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阴差走后,展昭枯坐了一夜,到底是辜负了颜顷的一片孝心。
展昭没有告诉子鼠,颜顷就是二十年前“夭折”的孩子。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长久地保守这个秘密。
不提展昭与白衣阴差二十年来的接触与交流。单单是跟随在包大人身边,展昭已经十分清楚由于幽冥之主身离其位,阴界陷入无主境地,整个幽冥早已经秩序大乱。
阴间大乱,自然影响到人间。而今的世道,早和二十年前大不相同。害人的厉鬼、妖魔层出不穷。虽然在包大人入主地府阴阳宝殿后,阴阳两界秩序变强了一些。但是包大人主持的毕竟只是十殿阎罗中的一殿。
近些年,其他九殿阎王,或自行转世投胎抛下阴间职责,或花尽心力寻找泰山府君疏忽公务,或遭逢不测为鬼王屠而代之,或自身存在异心欲谋更大林林总总,如今的阴阳殿已经有些孤木难支。
汴京城因为包大人的坐镇,没有妖魔鬼怪敢侵袭,经营出一派歌舞升平。京城外,莫说平头百姓,就是身负国运的官员都会被妖魔盯上,掏去心肺时常有之。
十四年前,朝廷钦点的巡按,包大人的得意门生倪继祖倪大人,就在巡察江南时,在路上遭到恶鬼袭击,断了性命。包大人为此痛惜了很久。
这阳间的秩序,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展昭缓缓闭上眼睛罢了泰山府君归位,于天上地下人间都是好事。颜顷真能成为泰山府君,成就不生不灭的神祇之位,于颜顷而言何尝不是一桩好事
展昭啊展昭,你在这里纠结、犹豫什么呢难道真的不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吗你舍不得你的儿子,可是你心里清楚得很,这个世界上每天有多少父母不得不白发人送黑发人,有多少稚童年幼无辜时失去父母的庇佑。难道你忍心让颜顷背负这些,一无所知地在人间陪着你吗
清晨,第一缕阳光斜斜地透过没有关闭的窗户射入房间。久坐不动的展护卫睁开微红的双眼。
展昭起身,照常洗漱。早饭吃在嘴里实在没有滋味,干脆潦草吃了两口,就出了门。旁边伺候的白福和管家看着忧心,也只能目送展昭。
展昭快步来到开封府。他没有去和颜顷汇合,而是先到包大人办公的书房,打了两份请假条。
包大人有些惊奇。两人协力同心近三十年,包大人很清楚展昭是一个为公忘私,十分有责任感与信念的人。展昭断然不会昨天刚刚领了事关谋反的差事,今天就跑来请假,半途而废。就是当年展昭身怀六甲时,这位江湖豪侠、钦封带刀护卫,都是奔赴在缉拿襄阳王的第一线的。
展昭没有隐瞒,向包大人说明了其中缘由。
素来刚正不阿的包大人听完,都不禁为手下爱将的这份苦心,怜悯地叹了口气“为天下苍生,为难你了。”
展昭故作轻松,宽慰包大人“其实想通了,并没有哪里称得上为难。我若实在想这个孩子,大可以去泰山府君观里瞧一瞧他的金身像。”
包大人哪里看不出展昭在勉强自己呢但是展昭的确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包大人不可能,也没办法劝阻他做这件事。
包大人再次叹气,给展昭签了假条。包大人另外嘱咐展昭,将赵玉赐一并转给蒋平与卢方,辛苦他们兄弟多劳累一点。
展昭摇头“公事不可废。我只请今日半天。我与颜儿说明了泰山府君一事,就来复工。只是颜儿今日,就不让他来上工了。”
包大人一时间无言,最后摆摆手,依旧给两人签了一整日的假条,让展昭只管休假去“一日不够,尽管再来寻本相。本相没有那般无情。”
展昭拿着两张假条,找到颜顷。展昭将属于颜顷的一份假条递给儿子。
颜顷接过假条,看了一眼,不明所以。他抬头,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你和我回一趟家里,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展昭谨慎地对颜顷说道。
