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里并不清澈。
入目望去, 只看见一片浑浊, 加上河道甚宽,她游进去好似入了什么荒芜的无边无际之地, 左右都无依无靠,不一会儿便觉得惶惶然, 转念一想,她刚来就尚且如此,那被罚了几百年的刀圭呢
再说,根据他谨慎小心、处事圆滑的性子又怎么会打碎琉璃盏, 玉帝不是小气之人, 更不会为一具杯盏就把卷帘大将贬入流沙河。
他究竟是为什么会沦落到此
沙石沉淀,到了河底,四周的情景才开始清明。
幽沉的河床上零零散散的躺着数根白骨,有些是鸟,有些是人, 有些是不知名的动物, 踏过白骨, 朱珠走向河底里唯一一个河心小筑,一架破桥横在外面, 黑瓦白墙, 四面漏风,说不出的简陋。
刀圭住的地方看起来像是被遗弃的废墟, 周围也不见养些鱼虾、青苔和河草, 更别说宝珠异珍珊瑚来装饰。
整个地方唯二丰富的就是冷清与死气。
她刚踩上了破桥, 桥就吱呀响了一声,从桥面上剥落了一块烂木片,沉入沙石底。
“”
正无语时,突然,一柄宝杖朝她面门扑来朱珠一惊,旋身躲过宝杖锋芒,还未站定,紧接着又是一掌招呼过来,一个黑色的人影破窗而出,跟她打在了一起。
能在这里出现的只有沙僧了。
“小刀你误会了,睁开眼睛看看,我是天蓬”
听到她的声音,出手毫不留情的黑影身体一顿,停了下来。
映照着河底的幽光,朱珠看清楚了黑影人的样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向前一步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几百年前的刀圭样貌很清秀干净,就算被人欺负了一双眼睛都黑亮亮的,后来当上卷帘大将,学会了微笑,更有一见便让人心生亲切的本领。
现在呢黑影男人长发微卷,如海藻般凌乱的顶在脑袋上,衣衫不整,一件黑袍露出大半个胸膛,脖间挂着一串头骨链,人骨贴在皮肤上,凉意入骨,更渗人的是他的眼睛,好像万年没有睡过,眼底青黑一团,眼睛也空洞无神。
他嘴唇微动,“我怎么变成这样”
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过,他的声音沙哑,如刀尖刮过石板般难听。
空洞的双眸望着她,打量着,神色开始发生变化,完全认出她后,各种纷杂的情绪涌入了他眼眶,激动、喜悦、愤然、失望,最后变成了深深的绝望他咬牙道“我怎么变成这样我变成这样都怪你我被剥去了仙职,打下了天庭,我变成了妖,一个真正的妖”
妖这个字分外刺耳,朱珠身体一震。
她现在这幅样子要是遇到个不长眼的,也会说她是妖,甚至会有人说猴哥是妖。
但她知道她和猴哥都不算真正的妖,因为他们尚有人心。
可是,在刀圭身上她没有感觉到人心。
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事情。
“没事的,”朱珠强自镇定道“我们一起去取经,妖也能修成正果。”
刀圭冷笑一声,“我不去你难道没看见吗”他举起脖子上挂着的人骨项链,“菩萨让我在此地等取经人,但是每个经过流沙河的和尚,我都会杀了他们,现在,你快滚的话我就要杀了你”
他似是下定决心,端起武器朝她挥来。
“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时光也无法倒流。”朱珠大声劝道“你杀了人,就更要取经回凡间来赎罪啊。”
这句话说出口后,他像是更加受刺激了,手中的宝杖虎虎生风,一点空隙都不给她,在流沙河这么久,他的武艺增进了不少,以前连普通天兵都打不过,现在却能跟她过招了。
刀圭铁了心赶她走,根本听不进去劝,朱珠心中一叹,只得双脚用力,摆脱他的追击,浮上了水面。
见到她冒出头,孙悟空伸手把她捞了起来,“怎么样,可伤着”
摇了摇头,朱珠眸光黯淡。
大圣看在眼里,却不得要领,又不好问水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围在她身边看看她有没有受伤。一旁的唐三藏提议道“不然,我们绕路而行”
这河八百里宽,要是绕路得绕到明年去。
三人皆沉默,气氛一时低迷,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佛光,他们转头看去,一座莲台由远及近,观音大士慈眉善目端坐莲台上,旁边的木吒则抱着一只红葫芦儿,显然是来帮他们度过难关的。
又见着观音菩萨,小金同学很激动的跪拜在地。
瞧见金蝉子给他下跪,观音心中暗爽,脸上表情愈发高端大气上档次,叫他起身不必多礼。
“音音”
“小天”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天蓬元帅一个熊抱,扑进了观音大士的怀里,来了个埋胸。嗯,好久不见,变大了,好软呀
观音不觉得她在吃自己豆腐,手抚上她的背脊,耳语道“可吃苦了”朱珠摇头,她又道“就是你带的那只猴子惨了点,被压了五百年,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我懂。可刀圭是怎么回事”
观音道“那孩子啊,就比野猴子更惨了”
现场唯一的知情人观音将故事娓娓道来。
五百年前,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被压五指山,卷帘大将便知靠普通的方法救你无望,于是想出一个法子,这法子比大闹天宫还要逆天而行,还要异想天开。
