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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给汪也点点滴滴的讲,讲她妈过世之后她在家的日子。
讲她爸把怀着孕的孙楚和沈瑶母女带进家门时她的震惊、恐惧,那种家变得不是她的家,她才刚刚失去妈妈又要失去爸爸失去唯一的家的感觉。
她讲她是怎么反抗哭闹的,她爸是怎么打骂她然后晾着她让她好好感受那种在夜深人静时独自煎熬、颤抖、害怕被抛弃的心情的。她又是怎么服软的,为了能让自己继续在家里生活下去、为了不被遗忘是怎么委屈求全把自己的东西让给沈瑶的,怎么对替代了她妈在家女主人位置的孙楚毕恭毕敬的。
沈栀尽她所能客观的去讲,他们每个人的做法,她都记在心里,反复回忆过千遍万遍,她不会为这些再愤怒一次,但是当时那种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又期待着或许哪天一切都能够变好的心情,想起来都像脖子被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掐住,不停地收紧再收紧,让她耳鸣,呼吸困难,眼前像是出现幻觉,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雪花点。
汪也眼眶通红。
抱住她的手臂像环过肩膀勒在了身体两侧,透过她的皮肤血肉,勒得她臂骨生疼。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三年,从十岁到十三岁,在家里提心吊胆地像个外人,在学校也是。”
“我初中也是在一中上的,我以前学习也很好的,初中上一中,是我自己考上的。”
“但是沈瑶那时候成绩不好,我爸为了她,给她砸钱也让她和我一起进一中,但是砸钱进去,她只能在特定的班待着,那种班,一个班都是花钱进来的学生,家里有钱有路子,个个都是二代,几乎跟f10差不多,但那时候更不好,因为年纪小,还没到能明辨好坏是非的年龄,不是跟着大人有样学样,就是随心所欲任意妄为。”
“我爸怕沈瑶在那种班里受欺负,就让我跟她换,她去我努力考上的班上课,而我去那个班里。”
“我不会跟那些在家里被像祖宗一样宠着的同学相处,但我妈和我说要善良要将心比心结果你知道么,他们反而欺负我,看我胆子小,不敢大声说话,成天到晚的低着头,就对我呼来喝去的。”
“后来他们说我脑子有病,不是开玩笑,就是在聊天时用那种很自然的语气说沈栀她啊,你不觉得她脑子有病吗,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每说一句,汪也都觉得像是有锋利的刀尖在自己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剜,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是她,她遍体鳞伤,他也跟着鲜血淋漓。明知道做梦都不可能,但他现在多清醒,清醒着强烈的想不顾一切地回到过去,在她无数个心悸受怕的夜里陪着小小的她,让她能安然入睡。
或者就像她说的,早点认识她就好了,早一点、再早一点开始对她好,是不是她的委屈和眼泪能少一点
可是什么也没有,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这里听着她讲她的过去,他无能为力的过去。
沈栀感觉到他的异样,转身依偎在他胸前抱住了他,在他背上轻轻的拍,让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松,“后来我遇见了娓娓,就好了很多,真的,你听我接着说么”
汪也张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喉结滚动,喉咙里的唾液都带着干涩腥甜的血气,好半天,他才说出一个字来,“好。”
“就这么过了半个学期,初一下学期,娓娓转学来了。”
“那时候她家里的生意发展到了咱们这边,她又到了该正经上学接受教育的年纪,青城一中全国闻名,她爸就花钱动关系给她送进来。”
“她来的第一天,在台上做自我介绍,第一句话没说完,底下就都笑她,因为她普通话说的不好,她是临城人,来青城之前一直在临城乡下和她爷爷一起住,所以那时候,她口音特别严重。”
“那会全班只有我没有同桌,没人乐意和我一起坐,老师就安排娓娓坐我旁边。”
沈栀还记得那一天,天气不好,外面在下雨,可是许娓娓坐下就是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亮得能照进她眼底里,和她说你好啊,我叫许娓娓。
“然后我们俩就一块被嘲笑,他们喊我精神病,喊娓娓土鳖村逼。”
“娓娓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她知道别人这么叫她,但是不让她听见就没事,听见了,她就会警告一句你再这么说我我要生气了,但是她也只是这么说,并没有实际行动,所以开始她这么说还能让人收敛一点,到后来,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娓娓,她爱笑,性格也活泼,最重要的是,她不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她把我当成她到青城之后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候她的说话习惯还没像现在这样,不叫我阿栀,叫我囡囡,说在她老家那边,叫可爱的小姑娘还有家里的小女孩儿都这么喊,所以她就这么叫我。”
“我们俩关系就这样越来越好,我那时候一直觉得,我们俩这么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同病相怜,都被欺负孤立,都不敢反抗。”
“但后来我才知道,不敢反抗的只是我,娓娓不是,她和我玩,是真的因为很喜欢我。”
“有一天早自习,我在给娓娓纠正普通话,她那时候可有意思了,单个字说的字正腔圆的,连成句子就变味儿,一句话能夹三个口音,说句话跟唱歌一样。”
“结果这时候有个男生从我们俩座位旁边过去,故意把我的玻璃杯带到地上去了,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他装模作样说了声对不起,接着就用那种很夸张的语气大声说,哟,精神病教村逼说普通话呢啊。”
