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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水镇(六)
    被掐住脖子的池惑一瞬不瞬望向对方的眼睛,他在鬼主的眼瞳里凝视自己的倒影。

    虽然现在他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在少年鬼主面前都是绝对的弱势,但他脸上却无半分弱势者该有的胆怯和卑微,反而表现出一种胸有成竹的平静,仿佛他能以下位者的姿态操控局面。

    根据池惑对自己的了解,这位年少的自己不会把他掐死,至少此时此刻不会。

    现在自己是时无筝的五弟子身份,少年鬼主根据「天道书」的指引来到红水镇,就是为了和所谓的正缘道侣时无筝相遇,如果此刻他把时无筝的徒弟杀了,那之后的攻略也无从谈起。

    而且,最重要的是,池惑知道,比起仇恨和害怕,少年鬼主会因此对他产生好奇,并将自己放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这就是池惑的目的。

    “这么看来,我猜对了。”被捏住喉结的池惑弯起唇角,因为对方指节用力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沙哑。

    少年鬼主同样在凝视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

    但他卡在池惑脖子上的手却松了力道,疑惑道“是我露出了什么破绽吗或者你们东极门有什么我不了解的秘法不妨说来让我听听”

    比起身份被看穿后冲动形式,直接杀人灭口,这位少年鬼主更愿意弄清事情的真相。

    池惑“你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东极门也没有可以识别你身份的仙器和秘法,你放心。”

    他看着“自己”脸上神色的变化,继续说,“我之所以能认出你,是因为我认识你。”

    鬼主微眯起眼睛,半信半疑“你认识我”

    “是的,”池惑笑了笑,“池惑,帮个忙,如何”

    他在「池惑」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另一个自己,这种感觉很微妙,甚至还有点失真。

    被对方直呼名字的鬼主微僵在原地,以至于他的手指下意识用力,但在理智的压制下,他最后彻底松了手。

    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池惑竟在心底笑了出来。

    自己果然是自己,所有情绪的起伏和变化,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终于呼吸顺畅的池惑开始咳嗽,这副躯体羸弱,他咳了几下眼睛就有点潮湿的痕迹。

    池惑裸i露在喜服之外的一截脖子苍白纤细,鬼主留下的指痕还清晰印在喉结旁,暗红发紫,愈发触目惊心。

    鬼主将他这幅被欺负得有些病弱的姿态看在眼里,问“你需要我帮什么忙”

    现在他很清楚,这个小修士只有外表看上去羸弱,其实是个不得不防备的危险角色。

    池惑“我需要你用醉鸦楼的安魂曲,度化这些鬼婴,这是让那些红水镇的失踪姑娘活着回家的唯一办法。”

    池惑此番挑明鬼主的身份,让对方在自己面前掉马,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这是当下解决事情最直接、也最高效的办法。

    他想要利用曾经自己的能力,就必须让其在自己面前掉马。

    上一世,自己信了那份狗屁「天道书」,曾一度以为时无筝是自己的正缘道侣,所以在假扮新嫁娘来到沼泽后,将事情的处理权全都交到时无筝及其弟子手上,却没料到他们浪费了怨灵资源的同时,还导致了这些姑娘的死亡。

    回过头去看,池惑意识到这也是剧情的一部分。

    据他后来了解,因为强行拔出鬼婴怨灵的行动是萧过提出并执行的,所以是他间接导致了姑娘们的死亡,在回到东极门后,萧过被罚入随意峰思过三年,这段时间他对处罚的不甘、对师尊的思念催生了心魔的诞生。

    重活一世,池惑要打破所谓的「剧情」,逆天而行,把故事的走向彻底扭转。

    鬼主对这个小修士更好奇了“你居然连醉鸦楼的安魂曲都知道”

    “你到底是谁”

    鬼主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并不那么认真,因为他猜到对方同样不会认真回答他。

    池惑揉了揉被抓疼的脖子,面不改色道“以鬼主的能力,要查我的身份背景应该很简单,而且我也做过自我介绍了。”