颜顷乖巧地点了下头“好。”他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没有重要过赵玉赐谋反的缘由,展昭绝对不会给他请假,让他歇工的。
回到展府,展昭犹豫了一下。最终一狠心,他将昨夜白衣阴差来寻自己的情况,一点不漏地全部告诉了颜顷。
颜顷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他才理解了展昭的意思。颜顷不禁饱含困惑地反问了一句“所以,爹爹他们寻找了二十年的泰山府君转世,竟然是我”
“目前看是这样。”展昭压下心口的酸疼,向儿子说道,“不过,依往常情况,他们弄错的可能不是没有。”往年,阴差们总能得到几条泰山府君的线索,验证过后,都被他们一一否定。为此,子鼠不知道和展昭抱怨了多少次。
展昭此时也说不清,是希望阴差再次弄错了,还是希望颜顷就是泰山府君。展昭品味自己的心情,心道自己竟然是希望颜顷不是泰山府君转世,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颜顷低头,将手里的假条看了看,最后叹了口气。小道士心想一直以为自己不过十几二十岁,还年轻着呢。谁知,就是这十几二十年的人生都是“玩忽职守”,“贪”来的呢
叹气后,颜顷爽快地接受了自己可能是泰山府君转世这件事。他轻声安慰展昭不必为他难过,即便他真的要魂归泰山,不过是回归原位“这也算不上死。而且,说不定我还是有办法来到阳间,与母亲,还有父亲见面团聚的。”
颜顷两眼弯弯,欢喜地说道“这样一来,爹爹就能回来了。”这倒是很不错。颜顷愉快地想道。自己虽然离开了,但是爹爹回到了娘亲的身边,不会让娘亲像前二十年那样,孤身一人。
展昭眨眨眼,虽然他和包大人说过差不多的话,但是理性告诉他,颜顷是颜顷,泰山府君是泰山府君。颜顷是他的儿子,会一心一意地孝顺他。堂堂泰山府君,即便记得这一世的父母,又留得下几分子女对父母的眷恋之情呢
展昭忽然发现,原来庙宇中,高高端坐的泥胎塑像,是那样的严肃冷漠与恐怖无情。
展昭心里难受,又不希望颜顷这时候还要为他这个母亲担心,半点不敢把这些痛苦摆在脸上。
颜顷看了看展昭脸上神情,没有说什么。他自然清楚展昭此时一定十分难过。由此及彼,颜顷不禁提出要求道“我希望由其他阴差带我去泰山。爹爹就留在这儿陪你吧。如果我真成了泰山府君,一定会让东岳大帝尽快完成他和阴差们的契约的。”
展昭明白颜顷的心意,无非是不希望白玉堂复活后,发现是自己亲自将儿子带入幽冥,为此耿耿于怀。
展昭代为答应道“好。我会和他说的。”
颜顷站了起来,说道“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再来家里。这种事总归是趁早不宜迟的。”人生十分美好,但他从泰山山脚一路来到汴京,路上已经见识了许许多多人间的悲苦。若是他成为泰山府君,能够减少一些这样的悲苦,那么他抛下这至多再有八十余载的人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其实算得上一件很好的事情了。颜顷心里想道。自己从小就很羡慕父辈们的故事,向往自己也能成为一个英雄。虽然他成为泰山府君,不能作一件英雄事,只能算“知错改错”,好歹是“及时止损”,就当他没有辜负白玉堂、展昭之子的名头吧。
颜顷看向展昭。展昭正愣愣地看着他,神情比之昨日不知道憔悴了多少。颜顷始终明亮夺目的眼睛黯淡下来不管怎样,让自己的父母这样难过伤心,是他的不孝。
颜顷忍住鼻尖的酸意。他故作轻松地问道“爹爹就不曾留下,让娘能够主动找他的方法吗”
展昭抿住唇,很想让颜顷不要这么着急地去验证那个结果。但是最后他放弃了心中这份不舍,选择支持儿子的决定。展昭眼中微微含笑,道“你父亲留了的。”只是他从来没有使用过,也没想过是在这种情况下首次使用。