“然后全班都笑,后排有几个和这男生玩的好的,还起哄让娓娓说两句给他们听听学的怎么样了。”
“娓娓当时脸就掉下来了,但是她没理他们,反而先和我说,让我去教室前门守好了,我那时候意识到不太对了,可是我真的想不到娓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让我去,我就想,这是我朋友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我得给她做好了,我就去了。”
“我前脚从座位上起来,娓娓跟着还真的就说了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给那男生听,她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那男生根本没把娓娓当回事,不仅重复了一遍,还学着娓娓的口音说了句你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班里笑得就更厉害了。”
之后沈栀就看见了让她毕生都难忘的一幕。
“娓娓把那男生摁在一地的玻璃碴子上,拿椅子抡他。起先还有人起哄让那男生还手,那男生也反抗,但是很快就没人说话了,那男生根本打不过娓娓。娓娓跟我讲,她从小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跟人打架都在地上滚着打,她家里把她当男孩子养,养的很野。”
“她讲的时候我没有太相信,可是那时候我信了,她打起人来的架势,完全是要把那个男生往死里打,椅子玩命往他身上、头上、脸上砸,那男生脑袋让娓娓砸开一个豁口,脸上也不知道是鼻子破了还是牙齿被打掉了,或者都有,总之到处都是血,流到地上和水沾在一块,流了满地红色的血水,那男生开始还知道护着头,后来被打得意识模糊,在地上直抽搐哆嗦。”
“班里好多女生当时都被吓哭了,男生还想往外冲出去找老师,可是我记得娓娓跟我说让我守好门,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劲,那么多人去拉我,我愣是好像粘在门上一样,一个也没放出去。”
“在后面打完了,娓娓又拎着椅子上前面来,往门口一砸,那些要出去的男生全往边上躲,平时笑得多大声这时候也不敢说话了。”
“娓娓就挨个拎着衣领往前拖,笑得厉害的、平时和那男生一块总欺负我们的,她都记得,全拎出来,一人两巴掌使足劲往脸上抽,抽一下,就让他道一句歉,说一句许娓娓对不起。再抽一下,再道句歉,跟我说一句沈栀对不起。”
“我们班一个人都没能跑出去,是其他班的看见情况不对才去找了人来,后来门都是老师带人从外面撞开的。”
“那男生被120抬走的时候,整栋楼都看见了,谁也不信是叫娓娓打出来的。男生也确实伤的很重,被打没了半条命,直接休学了,再之后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这件事情当时在学校闹得很大,汪也比沈栀她们大一届,也听说了,但是当时他只觉得匪夷所思,可是匪夷所思了一下之后也就过去了,完全没想到整件事情原来是这样,他当时在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件事,他已经不记得了,可大概也是觉得反感的,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活该。
沈栀看见他紧抿了一晚上的嘴角终于放松下来一点,抬头蹭了蹭他的脸颊,问“是不是听着都觉得很解气”
汪也嗯了一声。
“是。”
沈栀又躺回他胸前,“后来也不知道这件事娓娓家里是怎么处理的,就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但是从那之后,娓娓就声名远扬,再也没人敢笑她了,也都知道我是她罩着的,也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在家里日子虽然还是不好过,可是在学校好很多了,就这么一直到我后来喜欢上顾成沂,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本来对他死心塌地,后来有一天幡然醒悟,醒悟之后,家里也不想住了,就搬出来了,再后来就遇到你了。”
天还没亮,但深夜已经过去了。
其实故事还没有讲完,但她上一个人生的后来,已经在她痛哭的一场里随着眼泪全部冲走了,这一生的后来,还没有开始。
沈栀关了顶上的大灯,只留床头一盏幽黄的小台灯。汪也看出她困了,直接抱着她躺下,手臂横在她颈后和枕头的空隙里。沈栀抱着他声音沙哑的笑,“听我讲完了,决定不走了男朋友”
“不走了。”汪也说,她有过太多个独自承受的漫长黑夜了,想到她睡不着,在战战兢兢里睁着眼睛等天亮,他就觉得要喘不上气来。他想留下陪着她度过每一个夜晚,看着她眉头舒展地安然睡去,如果睡不着,那他也陪着她,一起睁着眼睛等天亮。
他不会再让她一个人了。
夜太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山风声,屋内安静的温暖在缓缓流淌,沈栀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夜晚,她觉得困了,可她舍不得睡,她又想到了很多人。
她想到了陆璟之,多奇怪,在和汪也一起的夜里,她想到了他,她的故事他也知道了,可终归不一样,她不愿意把她的脆弱给他看,她不愿意对他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
她又想到了顾成沂,恍然觉得她或许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她喜欢的是她自己无望的执着,喜欢的是对求而不得的向往,喜欢付出成了习惯,喜欢自己感动自己。
想着想着,沈栀渐渐阖上了眼皮。
汪也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了起来,沈栀已经睡得实了。
他小心抽出手臂,放她躺平,轻轻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然后侧过身看着她,一整夜,直到天亮。网,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