    “我叫祁忘,东极门随意峰随筝仙君的五弟子,我自报家门能让鬼主更方便调查吧”池惑用气定神闲的姿态说道,简直可以算得上毫无保留。

    鬼主微微扬眉“你的目的是”

    池惑“我说了,我想解决好这次的事件。”

    鬼主静默一瞬,也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兴趣,点头“好,我帮你。”

    就在这时,喜房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轻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敲门声,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而后起身快步朝门的方向走去。

    随着“咯吱”一声响,池惑将门扇拉开,门外正准备破门而入的鬼婴愣住了,刚才敲门只不过是走流程而已,他没见过哪位新娘真的主动过来开门。

    “娘亲,我们给你送夫君过来了。”鬼婴指了指扛在自己肩膀上簇新的纸新郎。

    刚才拜堂时“新郎”自燃烧没了,它们赶紧弄了个新的进行替换。

    “这样啊,真不巧,忘记给你们说了,”说着,池惑将门扇彻底敞开,指了指坐在喜床上的鬼主,“我已经有新郎了。”

    池惑不介意让自己占便宜,也不介意占自己的便宜。

    调皮的少年鬼主很配合地对鬼婴们点了点头,姿态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就差说我是你们“新爹”了。

    鬼婴僵住“”

    但它们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本懵懂的表情迅速变了味道,凶戾的五官越发扭曲变形,像爬虫一样蠕动的身躯快速膨胀。

    这些鬼婴们似乎无法忍受自己选定的“娘亲”在外找了“野男人”这种丑闻,喜房内所有红色的物件开始液化,就像被锤炼融化的铁水陆陆续续滴落。

    鬼婴们不同于仙界修士,怨无声,念无形,它们作为无声无形的怨念产物,无需刀剑等传统意义上可以伤人的兵器,万事万物都可以为怨灵所利用,成为它们的“刀”。

    比如这些象征着血液和欲望的红色。

    液化的红色开始像藤蔓般疯长,如鬼手朝坐在褪色喜床上的鬼主抓去,池惑拔出藏匿在身上的佩剑,斩断跃跃欲试的妖藤。

    鬼主不动声色地笑道“祁忘,看来你的孩子们不欢迎我呢。”

    言罢,他拢了拢衣袖,怀中已然抱着一把黑檀木五弦琵琶,拨面覆有皮质彩绘百妖宴饮图,妖冶颓丽,别致非常。

    池惑当然记得,他曾给这把琵琶起了个名字「宴」。

    「宴」声起。

    原本如红潮蔓延的鬼手开始融化,变得像红雨一般从四面八方泼洒而来,鬼婴们顷刻匍匐在地,浑身泥泞猩红、遍地哀嚎。

    鬼主最擅长对付怨念的产物,交给“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靠谱。

    池惑撑起一把白纸伞,不足片刻,素白的伞面被湿红覆盖,星星点点如雪野红梅。

    似乎用不了多久,这把伞就会变成潮湿的红色。

    撑着伞的池惑蹲下身子,对挣扎蠕动的鬼婴温声道“因为你们原本的娘亲不被允许生下你们,所以你们才选择好人家的姑娘,把她们抬上喜轿,想要她们成为你们的娘亲,是吗”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匍匐在地的鬼婴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老鸨说,神女不允许有孩子,神女是青楼的资产,神女的身体是客人们欲望的容器,容不下赔钱的孩子只有好人家的姑娘出嫁后,他们的孩子才有被生下的自由”

    不同于名门正派修士的刀和剑,直接斩断怨念和宿主之间的连接。

    属于鬼主的「宴」以怨为食,能真正将无形的怨吞噬、消化,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化解」。

    漫天漫地的红色覆盖而来,这是鬼婴们记忆里的主色调。

    无论是能将它们淹没的诅咒、探入母亲子宫的钳子、还是死婴堆叠的沼泽池,都覆盖着一层腐败的猩红色还未出生就已经腐烂

    “我们想要选择自己的出生,我们想要被真正的孕育”

    “好人家的女孩可以成亲成亲后她们就是我们的娘亲娘亲会爱我们会让我们来到世间”

    “娘亲会迎接我们回家”

