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沈栀下意识就想往何菘蓝背后躲，但目标那么大，何菘蓝也由不得她躲。

    把她从身后往前一拉再轻轻一推，在她耳边轻声道“快过去啊。”

    沈栀朝前跌闯了两步，抬起头，尽量不去朝陆璟之坐着那个方向看，只对着长座沙发的方向，目光笔直，她外婆就坐在那里，年近古稀，岁月跟丧女之痛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她有明显的皱纹了，但大半生的养尊处优和其他儿女子孙的环绕，又让她不曾被过多哀愁忍心侵袭，眉目间依然宁静平和。

    沈栀看见她，恍如看见她妈妈倘若尚在世的多年后，又像看见自己也未曾谋面过的下半生的样子。

    沈栀竭力稳了稳神，在戚美琳的注视里，细细叫了声，“外婆。”

    她的声音有点抖，叫完，脸色迅速涨红了起来。

    叫出这一声其实并不难，难的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何菘蓝说她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她可不就是亏心吗，见不到他人时，还能装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不听不看不想，拿一句话打发自己债多了不愁，欠他太多还不清，索性就不还了。

    她甚至还在心里庆幸了下，还好已经划清界限了，他压根也不会知道她已经都知道了，原来连何菘蓝也是他帮她找来的。

    然而现在他人就坐在对面了，这场合她走不了也躲不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之前装腔作势大张旗鼓有模有样地又还他东西又给他钱，自我安慰算是两清了，连实验楼后面那个秘密的小花园都带姜画去让姜画跟他表白，她把事情都做绝了。但他什么也没说，随便她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只是不声不响地，在这一天，坐在那里，看着她。

    沈栀觉得他漆黑的眼睛里都像是盛着无声地嘲笑你以为你不再需要我了，结果呢，你能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我么。

    戚美琳朝她淡淡点了下头，轻嗯一声，“坐吧。”

    沈栀在单人沙发里坐下，正对陆璟之，垂着头，盯着自己牛仔裤脚不规则的磨边，她拽起一根线来，在手上一圈一圈地缠。边缠边想简彤不是说他去参加物理竞赛还看演唱会去了么，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

    正想着，旁边人影一闪，何菘蓝也走过来坐下，沈栀听见她对面的声音响起来，沉稳又清泠地跟何菘蓝打了声招呼，喊她声，“姨。”

    “嗳。”何菘蓝应道，气氛太安静，她接着这声招呼特意挑起话题来，“妈，我们没来时你们聊什么呢对了，你不知道，璟之跟小栀，其实还是同学了。”

    “这样巧。”戚美琳道，她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对这件事有什么惊讶或是慨叹，又说“也没聊什么，你陆伯伯给你爸带了些茶叶来，璟之正跟我说着这茶叶。”

    何菘蓝哦一声，正想接着茶叶的话题继续说时，陆璟之忽然对戚美琳的方向道“东西带到了，我就先回去了，今天就不留下再打扰您了。”他说着人就站起来，又朝何菘蓝道“姨，我先走了。”

    他规规矩矩地打过招呼，说走就要走，沈栀心里松了口气，何菘蓝却没让，拦住他直言，“回去干什么，都这个时间了，马上到中午了，听我的，留下吃个饭，你也回学校么不是，这附近不好叫车，也别麻烦你家里那头再来人接，吃完饭我送你和小栀一起回去”

    戚美琳也道“就是说，留下吃过饭再走吧。”

    何菘蓝不给他再拒绝的机会，说一不二把人又摁回沙发里，正好苏姨提着一只小茶壶来添水，何菘蓝接过来往沈栀手里不由分说地一递，眼神一瞄，“给你同学加点水喝啊，你自己的同学你倒是招呼”

