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裁缝愣在当场,他将面前的池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这怎么可以你明明是个男子”
虽然眼前的青年生得比姑娘还要标致,但男子就是男子,怎么能替自家孙女出嫁呢
池惑笑“男子女子并不重要,只要穿上了嫁衣,就遂了对方的意,是今晚的新嫁娘了。”
林裁缝却不住地摇头“你们外乡人有所不知,只要被那鬼新郎看上的姑娘,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如今就算你穿上嫁衣假扮成我孙女,也会被他识别出来,没有用的”
这位老裁缝一边说着,一边无助地摇头抹眼泪。
池惑耐心解释道“这方面你们请放心,我的朋友云游四海,精通移花接木的术法,只要你们愿意配合,我们不仅可以保证你们小孙女的安全,甚至还能找到镇上失踪姑娘的去向,如果顺利解决了这件事,以后你们裁缝铺的生意才好继续做下去,不是吗”
林裁缝和夫人对视了一眼,眼泪暂时止住了,火光将他脸上半信半疑的神色照得分明,最后他小心翼翼问道“当真”
他甚至连粗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稍一个不留神,对方给予的承诺就烟消云散了。
“自然当真。”替池惑回答林裁缝的,是已经步入院中的时无筝。
他看出来了,自己这位新收的小徒弟想自己代替林家小孙女做饵,引蛇出洞。
闻言,林裁缝夫妇愣了一瞬,而后立刻伏倒在地磕头“多谢二位恩人,只要能救我们的小孙女,我们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虽然时无筝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冷脸,但他待寻常百姓仁慈,立刻蹲下身子将两位老人扶了起来“老人家不必如此,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程渺也过来帮忙将老人家身上的灰拍干净,将他们往里屋扶去。
院子外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当下发生了什么,幽幽讨论了一番后,看没什么激烈的动静,也就各自不得趣散了,散去的路上为林家小孙女可怜了一把。
“忘儿,你真愿自己做饵,引蛇出洞”时无筝皱眉问池惑。
池惑点头“与其守株待兔,不如我们借这次娶亲主动出击,这是挖到事件真相的绝佳机会。”
“而且在师门中,我的修为最低,身体素质接近普通人,所以由我来做替身最不容易被察觉,只要师尊对我用「移花接木」之术,将林家小孙女的气息转移到我身上,我认为问题不大。”他补充说道。
而且池惑有些好奇,如今他抢了自己的“新娘”之位,这一世被抢了剧情的“自己”,又会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呢
时无筝面露担忧之色“可你的修为这么做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池惑淡然笑笑“有师尊坐镇,我不担心这个。”
只要能查清事情原委、揪出罪魁祸首,要武力对付作乱的邪祟,对时无筝而言并非难事。
而且池惑相信,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已经有所行动了,此时说不定正躲在暗处观察师门的一举一动,寻找和时无筝相遇的合适时机。
时无筝沉默一瞬,点头“好吧。”
池惑思忖片刻又道“到时候师尊也不必急于出手,我想,宗门这次让我们下山调查失踪事件,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是关键,打草惊蛇就麻烦了。”
“师尊也请放心,我会在保护自身安危的前提下行事的。”池惑补充道。
时无筝定定地看了他一瞬,随后道“好,那这次计划听你的。”
“忘儿,安全起见,我给你把这个系上。”
时无筝捏着一株松绿色的风铃草,将其绕在池惑的食指上,很快,这株风铃草感知到皮肤的温度,渐渐融化、渗透、嵌入池惑的食指指腹,在他皮肤上形成一幅风铃草的刺青图景。
“如果遇到你没办法解决的危险,记得晃一晃这株风铃草,为师就会为你解决。”
时无筝言出必行,他把行动的主导权交给了池惑,而自己也会尽师尊的职责,保护他的安危。
这一次调查红水镇之事,时无筝既然带了三个徒弟下山,本就是有历练徒弟之意,所以他有心将调查的主动权交到徒弟手上。
时无筝不明说,却通过细枝末节暗暗观察徒弟们的决定和行动。
林裁缝夫妇终于止住了哭泣,他们的儿子媳妇早带着小孙女投靠远房亲戚去了,几位留在镇上的亲戚过来帮忙劝慰,在池惑的安排之下,他们开始紧锣密鼓布置喜堂喜房。
时无筝问林裁缝夫妇要来小孙女留在宅子里的梳子和旧衣物等事物,用朱砂画了「移花接木」符篆,再用刚才烧嫁衣的火盆,将符篆连同旧物一并烧了。
池惑饮下一大碗符灰水之后,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时无筝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按理说喝下符水,不会有这般反应才对”
