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简单明了,甄青鸾听得清楚。
今日主簿非要杀牛,断了竹荷家的指望,必定也不是因为一场牛疫,秉公执法。
但她无暇去管什么私人恩怨、什么栽赃陷害。
只记得大黄牛一双眼睛盈满泪水,伏地听由这些残忍的人类,决定杀它。
甄青鸾只说
“多谢张医好意。但是耕牛有病,我就给耕牛治病。如果人有病,整日勾心斗角,机关算尽,该人医去管,我无暇顾及。”
“这头耕牛,我明日非治不可。”
言辞笃定,明知前方陷阱深坑,也要为了一头畜生往里跳。
张医神色挣扎,他也是念在甄青鸾救他们郎中一命,听了同袍的抱怨消息,才开口劝告的。
想不到,甄青鸾眼里的耕牛,竟比自己性命更重。
张医思躇片刻,转身去翻了医书。
终于在典籍引经据典,给甄青鸾找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方子。
他说道
“病理通经所载白蜡可治毒疮久溃不敛之症。此症皮肤溃烂,黄水横流,与你所说相差无几。以白蜡服之,能生肌止血,以白蜡外涂,则能定痛补虚。这岂不是消毒化脓,最佳良方”
白蜡
甄青鸾脑海一算,也行。
融化了趁热敷在牛蹄子上,何尝不是一种新型防水消炎的蜡蹄铁呢。
甄青鸾趁夜买了满满当当的药材。
第二天一早,就跟竹荷架着租来的驴车,带着治疗的物件家什,前往牛棚。
田埂牛棚旁已经站满了围观的村民。
连城里的郎中都来了,远远扶着胡须,与张医围作一圈,去看牛棚里的耕牛。
声势如此浩大,皆是为了给梁家一事助阵。
“麻烦大家挪挪地方”
竹荷一声吆喝,礼貌客气,“我们得要架炉火,烧柴煮水了。”
这一声,引得围观的村民更是热情。
“哎,我帮你,我帮你。”
“当初我也是拿了十两赏钱,这牛患了病,定然是要帮的。”
村民们眼里有活,直接拿起驴车上的木柴,要帮她们劈细了。
又上来三四个身强体壮的,帮竹荷垒石头。
还有村妇两三位,帮忙提水、摘菜、分布料。
他们压低了声响,都在论说主簿的不应当。
“我看这牛,根本不像是犯了疫病的模样。”
“都是牛医在胡说呢,好好的耕牛,非要处死不可。”
甄青鸾来梁家村不久,众人却看在十两赏钱份上,为她发出最为朴质的担忧惋惜
这牛要是治不好,她这么好的人,定然要被官府抓去了
他们必须得帮帮忙
众人忧虑帮忙,手脚勤快。
不多一会儿,甄青鸾预计要架设许久的炉灶,就烧起了熊熊灶火,蒸腾气热烟。
将整个牛棚烘烤得暖和。
甄青鸾刚拆开一包花椒,远远听到半空一声“嘎嘎”长鸣。
那只红羽鲜艳的鹦鹉阿滟,于空中掠过,扑扇出一阵响动,盘旋片刻,落回了主人肩膀。
今日沛然来得很早,他身旁没有跟着黑衣护卫,仍是带着阿滟孤身赴约。
他没想到牛棚旁已经是一地煮饭蒸药的家什,困惑问道
“这是要做什么”
“花椒熏蒸,消毒杀菌。”
甄青鸾往沸水倒入一包药铺买来的花椒,顿时烧出阵阵浓烈椒香。
接着,取出她在铁匠铺买来的挑刺剔骨小刀,又往另一锅沸水里放。
“沸水煮刀,也是消毒杀菌。”
四方炉灶,三锅一炉,仅仅是消毒杀菌一项,就占了两锅。
还有一炉,按郎中们的驱邪辟疫方子,扔进了黄芪、川穹、当归,煎制药气,准备给大黄牛洗烂蹄。
唯独剩下一口没燃火的锅,锅中盛放着团团白蜡,离甄青鸾又近又顺手,也不知要做什么用。
