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宜不想喝这个药。
这药她喝过太多次,如今光闻到这个味儿,舌尖就开始泛苦发麻。
是药三分毒,吃多了药自然伤身子。沈兰宜打定了主意要和离,如今怎么可能还愿意吃这个苦头,提吃药的事不过是做个幌子,她只是需要一个不等谭清让回来吃饭的理由罢了。
她原本打算,在丫鬟把药端来之后,就悄悄倒进墙角龟背竹的花盆里头。谁料正巧赶上谭清让回府,他稍带手把药送了进来。
现在,她怎么也不可能当着谭清让的面,说自己压根不想有他的孩子,再反手把药倒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兰宜也就不犹豫了。她端起药碗,仰脖一饮而尽,只留底下一点药渣。
她被苦得眉头紧皱,却只拿茶水简单清了清口。见状,谭清让随口道“你的丫鬟太不懂事,也不知备些蜜饯果子。”
沈兰宜下意识反驳“我不爱吃那些腻歪东西。”
才说完,她微微一怔,不免稀奇地看了一眼谭清让。
奇怪,他也不是第一回见着她喝药了,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嘴苦不苦、丫鬟懂不懂事来
谭清让自己亦是有些惊奇。
他很少注意到与沈兰宜有关的细枝末节。
可此番回京后,他对妻子的关注多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她近日总给他不一样的感觉。
但沈兰宜分明没有什么变化,谭清让没办法解释这样细微的、异样的情绪,只把原因归结为近日来仕途顺利、心情不错。
一个小小的韶州通判,有什么职好进京来述他此番回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京城的风向变了。
到底也是个探花郎,无论是为官还是为政,自然有自己的追求,不会甘心在边缘地界待一辈子。
然而这些生硬的理由,还是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他此刻的心绪。
谭清让不喜欢这种脱离他掌控的感觉,他刻意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没有再接沈兰宜的话,和她保持了距离。
沈兰宜察觉到了。
她不明就里,却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只默契地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
“三郎还未用饭吧,我去吩咐灶上的人热热。”
“不必,”谭清让淡淡道“在外用了些点心,还不饿。”
沈兰宜坚持道“只点心哪够,我叫人炖了山药排骨汤,现在火候应该刚好。”
谭清让没有阻拦,看着她的背影出去了。
书房瞬间安静得有点诡异。
谭清让深呼了几吸,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胸腔中的浊气吐露干净。
月影摇晃,他的目光落在了沈兰宜方才的“大作”上。
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沈家没有教女儿读太多书。
她大概只在小时候和家里的兄弟一起浑上了两年课,认得了字,会读些女四书罢了。
是以,眼前的字迹实在称不上好看,更谈不上有什么笔锋。
谭清让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这样粗鄙的笔墨太扎眼,大手一挥,将这些纸张叠进了账本里,一齐压在了算盘底下。
不多时,沈兰宜便端着汤回来了,她左脚刚迈过门槛,一句“三郎”还没出口,便见他已在桌前正襟危坐,正读着一封刚拆了火封的信。
桌边一角,她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那楠木的算盘压制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毛边。
太多的事情都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说不上此刻该是什么心情,沈兰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搁下热汤,撤掉了自己的东西,沉默着又退出了书房。