    沈栀手足无措地接过壶来，看一眼跟前茶几上，她外婆的茶碗已经见底了，她先过去沏了七分满，又拿了个新的给何菘蓝倒了杯，实在躲不过了，才提着壶朝陆璟之那头走。

    她一步恨不得分成三步蹭，何菘蓝跟戚美琳又去说别的事了，没盯着她这头看，否则看一眼，就能看见她拎着个小茶壶的手都在抖。

    但陆璟之看见了。

    他原本还想走，但她这个样子，他忽然决定不走了。

    他这些天跟姜画在一起过得挺轻松，说不上开不开心，就是没什么好去想的，心里一直很静，哪怕是在演唱会上，他听着周围几万人的尖叫呐喊，感受着音箱的轰鸣，气氛带来的刺激感理当让人心潮澎湃，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很平静。

    可是现在，他平静了好些天的心绪随着她一抖一抖的手突然又开始波澜浮动，无端地冒出一股火气来，想睨她一眼，冷笑问她你不是挺狠的么，你抖个什么劲，你怕个什么劲

    其实她在心虚什么他不是不知道，一进门就像个鹌鹑一样，看见他也在，第一个反应不是意外，是想躲，还能说明什么，说明何菘蓝什么都让她知道了。陆璟之看着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埋藏的一口恶气终于得见天日，就她委屈，他不委屈他招谁惹谁惦记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端着张可怜兮兮的脸下死手欺负人，不是她干出来的事么

    只能说风水轮流转，现在转到他了。

    陆璟之冷着脸，眼看她壶嘴要伸过来了，忽然把茶碗拿了起来，本来也就剩下只够再喝一口的样子。她一步分成三步走，他就一口分成五口喝，抿一口，状似要放回茶几上了，看她壶又要伸过来，就拿起来再喝一口。

    然后再放，看她递壶嘴，就再喝。

    沈栀提着壶晃晃荡荡地，来回了三次都没能给他沏成，再蠢也能明白他是故意的了。

    但理亏的是她，欠他的也是她，他别说拿茶碗耍她了，他就是把茶泼她身上，她也不该躲。想明白这一点，沈栀不动了，拎着个壶站着，蔫头耷脑地等，看他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点喝完，想等他把茶碗搁在茶几上完全放稳再倒，但他就是不放，喝完了，手一伸，茶碗直接递过来，意思很明显我不放，你就这么倒吧。

    沈栀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很冷，冻了一层霜一样，冷冰冰地对着她，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又看了眼他的茶碗，她站着他坐着，明显不在一个高度线上，他这么拿着，她弯腰都不够，得彻底蹲下去。

    沈栀想着早倒早完，蹲下去，壶嘴举上前，刚刚倾斜，就听何菘蓝在后面道“俩人说什么悄悄话呢，一个水倒了五分钟了，有话倒完出去聊啊我们又没拦着”

    她不说还好，一说，沈栀叫她吓了一跳，生怕叫她看出什么来，“没、没有。”说着手又开始不稳，茶碗不大，压根经不住她这么晃，壶嘴一偏，滚烫的水直接浇在了陆璟之手背上。

    陆璟之被烫得脸上的霜都挂不住了。

    他没叫出声来，沈栀反倒吓得差点松手。陆璟之生忍着放下茶碗，手藏到茶几下轻甩了下，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托住她拎不住的壶底，给她扶稳放到茶几上，冷声道“我自己来。”

    沈栀如获大赦，站起来往回走的瞬间，瞥见他藏在茶几下的那只手背明显泛红一片。

    好在临近中午，坐在客厅里尬聊的时间不用太久，何菘蓝一个人来回撑场，沈栀偶然回答她外婆几句话，氛围热不起来，但也还没算太冷，苏姨就来叫人说开饭了。

    午饭时，沈栀依然坐在陆璟之对面，圆桌离得近些，她眼看他两只原本半卷在手臂中间的袖子都放了下来，左手袖口遮住了半个手背，换了右手握筷子。

    苏姨热情张罗了一桌子的菜，桌上除了戚美琳，哪个对她来说都是小辈，她这边夹两筷子那边夹两筷子，很快，三个碗都叫她堆得冒了尖，在何菘蓝念着吃不完的抱怨声里，餐桌上的气氛终于不像刚刚在客厅里那样清净，苏姨还道“不够再有，吃完还有汤呢，我这就给你们盛了晾着”