池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师尊,我其实早饿了。”
他这副练气期的身体没有辟谷,衣食住行皆与寻常人无异,所以会困会饿,要睡觉,要吃饭。
时无筝微愣,恍然“抱歉,是为师疏忽了。”
池惑“师尊怕是没带过我这般不上进的徒儿,太费心了。”
他本是无心一句话,没有嘲讽之意,但听者却未必不多想。
时无筝摇头“忘儿,不要妄自菲薄,其实你和传言中很不一样。”
池惑笑“敢问师尊,传闻中我是怎样的”
时无筝笑着摇头“不提也罢。”
东极门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提到祁忘这个人,就一定会有人嘲他是个只会依附强者的菟丝花。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为师看出来了,你的观察思考能力远在你同门师兄之上,而且独有一套对事物的见解,解决事情也能另辟蹊径,这也不是常年待在山里、只会闭门造车的弟子所能及的,所以为师不愿意给你设置太多限制,你需要怎样的帮助,都可以告诉我。”时无筝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池惑“多谢师尊,我根骨平凡,资质和修为都不出众,进入东极门的关系又很敏i感,确实很难让人给出好的评价,但是,师尊放心,我会亲自将这些误会洗清。”
时无筝看着他,唇角露出微不可察的笑“为师很期待。”
这场“亲事”虽然决定得仓促,但林家害怕怠慢了几位恩人,该有的东西倒是样样都备了,林夫人甚至还烧了一桌子家常菜当喜宴,这会儿酒菜已经摆上了桌。
“各位恩人也过来吃几口饭菜吧,我们这儿的习俗,成亲当天主家人要宴请宾客,新娘子不能饿着肚子上花轿,否则不吉利”林夫人小心翼翼招呼几位恩人,生怕自己没见过世面,得罪了对方。
“多谢款待,虽然这门亲事不真,但做戏做全套,也更有说服力。”池惑率先坐上了给新娘备的位置,端起热腾腾的饭碗,“我怕是红水镇里最主动的新娘子了。”
上一世他在饮食方面颇为讲究,吃遍世间山珍海味,却极少吃到这样带着柴火味的家常菜,加上已经饿了一天了,池惑吃得津津有味。
林夫人见状,才稍稍放下心来。
饭后,时无筝为池惑检查了一番,确定「移花接木」已经奏效后,他才放下心来。
“记住,凡事不要冒险,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及时与师门取得联络。”时无筝再度叮嘱道。
池惑“师尊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交代完毕后,池惑来到已经布置好的喜房内,这本就是林家小孙女的闺房,先前纸聘礼和红嫁衣也是被送到这间房里。
他换上林裁缝准备好的红嫁衣后,对着镜子上红妆。
原主祁忘生了一副瓷美人的皮囊,此时穿上为女子准备的红嫁衣,非但不违和,反倒给人一种“芙蓉不及美人妆”的感叹。
池惑对着铜镜抿了抿胭脂,妆成。
也不知是不是夜已深浓,空气变得潮湿,镜子上蒙了层淡淡的水雾。
凑近了闻,水雾里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腥气。
看来有谁按捺不住了,准备咬下池惑专门为其布下的“钩”了。
池惑拢了拢头发,为自己盖上红盖头,屋内只留一盏红烛,西面窗户大敞。
他像一个怯生生的新嫁娘般,坐在床沿静默不语,静等良辰吉时新郎进房。
红烛烧得噼啪直响,潮湿气越发浓重,起风了,白色雾气漫入喜房,彻底将映着红烛的镜子糊住,影影绰绰的镜像仿若海市蜃楼。
红水镇的夜晚安静极了,以至于窗下的猫叫声都格外刺耳渗人。
子时,猫叫此起彼伏,叫声渐渐变得悲伤。
池惑分辨出来,夜猫啼叫已经变了味道。
这不是猫叫,而是婴儿的啼哭声。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近,最后从哀怨的哭变成尖锐的笑,令人头皮发麻。
穿着嫁衣的池惑表现出十足耐心,他安安静静坐着等候,像一位最贤淑温柔的新嫁娘。
红盖头在风中左右摇摆,池惑垂下眼皮,透过缝隙,他用余光看向自己被烛火投在地上的倒影。
影子刚开始是像烛火一样晃动不休、忽明忽暗,然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而且在不断膨胀、放大直到彻底变形。
池惑微眯起眼睛仔细瞧,地上的影子分化出无数个头颅,这些头颅形状扭曲角度怪异,像是在水中泡成巨人观的死婴。
在新婚红烛的映照下,“新嫁娘”池惑的影子被无数鬼影入侵了。
有意思。
看起来在红水镇作祟的并非鬼修,而是无数古老又强大的“怨”。
“怨”不同于鬼修,无声,无形,变幻莫测,最难分门别类,也无法给其下定义。
对于仙道而言,“怨”是最复杂也最棘手的存在,要解决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容易。
突然“呼”的一声响,敞开的窗户被吹得噼啪直响,如暴雨来临前穿堂而过的风,点在高堂之上的红烛灭了,黑暗瞬间降临,在地上蠕动的变异影子也随之消失。
下一秒,风止。
