱点鸳鸯谱开始,她的情绪就已经积压很久了。

    又或者,忽而提及那条消失的衬裙,她便又想起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以及他房里的,穿着她衬裙的女孩

    商羽闭了下眼,吁出口气。

    “丢了就丢了呗。反正也不喜欢了。”

    “”

    邵一岚审视般看着面前的女儿,慢慢抱起双臂。

    “小姐,你忘了咱们当初费多大劲才订到这裙子的”

    这种话一出来,商羽便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衬裙的问题了,而是她的“态度”问题。

    她堂而皇之的恶劣情绪落在说一不二的妈妈眼里,便是对一家之主权威的挑衅。

    她垂低眼睫不做声。

    沉默并不是应对邵一岚的正确方式。

    “人家本来只给你做一条旗袍,还不是我看你喜欢,才又加钱又说好话,硬让人把那条里衬加进去了。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邵一岚连珠炮似地发问,声音也越拔越高“还丢了就丢了,你真当我的钱是大风”

    “啪”的一声细响打断她的话。

    商羽眼睫颤了下,回头。

    身高腿长的男人迈开步,边走边扔开手中折断的树枝。

    他踩过噼啪轻响的枯枝,又踏着一地落花,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毫无由来的,商羽的心跳快了两拍。

    男人颈侧的纹身映入眼帘,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摁下中止键。

    头脑空白。

    他没看她,视线悠悠转向邵一岚,眉梢挑了下“不巧,扰您二位了。”

    邵一岚跟女儿一样懵,正要开口,男人又轻啧出一声。

    “我没听墙根的毛病。”宗锐摸了把脖侧的图案,笑,“不过既然听着了,就多句嘴”

    男人目光一转,商羽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

    仿佛坠入一片琥珀色的海。

    “前个走得急,没来得及赔不是。”他眸光跳了下,看到她眉间。

    商羽立时觉得山根上的小红痣被烫了下。

    她垂低头,听到男人的声音响在耳畔,京味十足的磁性“染色要洗不掉,衣服我赔你。抱歉。”

    “”

    “这”邵一岚看宗锐,又扭头看商羽,“这怎么回事啊”

    商羽说不出来话来,只盯着地上交叠的人影出神。

    他好高啊。

    她才到他肩膀上面一点。

    那副宽肩向下收成标准的倒三角,几乎要将她的影笼罩,吞没

    “前个我也在暗香园。”身旁的男人替她回答,“人多,咖啡都挤洒了。”

    商羽能感觉到他再次看向自己,直勾勾的。

    “不小心染了人旗袍。”

    邵一岚慢“哦”出一声“这样啊”

    她拍拍女儿小臂,语气缓和不少“洗不掉也不能直接丢了啊。”

    “”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下,心绪起伏如潮水。

    余光清晰地纳入男人的侧影,可一切依旧一点不真实。

    她从没想过还会见到他。

    他怎么会在评弹馆

    他是在帮她么

    顶她上台的小师妹谢幕了,掌声和喝彩却更加热烈。

    就好像,好戏才刚刚开始

    “好了,快去,这次可不能再耽搁了。”邵一岚出声催促女儿,又不忘周到,“对了,囡囡,先见过客人”

    “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京北宗盛的少东家。”

    反应滞后两秒,商羽心头一震。

    身侧,高大的影已经转过身,与她相对而立。

    “你好。”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宗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