    沈栀没空再去看谁，一顿埋头苦吃。好不容易吃得见了平，又一筷子夹过来，沈栀以为又是苏姨，正要说实在吃不下了，一抬头，她外婆正看着她，筷尖的方向才刚刚收回去，语气神情俱都还是淡淡地，但再没有她第一次过来送还她妈妈东西时那种疏离客套的和蔼了，道“再吃两块排骨，你太瘦了小栀。”

    沈栀点点头，把眼睛里来得忽然的酸涩埋进碗里，没看见对面的人又静静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就着米饭扒掉了半碟的排骨又喝了两大碗汤。

    出门时，沈栀明显感觉她的牛仔裤腰比上午进门前要紧了些。苏姨和戚美琳送三人到门口，何菘蓝去开车了，陆璟之也跟着一道下去，门边只剩沈栀一个。

    何菘蓝那边车子已经调好了头，她看着眼前的两人，道“外婆，苏姨婆，我走了，下次、下次再来看您们。”

    这一次没陆璟之在看着她了，她是真的为自己说的话有点紧张，虽然这一趟气氛并不融洽，但她似乎有种感觉，她外婆夹给她的那一筷子排骨，让她觉得她真的在渐渐被接纳了，如果有下次，气氛一定会更好。这感觉让她雀跃，让她鼓起勇气说出口，怕有人夹菜给她的机会只此一回。

    她伸出手去了，希望有人可以接住她。

    好在，戚美琳说话了，她接住她了，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来，还是轻淡地，说“好，以后常回来。”

    归程中，天气愈发的阴了，像是快要下雨。

    何菘蓝一路都在和人打电话，车内除了她的讲电话的声音，别的什么也没有。

    沈栀原先还怕路上何菘蓝会找话跟她和陆璟之聊，眼下这情况，着实让她松了口气，她倚在椅背上看着车窗外越发阴沉的天，盼着何菘蓝的电话能打得再久一点。

    偶然从后视镜里窥然一瞥，陆璟之也正望着车窗外，和她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看一眼他搭在车窗框上的手，脑袋里不自觉地开始回忆汪也当初给她的那管很好用的烫伤药膏的名字，想着想着，车后的人忽然转头，在后视镜里和她对视一眼。

    沈栀倏然惊醒，这事不该她来想。想起来了又怎么样，不能送他也不该送他。她答应了姜画跟她自己，要离他们两个远一点。这趟撞上是偶然是意外，这场偶然意外会结束在下车，下车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她跟他还是不该见面不该说话。

    沈栀别开头去继续看向窗外。

    距离学校南门还差一个路口的距离时，何菘蓝挂断电话，忽然靠边停了，“我现在有点事要立刻回一趟画室，剩下这段路你们两个自己走回去好么后面有伞，我看马上要下雨了，你们两个拿一把。”

    两个人从车上下来。

    何菘蓝的车子就势右转，很快融进车河里看不见了。

    回学校的方向只有一个，两人一前一后，差着几米的距离，各走各路。

    马路另一头。

    一辆公交刚驶进站。

    成群的大男孩挎着运动包从上面下来，最末还跟着个大眼睛的姑娘。

    后面笑笑闹闹，汪也和彭家杨走在最前。彭家杨问他“你想清楚了么”

    汪也嗯一声，苦笑，“我还是想问清楚，听她给我一个解释。”

    “那择日不如撞日啊，就今天，早问你心里也早踏实。”彭家杨拍拍他，笑说，“现在就打电话吧。”

    汪也说了声好，正要去拿手机，身后缪茜突然惊呼一声，遥遥朝对面一指，示意他去看，“阿也，那个穿白衣服的，不是沈栀么”网,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