粘稠的浓雾化为实质,似白绸带般朝“新嫁娘”的四肢缠绕而上,池惑静止不动,没有半点反抗,乖顺地任由浓雾将自己捆住,直到脚下传来失重感,他整个人被捆绑着抛出了喜房。
看来镇上所有失踪的少女,都经历了这样诡谲的夜晚。
很快,失重感消失,池惑被放置在一把摇摇晃晃的轿子里。
这会儿已经上了贼船,他不打算继续假装矜持,索性悄悄解开了束缚他的绳索,将碍事的红盖头撩了起来,他朝摇摆的轿子外看去,浓雾之中的景象让他来了兴致
轿子是正经的红轿子,但轿夫却是一群只会爬行的“小婴孩”。
这些婴孩皮肤已经变成了暗紫色,狰狞的黑色血管纹路爬满皮肤,像旧屋外枯死的藤蔓,这些“轿夫”显然不是什么正经孩子。
鬼婴的“怨”吗
雾色四起,抬轿鬼婴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一边抬着新嫁娘、一边用清脆的嗓音唱到
“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上花轿,入新房,一夜红烛燃鸳鸯,乱葬岗中喜当娘”
鬼婴反反复复吟唱这首童谣,池惑则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琢磨其中歌词。
“清白人家好出身”这句词,已经点出了失踪女性的身份共同特征都是镇上人家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所以“乱葬岗中喜当娘”所指,难道是这些失踪的少女要被鬼婴拐去当娘亲吗娘亲于他们而言又有何用处
如果按照这首歌谣推断的话,根本没有鬼新郎什么事,“自己”又为这些事背锅了。
池惑甚至跟着鬼婴们哼唱起来,还故意捏着嗓子,学着女子的声线对鬼婴道“这歌词可真有意思。”
抬轿子爬行的鬼婴哪里见过这么猖狂大胆的新嫁娘,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童谣不唱了,手脚也不爬了,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死寂中只有池惑的吟唱声在回响“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上花轿,入新房,一夜红烛燃鸳鸯,乱葬岗中喜当娘喂,怎么只剩下我自己唱了你们不唱了吗”
鬼婴们板着面孔,只剩下黑瞳放大的眼珠子无机质转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只滚圆肥大的鬼婴蠕动着身躯,“嘭”地将花轿帘子封死,还不忘出声恐吓轿中新嫁娘道“新娘子不可探头探脑这不合礼数”
池惑不满地啧了啧“看你们年纪小小,没想到规矩这么多,轿子里好无聊,看样子路程还有很远,我们聊天打发时间如何”
鬼婴“”
池惑“你们有谁可以给我解释一下,这首童谣的歌词具体是什么意思”
虽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池惑还是想和对方应证一下。
鬼婴似乎不耐烦了“好人家的闺女出嫁时不允许提问。”
池惑“你如何知道我是好人家的闺女”
鬼婴“只有好人家的闺女才能上我们的花轿。”
池惑扬眉“你确定不会接错人吗”
鬼婴“别胡说,不吉利。”
池惑又笑问“你们把我塞入轿子里,是希望我来当你们的娘亲吗”
鬼婴又重复道“新娘子不允许提问。”
池惑嗤笑“谁告诉你们这些歪理的”
鬼婴沉默一瞬,冷淡的说出两个字“鸨母。”
鸨母池惑心中豁然。
当年孟婆就是从事鸨母的职业,他当然清楚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池惑“所以你们的存在,和红水镇当年的风月生意有关”
池惑的话似触到了某种禁忌,鬼婴一下子不讲话了,沉默着继续往前爬行,轿子虽然一步三晃,但很快就走出了十多里路。
时值深秋,枯木蔓延山野,这夜月色正好,月光将枯枝的剪影映在轿帘上,随着轿子一晃一晃,细长扭曲的枯枝影随之舞动起来,仿佛跃跃欲试的鬼手,要将行经此地的旅人拖入枯林深处。
深山枯林,鬼婴抬轿,吊诡的童谣声再度回荡山野。
此情此景别有意趣,就是这身死沉死沉的嫁妆有点碍事,池惑索性松开最上边的扣子,露出被勒出红痕的喉结。
他挥动红盖头扇风,庆幸现在是深秋时节,要是放在夏天,他可以闷死在轿子里。
一阵风吹来,池惑揉喉结的动作刹时顿住,他目光微沉,视线朝被扬起的帘子扫去。
池惑嗅到了鬼修的气息,虽然对方隐藏得极好,但几乎没有任何鬼修可以躲避他敏锐的嗅觉,特别是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气息。
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出现了。
池惑一直有所疑惑,他既然魂穿重生在祁忘身上,那么对方作为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究竟能不能识别出“自己”呢
突然,一声刺耳的唢呐打破山野的死寂,这些抬轿子的鬼婴瞬间被吓得僵在原地。
轿中的池惑同样愣了一瞬,随后噗嗤笑了。
这一下,“自己”真的出现了。
毕竟除了自己,也没谁会弄如此花里胡哨的场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