不出片刻,沸水烧出的椒气蒸腾,熏得牛棚只剩浓郁花椒味。
甄青鸾终于拿起一捆粗绳,走近耕牛。
“先给你做个保定,免得你挣扎受伤。”
“哞”
卧趴在棚里的耕牛,竟应声而答。
只见手绕粗绳,环过牛背,再下牛腹,缠住牛蹄。
不过几个熟练的挽结,又往牛棚横栏一拧,稍稍用力,就将壮硕的耕牛反跪着绑了起来
沛然顿觉不可思议。
“你这是什么手法,怎么、怎么”
他盯着粗绳捆绑的牛蹄,一时难以表达心中惊诧。
“怎么一下子就将牛捆束好了”
要知道,以耕牛的重量体态,两三个成年男子都不一定能捆得如此像样。
甄青鸾看起来柔柔弱弱一女子,只是将粗绳横过牛棚栏杆,就能轻而易举绑好一头耕牛。
“保定。”
甄青鸾读书时候,就对这套很熟悉。
她操作的两后肢胫部保定、单绳提举,都是导师连连夸赞好手艺。
甄青鸾顺手一牵绳,活结收紧,利落的将牛蹄弯曲。
只见耕牛双腿后折,露出了漆黑染泥、碎石扎透蹄面。
她稍坐于地面,抬手就能操作创口。
甄青鸾见沛然神色惊讶好奇,这才耐心解释道
“保定,就是治疗耕牛时候的保险,既能防止它伤人,又能保证它安全。”
说完,甄青鸾倒出药炉里的驱邪辟疫方,又掺入冷水,调和好了水温,开始冲洗溃烂的牛蹄。
昨日傍晚洗过一次,今日天光大亮,温热药水一冲,更显得病灶深邃,还有腐烂泥水乱钻的烂虫。
“我先削掉创口,再给你仔细洗一遍。”
甄青鸾说话,并不向人,只说给耕牛听。
“放心,不会伤着你。”
说着,她以长筷夹出滚烫剔骨刀,用厚布包裹刀柄。
将要下手之时,一声阻止,由远及近。
“慢着”
主簿带着衙役赶来,更是拖着押解的梁有春。
见这里人山人海,赶紧叫停。
“你们要做什么许老爷和葛大人还没来,怎么就敢动手”
他这一声呵斥,没叫住甄青鸾,反倒是叫出了昨日沛然的黑衣护卫。
衙役比昨日多了几个,黑衣护卫只能护住牛棚一侧,以沛然安危为先。
沛然偏偏高声问他“他们自己来迟了,难道治病,还得等他们”
滟晴方展翅飞空,叫声刺耳嚣张
“来迟了来迟了”
莫说是少年与护卫。
就是一旁帮忙的村夫农妇,也是站出来大声争辩。
“大人,你昨日明明说了,今日可以治牛的。”
“是啊是啊,我们都听见了,才来帮忙烧水煎药。”
“要是大人带兵来不让治牛,就是说话当放屁”
话语粗俗,说得主簿脸色铁青。
一声声一阵阵,人多势众。
偏偏还有黑衣护卫亮剑守着,他才十来个衙役,还得摁住梁有春,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主簿把手一背,站在衙役身后气急败坏。
“你们这些刁民,反了不成等许老爷来了,定要把你们抓去治罪”
“哞”
耕牛乱摆乱晃,却被绳子固定得严严实实。
我是不是要被杀了
“不会。”
甄青鸾手拿烂蹄,刀刃沿缝。
“他们可以护住你,我也能治好你的病。”
一刀下去,牛蹄坚硬,削掉了坏皮。
甄青鸾五六年没练过的修蹄刀功,又在这块腐烂的坏蹄子里重见天日。
牛蹄的角蛋白一层一层,都烂得粉碎,削下来不费什么力气,几刀下去,就露出了干净泛白的蹄面。
掉落一地碎石淤泥,还有乱钻的虫蚁断草。
甄青鸾边削,边洗尽砂石泥虫。
花椒蒸腾雾气之中,牛棚外的一切吵闹争辩,都不与甄青鸾相关。
她凝视一方烂蹄病灶,一刀一刀仔细去修坑坑洼洼的牛蹄。