颜顷嘴角挂上一丝淡淡的苦意。他的手落在腰间小贤王赠送他的玉玦上。颜顷愣了一下,随即拿起桌上的请假条,对展昭说道“这件事我已经明白了。在父亲他们来之前,我且继续手上的事吧。”他声音忽而低浅下去,失落道“虽则不能有始有终了。”
颜顷抬起头,眼睛光芒恢复往日光彩“那就麻烦娘将爹爹叫回家里来。我先回府衙,继续盯着赵玉赐。”
展昭回了一句“不麻烦”。颜顷向他笑了笑,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房门。
今天下午,包大人开堂,审理了江南富商东郭衍丧命相国寺一案。主动自首的凶犯见怀被判处斩候决。真凶已经归案,赵玉赐这个被“冤枉”的没有继续被拘着,而是拿了开封府的补偿银,走出了开封府的大门。颜顷立刻跟踪上去。
赵玉赐离开衙门后,直接回了原先住的客栈,一番跨火盆、洗艾叶澡,好一通忙活。然后人就躺下睡了小半日。再醒来人竟然发起了高烧,糊里糊涂地躺在床上哎哎叫唤难受。下面伺候的仆人好一阵忙活。
颜顷藏在屋顶上,时而仰望天空,时而自高临下地监视赵玉赐的一举一动。颜顷瞧着赵玉赐满脸通红,判断赵玉赐是真的生了病。
临近傍晚的时候,展昭找来了客栈屋顶,要与颜顷接班。展昭告诉颜顷,子鼠以及其他阴差已经聚到了展府。颜顷回去就能见到他们。
颜顷向展昭点了下头,起身就要往展府的方向去。展昭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腕,视线落在前方惨淡的霞光上。
展昭难解心头不舍。他对颜顷说道“你若是真的成了泰山府君,我会时常去府君观看望你的。”
颜顷喉头滚动,只觉得那里疼得厉害。他声音微微沙哑,回应展昭道“好呀,那时我一定乖乖呆在正殿里的金身像里。”
展昭松开手,颜顷纵身跃下客栈屋顶。
走在展府门前那条街,颜顷没有立刻回家去,而是先去了隔壁。
颜顷找到任静夜的时候,这个人又一个人偷偷躲在那座高高的塔楼上,正坐在小凳上,伸出一条胳膊在塔外,拂空中呼啸的风。
颜顷来到任静夜身边。他低头,忍不住将这个人细细地端详了一遍。
任静夜与刚刚认识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肚子还没到显怀的时候。可是这个人已经把衣服的腰身变大了。
颜顷知道,这个人一直表现得糊里糊涂,其实十分会照顾自己,懂得金贵自己。
颜顷开口问道“你似乎很喜欢呆在高的地方”并不止是在这里。颜顷打听过,八清宫的小贤王自幼喜欢登高望远。
“高处风大。”任静夜回答。然后他回头,偏头向上看颜顷。
颜顷看向任静夜伸出塔外的手,不由得好奇道“你很喜欢风吗”
任静夜摇头“我不喜欢风,我只是羡慕,想变成一道风。”
“为什么”颜顷觉得任静夜这个想法很神奇,也很奇怪。
“人的寿命太短暂了,匆匆百年而已。风却能长久地留在世间。”任静夜回道。
颜顷因为不解而神情古怪。他猜测着任静夜的想法“原来你想长生。”他叹息,原来不止有皇帝巴望长生,普通的皇室子弟也有着这颗心呢。
其实,这个世界上,但凡活得畅快的人,谁不愿意长生不老呢
任静夜起身,双手撑在扶栏上。他仰头看向天空。冬天的傍晚总是走得很急,此时夜幕已经静悄悄地降临。
任静夜说道“长生不老就算了,我就是想看一看看一眼一千年后的世界。”
任静夜望着渐渐被烟花热闹起来的夜空,憧憬着“老颜,你猜一千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会不会是车水马龙,大厦林立到了夜里,万家灯火,数不清的霓虹灯交相辉映,照耀得天上的月亮、星星都看不到了”
颜顷向天上望去“现在的汴京,夜里也看不清月亮和星星。”漫天都是烟花爆竹,烟气蒙蒙,哪里能瞧清皎月与明星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