    “娘亲娘亲”

    “睡吧,睡着了,梦里,你们就孵化了,”池惑柔声道,“相信娘亲的话,乖。”

    鬼主急急拨动琵琶弦,「宴」声转急,在怨灵听来却如同安魂的歌谣。

    悬挂在天顶的红绸蛛网像自有生命般震颤不休,发出近似啜泣的声音,那些一伸一缩呼吸的纺锤体逐渐裂开窄小的缝隙,像是被孵化的蛋,一缕黑烟从裂缝中升腾而起,消散在漫天红雨里。

    而那些从姑娘肚脐伸出来“脐带”也褪去了鲜艳的红色,随着散掉的黑烟一同蒸腾消失。

    “娘亲娘亲我们会被生下来吗”鬼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听起来像是带着哭腔的悄悄话。

    池惑沉默一瞬,答非所问道“睡着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信娘亲的话。”

    他不欺骗“小孩”,更不做没有把握的承诺。

    在一旁拨动「宴」的鬼主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你一个不近凡尘的修士,没想到是位如此称职的娘亲,实在有趣。”

    池惑笑,不落下风道“你一个被世人描绘成凶神恶煞的鬼主,却弹奏琵琶哄调皮的孩子睡觉,也实在出人意料。”

    彼此相视一笑,一曲终了。

    红雨渐渐退潮,最后几缕鬼婴留下的黑烟消散在夜色里。

    但鬼主点燃的鬼火却越烧越烈,火苗噼啪作响。

    这种程度怨灵不难对付,如果要强行清除,只要找到它们的大本营,数名元婴期修士联合就能在一夜间将其猎杀干净,上一世的萧过也是这么做的。

    但这样一来,这些被拐来当“娘亲”的失踪女孩就倒霉了,鬼婴的怨念已经顺着“脐带”,渗入到她们的三魂七魄中,除非鬼婴的「怨」真正获得安抚消散,否则这些滋生的怨念将会把母体反噬。

    这是鬼婴的诅咒,惩罚不允许他们降生的世人。

    毕竟怨灵没有善恶观,不懂何为无辜,也不懂是谁酿成它们的悲剧。

    也只有红沙谷醉鸦楼的鬼主池惑,才掌握仙门修士不了解的安魂之术,将被怨念驱使的亡魂安抚超度。

    而亡魂留在人世的「怨」,也能作为其修行的绝佳原料。

    鬼主收好琵琶,对手持红伞的小修士道“多谢款待。”

    既然对方自称是他的“旧相识”,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尽情享用鬼婴度化后产生的「念」。

    解决完残留于世的数千名鬼婴,已近破晓时分。

    晨光乍现,这日的山岚弥漫着不同寻常的薄红色。

    被红雨淋透的喜服已经被吹干,忙活了一夜,救下并安置姑娘们的池惑终于松了口气。

    练气期修士的身体实在太弱了,熬了一个大夜,几乎可以要了他小命。

    待一切尘埃落定,池惑才传信给身在红水镇林家裁缝铺的师尊,告知事情原委及解决结果,并请求镇上组织援助车马,将这些被救下的姑娘拉回家里。

    将鬼婴残存的「念」吞噬干净的鬼主很满足,迎着晨光,他意兴阑珊地看着小修士给师尊传信。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纤细的颈脖上,自己留下的指痕并未消散,在渐亮的晨光里,随着对方喉结滑动,别有一种濒临破碎的感觉。

    对方眼尾淡红色的胎记,也似昨晚滴在面上的红雨没擦干净,被风干后留下的痕迹。

    鬼主的目光从池惑脸上移到手上,他登时有些疑惑,小修士手指上明明有他师尊留下的风铃草,他昨晚处理鬼婴时却一直未使用,反而选择让身为鬼主的自己帮忙,这是为何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自己没出现,这个小修士有打算如何解决鬼婴

    池惑注意到鬼主的视线,转过头,直视对方尚未来得及移开的目光“我已经通知师尊,我想他很快就会赶过来。”

    鬼主静默一瞬,试探道“你打算如何与你的师门介绍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