谭清让有很多要事要忙,到了晚间,直接宿在了书房。
第二天早上,鸡都还没叫过两遍,沈兰宜就起来了许氏命她去点祠堂早上的三根香,她没懒可躲。
出来院子时,她正巧见谭清让身边的长随宁禄出来,他打着哈欠,正关着书房的门。
她有些讶异,拦住了宁禄问道“你们大人已经起身出去了这才什么时辰。”
见少夫人叫他,宁禄勉强把哈欠吞了回去,他呵呵一笑,答道“被大爷那边叫过去了,有事要相商呢。”
谭家没分家,大爷说的是谭清让的父亲、谭远纶。
沈兰宜微微咋舌,随即想起来这一年发生了点什么,又觉得谭家父子如此忙碌倒也不奇怪。
最近的京城,可是格外热闹呢
先是皇帝在早朝时突然惊厥,虽然经太医诊治,说是没有大碍,第二日早朝照旧进行;后有太后急病,据说是中了毒,皇帝勃然大怒,宫闱里外查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指向谁的证据。
太后并非皇帝生母,皇帝之所以如此动怒,倒不是因为有多么重孝,只是那日他正好在太后宫中请安,若非端茶的宫人拿错了手,中毒的就该是他了。
只不过,王侯将相纵横捭阖,对如今的沈兰宜来说还是太遥远。她现在挂心的,只有眼前的一日三餐,和那两间偏僻铺子。
她安安心心去祠堂敬了香,又跪在神龛前,诵了半卷经文才起身。
说来也奇怪,在重生以前,沈兰宜不说笃信神佛,清香供奉却也从未少过;可这一世逆转生死后,明明更该敬畏神佛才对,她却是全然没了那种对未知的恐惧。
她抬起头,注视着面前与她毫无血脉牵系的列祖列宗,焚香敬叩。
待把全套做完,天才蒙蒙亮了。
沈兰宜稳步走出祠堂,接过珊瑚递来的红豆糕,囫囵吃了两口,便又要去凝晖堂给许氏请安。
她同珊瑚道“等回院子里记得提醒我,我要给家里去封信。”
约莫三个月后,官场又发生了一波大动荡。如今几个皇子里风头最盛的弘王,突然被皇帝加上蓄谋不轨的罪名,她的父亲沈时安因为出现在弘王收受贿赂的名单中,倒了大霉。
前世,是她哭求谭清让出手相助,她的父亲才幸免于难。
不过,谭家这时才刚刚起复,谭清让也还未如后来那般官至太子少詹事,这个忙帮得并不轻易。也正因如此,沈兰宜自觉亏欠他们良多,愈发瞧不上自己,愈发把心肝都快献出去了。
现在想想,她父亲的性格,说难听点就是扶不起的,留在官场以后麻烦更大。
特别是在她未来同谭清让和离,失去这桩姻亲关系后。
所以这一次,沈兰宜只打算先寄信回家提醒父亲谨言慎行,若是能避祸最好,若是不能
她也绝不会把自己搭进去了。
珊瑚应下,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出了祠堂就往凝晖堂去。
晨昏定省是逃不了的功课,沈兰宜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触,时候还早,她甚至还有心情听假山旁、树丛间不知名的雀鸟啁啾。
只是没走两步,雀鸟的鸣叫惊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低声的斥骂。
“天杀的老太婆,非要把人这么早揪起来,十日有五日都起不来身,还要日日如此。”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楚,沈兰宜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她在骂谁,一时有点儿尴尬,和身边的珊瑚相觑了一眼。
“咳,”沈兰宜也压低了声音,“快些走,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珊瑚连连点头,只是她们没想到的是,对面的人也加快了脚步。绕过假山的下一个路口,沈兰宜同金嘉儿迎面撞上了。
气氛微妙,金嘉儿讪讪地笑道“嫂嫂。”
沈兰宜亦是有些沉默,她点点头,道“四弟妹也是去和母亲请安吧,正巧一起过去。”
凝晖堂倒是早早就敞开了门,两个洒扫的丫头正在门里打扫。
许氏也起来了,瞧着像是没怎么睡好。丫鬟端来刚煎好的药茶,许氏却眼皮都没抬,道“你们忙你们的去,我两个儿媳妇都在这里,轮得到你们伺候”
丫鬟福了福,退开几步。
金嘉儿在家做惯了娇客,嫁来这半年也没习惯干伺候人的活,她向沈兰宜投去求助的眼神,试图让她先动作。