万象宝阁里放着一轮日晷,这日晷掌控天地之间的时辰,让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万物都离不开时间,日晷永远顺时针转动,象征了时间规律。
而他居然妄图逆推日晷,来让时光倒流
“他疯了”
观音意味深长道“是啊,他疯了。”
动日晷非但不会让时光倒流,还会扰乱天庭和人间的时辰,引得生灵涂炭,伏尸百万,这可是重罪,就算玉帝仁慈也不可能轻饶他,于是刀圭被贬入河底,除非等到取经人,否则不能上岸。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怎么了”朱珠抓紧他的手。
观音看了眼天空,日头渐沉,马上快到黄昏了。
“马上就来了,你自己下去看吧。”
他伸手一推,将朱珠推进了流沙河里。
下一秒,临空一棒,观音伸手弹开忽然而来的攻击,没好气的看向那野猴子,“你还想对我动手,是五百年压得你不够爽”
孙悟空收回金箍棒,不语,就想跳进流沙河里。
观音幽幽一笑,“猴子,念你情窦初开我不跟你计较,不过有个道理你要知道,有时候追的越紧,人跑的越远,你确定你要追过去”
最终,孙悟空停住身体,又开始一动不动的凝望河面。
真是只石猴子变得不知变通,观音看见神情呆住的唐三藏,趁机教育他,“唐三藏,你身为师父,毫无威信,对弟子们的事也不清楚,哎,这该如何取经,如何带好一支队伍”
恨铁不成钢的说完后,又是一阵暗爽,在灵山,只有金蝉子教育他的,现在嘛,风水轮流转啊哈哈哈哈。
唐三藏委屈,“他们一个齐天大圣,一个天蓬元帅,连匹马都是西海三太子”
小白龙嘶叫,“师父,我可是很尊重你的”
观音使坏,“擒贼先擒王,你只需要抓住最关键的人物,你懂我的意思吧。”
见观音大士意有所指,唐三藏垂下长眸,若有所思。
朱珠被观音拍进水里,顺势游进了河底。
还是那副衰败的模样,只不过刚才还很激动的刀圭此时站在破桥上,面无表情,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神情骇然,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双手也紧紧抓着膝盖的布料。
还未等她走近,河面突生一道刺目的白光。
下一瞬间,一把赤色的长剑狠狠的穿过了刀圭的胸口,带出鲜红的血肉,剑尖钉进破桥后的白墙上。
捂住口鼻,把下意识的尖叫摁进了喉咙中,朱珠张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画面。
一把黑色的长剑又穿过了他还未愈合的心脏。
然后是蓝色长剑。
绿色的长剑。
橙色的。
青色的。
紫色的。
整整七把剑,无一例外的穿过他的身体。
每到黄昏时分,他就要受七剑穿心之苦,这是天罚,方才他对天蓬出手就是逼她快离开,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
刑罚完毕后,他就像一块破烂的布料摊在桥面上,胸口可怕的伤口正在慢慢的愈合,最终会恢复成光洁的皮肤,接受明天的七剑穿心之痛。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苦折磨下,他早就不是原来那个卷帘大将了。
他开始怨怼,恨世间万物,甚至恨他自己,他杀人饮血,以此平息身体的愤怒和痛楚,可是每杀一个人他就离深渊更近一步,那份痛苦就变得更加黑暗,如饮鸩止渴,到最后再也不能回头。
刀圭双眼望着混沌的湖面,没有一丝光。
胸膛还因遭受过巨大的苦楚,肌肉激烈的起伏着。
朱珠小心翼翼的靠近他,如同靠近一个受伤的流浪动物,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放缓。
“你还是看见了。”他哑声道。
“嗯。”朱珠忍住哭意。
她飞到破桥上,手掌凝结法力覆住他的伤口,循循不绝的输进他的身体里。
“没用的,明天这里又会裂开了。”
朱珠固执的摇头。
“小刀,跟我去取经吧,就不会再受这种痛苦了,算我求你。”
“你回去吧。”
刀圭挥开她的手站了起来,青黑的眼睛望着河心小筑,“在天庭我们就是云泥之别,现在,我连河底的淤泥都不如,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去到河面,见到光明。”
他现在是个真正的妖了啊。
“其实,你又重新回来的时候我是开心的。如此便足够了。”至少,在他跌进泥潭时,曾有过垂怜。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但是失败了。
“不是”打断他的话,朱珠倏地站了起来,咬住下唇。
“我其实也不是原来的我了”
她有些羞耻的闭上眼睛,变回原型。
于是还在自怨自艾的刀圭惊讶的看到一阵青烟飘过,面前的人不见了哦,不对,人还在,只是由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变成了一只迷你小粉猪,哼哼唧唧的趴在地上。
他一时之间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我、我变成一只猪了,哼唧。”
啊
啊
看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