先要削去蛀穿的硬蹄甲,再修去裂口的角质层。
去除创面之后,得修出平衡的蹄底,最后得沿蹄甲内侧修出平整的蹄弓。
即使长期做的宠物的手术,也不妨碍甄青鸾拿起刀,就能回忆熟练于灵魂的技艺。
哪怕握蹄握得手腕僵硬,微微发颤,她持刀的右手,依然稳如泰山。
烂蹄子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风景,连竹荷都忍不住撇开眼睛。
然而一旁的沛然,双眼澄澈好奇。
寒光薄刃,一刀一削。
甄青鸾沉稳熟练的举动,令他眼神发亮,心绪激动。
沛然像是发现了难以掩盖锋芒的珍宝。
连大耍官威的主簿,如何吵吵闹闹,都无法引得他片刻注意。
“你们给我让开”
“竟敢阻碍公务,好大的胆子”
牛棚外的主簿,空耍了一套官威。
无人理他,闹得他好生没趣。
主簿铁青了一张脸,咬牙切齿吩咐道“去衙门里再领些差役来,我今日定要把这些刁民全抓了”
身旁衙役领命,刚转身就眼神一亮。
“大人,许老爷带兵来了”
主簿脸色一喜,转身一看。
果然,他们安宁城的许县令、葛县丞,正带着二三十个同样蓝衣红腰带的衙役,风尘仆仆赶来。
主簿喜形于色,迎了上去。
有救了
“老爷这些刁民”
“住口”
许县令脸色一变,赶紧招呼他带来的衙役,“赶紧把这个擅作主张、违反律例的家伙抓了。”
主簿还没弄明白,立刻就被冲上来的衙役,押解在地。
“啊,老爷,昨晚我们明明说好了”
话音未落,主簿头顶九品官帽,被葛县丞一把摘下
“闭嘴”
只见葛县丞恭敬的捧着官帽往前,许县令与他诚惶诚恐的往后一递。
主簿惊恐慌乱,还以为来了什么大官,眼睛瞪大了一瞧
哪里有什么大官,两位老爷弯腰恭敬的,乃是一位布衣。
他黑须长拂,身无官服,也无官佩。
头发也只是简单梳起,插了支木簪而已。
然而,许县令话语十分谨慎。
“安宁城主簿擅自羁押耕农,阻碍耕牛治病,另有受贿行贿之举,与我等并无相干。”
“请大人明察。”
“你们相不相干,等着薛州府来查。”
那布衣甚是冷漠,不像威严高官,抚须捉袖的模样,更像个读书人。
语气却不客气。
“先放了耕农,等医官看了耕牛,再行决断。”
他话音一落,衙役就松了梁有春的钳制。
片刻,这些跟着主簿来的衙役,纷纷被抓。
一时之间情势倒转,叫重获自由的梁有春,一阵傻眼。
梁有春看了看布衣,立刻机敏的跪下来磕头。
“多谢大人解救。”
说着,他还仰头哀求,“我媳妇与众乡亲也是一时情急,才冲撞了诸位官差老爷,希望大人网开一面。”
“那位替耕牛看病的甄姑娘,更是知明洲大人们府上的神医,有知明洲的大人们担保的,绝不是胡乱看病,大人千万不要追究她的过错”
“莫说这些、莫说这些”
布衣眉头一皱,扶他起来。
“今日之事,必然不会追究,只是耕牛的病症,还得医官说了算。”
随许县令来的医官,在梁有春跪地之时,已经快步走到了牛棚。
他抬眼一看,安宁城中同袍医者皆在,盯紧了青衫女子身影。
一个个啧啧称奇,低声议论。
“这刀法平滑稳固,削蹄如泥,不见血痕,果然厉害。”
“牛竟然也不挣扎,今日我又开了眼界”
“寒邪未出,黄水不蔓,定然是老夫的驱邪辟疫方子起了作用。”
“聒噪、聒噪,明明是我说的花椒煮水,百病全消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