瞎子都要接中她抛来的媚眼了,沈兰宜自然有所察觉。
前世这位弟妹便是这副做派,嘴上花花,哄人哄得天花乱坠,但做起事来却是千躲万躲。
沈兰宜那时自觉自己更年长,是她嫂子,时常主动担下,不在她和另一个弟妹进门后和她们争抢推脱。
只不过,现在的她是不会再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若伺候婆母是儿媳的责任,那也不该是她一人的。
许氏坐在上头,把底下的眉眼官司瞧得一清二楚,不由冷哼一声。
她是不喜欢沈兰宜没错,觉得沈家过于贪婪、而沈兰宜又是个撑不起来的面团性子,但这不代表,她就喜欢这个姓金的媳妇了。
算起来,金嘉儿的出身更低些,家里是做生意的,有钱后才找门路捐了个芝麻官。
金嘉儿全身上下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偏偏许氏这个二儿子是个好色的,宴席上瞧见金嘉儿一眼,回来便撒泼打滚,非她不娶。
谭远纶和许氏对谭清文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无法,想着反正这个儿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以后轮不到他顶门楣,就任他去了。
论起来,许氏讨厌这个儿媳还多过沈兰宜。
“金氏,来。”许氏点了名,她半靠在引枕上,幽幽地继续道“把药端来。”
金嘉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她从丫鬟手里接过碗和汤匙,半蹲在许氏跟前,姿态别扭地舀了药吹凉,再送到她嘴边。
沈兰宜倒也不躲懒,她环视一周,主动接了正在点炉子的丫鬟的活儿。
其实哪缺伺候的人呢沈兰宜早就想明白了,这后宅的女人手中的权柄实在不多,想要立威严,就只能踩在其他女人的头上。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都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这样人踩人的事情,放在后宅这乏味的一亩三分地里,就显得有点好笑了。
许氏吃着药,余光却也没忘往沈兰宜这边扫一眼。她点好炉子,在铜盆里濯净了手,又去装模作样地看早饭好了没有,给端了进来。
当着金嘉儿的面做这些的时候,沈兰宜其实有点儿想笑。
这些都是她前世最爱干的。看着很忙,实际上根本没做什么,那些磨人的、不讨巧的活都留给旁人干去了。
金嘉儿一边端着滚烫的药碗喂着药,一边分神看沈兰宜这边的动作,还没来得及目瞪口呆,手下一个不留心,汤匙一哆嗦,不小心磕到了许氏的牙。
金嘉儿被唬了一跳,手下意识一松,瓷质的汤匙啪地掉到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褐色的药汁溅了出来,许氏皱了皱眉,厉声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家中是如何教养你的”
久病的人难有好脾气,伺候吃药的这个人是最容易被迁怒的。
沈兰宜从前在这上面吃了很多亏。她确实尽心尽力地侍奉了,但这不影响许氏后来看到苦药汁子就会想到她,想到她这个也不讨巧的儿媳。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沈兰宜适时开口,打断了许氏还未出口的斥骂,又提高声量,叫了外头洒扫的丫鬟进来清理。
许氏火气好歹下来一些。
金嘉儿偷觑一眼沈兰宜,暗骂了一声自己的丈夫假传情报。
不是说好的沈氏沉闷又老实吗那眼前的这位究竟是谁
心里怎么腹诽不论,金嘉儿再开口时倒是可怜巴巴的,“母亲,是儿媳不好,粗手笨脚的,也干不来活儿”
许氏睨她一眼,道“干不来活儿,那便不干了罢。”
金嘉儿还来不及高兴,紧接着,就听见许氏话锋一转。
“我身子不好,料理不动府上这么多事,想着找个人来接我的班,金氏,你既干不了,那便”
沈兰宜眉心一跳,她抬起头,正对上许氏的眼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金嘉儿忽然热切地开口,截断了话茬。
“母亲,儿媳虽然驽钝,可愿意跟着您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