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顾铮觉得自己是比这周牧禹很懂时务的人。她可不像他,穷清高,拿着孤傲当饭吃。她觉得自己是能屈能伸的,比如那药丸子,既然,他乐得施舍自己他把如今对她的施舍、当作以解当年之气的报复,那么,她就成全他。她可是很识好歹的,谁会和便利过意不去再说,瞎清高、穷自尊和父亲的病痛折磨相比,谁更要紧呢她可不像他。
顾铮觉得自己也看得很开。比如,顾老爷现在都厌恨着这男人,她想,恨什么呢当年,是自己死乞白赖、缠着男人不撒手;死乞白赖追到他书院做同窗、自甘自贱干了好一大堆,父亲后来给他捆起来,各种卑劣手段,逼着他做上门女婿这一切一切,不是他们顾家人自找的、一厢情愿吗哦,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你的付出得不到回报,然后就开始恨、开始怨地怨地苦大仇深地看这个世界,这又是何必
至今为止,顾铮其实都没后悔过,她自诩自己是一个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爱的时候勇敢果断,轰轰烈烈去追逐;身心被这男人弄得疲惫无力再去爱时,就果断放手,再对男人无一丝留恋。
“您请坐,王爷,若不嫌民妇这店简陋,民妇就将近着给您倒点茶喝喝、再弄两碟子点心”
男人醉醺醺朝她摆手。
顾铮淡淡地一挑眉,便去了。
这个春夜,雾气潮湿,一珠圆月被云层淡淡遮去了大半,像含羞的大姑娘,在窥视人间的秘密。
空气里杂糅着各式春季里的花香,有桃花,梨花,杏花,柳叶的清香
行人稀稀落落,棒鼓的声音,提示着天色不晚,已经到戌时了。
顾铮端出茶壶,又从厨房的蒸笼里用夹子夹了两块点心,像花朵形状,摆盘里,是海棠酥。
“你将就着用点吧”
她又说,“这茶是普洱,不太好喝,叶子自然更比不得你们皇宫里的,也是糙得很,但可以解解酒”
男人倒还听话,果真端起茶盅,开始仰头喝了。
顾铮惊讶于他喝时的置气,就像是在饮酒似的。
男人忽而苦笑了声,说道“那天,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咱们两个,虽然和离了,夫妻感情不在,但同窗的旧谊仍是有的,你这一口一个的王爷,是存心来讥讽挖苦我的么”
顾铮抿了抿唇,笑“民妇可不敢”
男人一双黑眸冷沉沉地盯她。
顾铮不去看他,忽然说道“你给弄的那药,我很感激你哎,怎么你不直接明说呢害我以为是关世子帮的忙”
男人问道“岳父大人他还好吗”
顾铮一怔,这声“岳父”,自然,随和,透着真真切切的挂怀。
“你还叫岳父呢”
她喃声,轻轻地说“就是同窗旧谊,你这样称呼,也显得很突兀咱们既离了,就离得彻底干净些吧,王爷,请您、请您还是称呼我父亲伯父比较好”
一室沉默。
男人忽抬眼,正色看着她道“你变了,变得太多太多,变得我已经彻彻底底不认识你,像换了壳儿”
顾铮抿嘴,不语。半晌,方道“再不变,就是个真的傻子蠢货了经历了那么多事,还是像从前一样,这样做人,不是很失败没意思吗”
她低头,捧着手里的普洱茶汤,轻轻吹一口。
男人道“可我很讨厌看见你现在这样”
他的语气很是暴煞,居然生起气来,拿着杯子的手左抖右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顾铮一怔,他像是又无从发泄似的,把茶当酒喝,还是仰头一喝。“你的眼睛对,就是你的眼睛,以前不是这样的”
顾铮惊愕得张大嘴,说不出话。
男人继续“你的眼睛以前是有东西内容的,就跟潮水,跌跌宕宕,有起伏,有潮涨潮落;可是看看,你现在像什么一沟死水连风都吹不起丝毫褶皱的死水”
“”
“就跟个道姑似娇娇,我不喜欢你现在这样,你这样的眼睛每每看我,让我心里很堵,堵得难受,很不舒服”
“”
男人,看来是真的醉了。
说着说着,把搁在桌上的暗色锦缎袍袖一拂,人东倒西歪地,连带桌上的杯子,也哐啷拂碎了一地。
顾铮大震,惊忙起身。
“娇娇”
他又醉醺醺地,眼眸里像含有碎落的星光,望着她,说,“我有点不舒服你,你能不能让我抱一抱”
顾铮立马背对转身,表情冷淡地说。“王爷,看来你是真醉了你且请回吧,我这里也早打烊了,得该回去了”
男人却把她一拉,拉入怀中,捧着她的脸,就开始深吻。
顾铮死命挣扎,可他越吻越深。“你想跑到哪里去嗯娇娇我的娇娇”
他的酒气通过唇舌,漫漫渡进她口里,满嘴都是。
顾铮挣扎挣扎着,忽然,她平静下来。“你醉了”
趁着他失神的一刹那和当口,反手一推。“你是不是人一喝了酒,人一醉,就喜欢乱吻女人”
她用袖子擦擦嘴,“王爷,夜深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该离开这儿了”
男人这才微微酒醒了似,晃了晃神,意识方才的冲动与失礼。“我送你”
“不用了。”她淡漠地回绝。
“走吧我说过,你越是这样刻意疏离回避,越显得刻意,好像还对咱们的过去念念在意不忘”
顾铮咬咬唇,“瞧你这话说得”
终是无话可说,锁了门,在男人毫不给她一丝的犹豫下,都没回过神,人已经被提上了马背。
“我女儿苗苗她好吗”
月下,京街巷道,两个人共乘一骑,马蹄声慢悠悠,得得得,越发显得空气宁静。桃花杏花的香浮动得两人身上满满都是。顾铮坐在前,他的缰绳透过她腰往前驱着。
她有意避开,拉远两人的距离,男人像是看出了,冷笑一声,偏不让她避,越发借着拉缰绳之际,把她小蛮腰箍得死死的。
“苗苗她很好,已经在背论语弟子规了,每天还有一首诗词,记忆力很好,虽然只有三岁半,可是却非常聪明就是有点调皮可爱的时候很可爱,气起人来也很气人”她淡淡地,平静说。
男人弯弯嘴,笑“苗苗由你教着,带着,我很放心”
顾铮的眼眸开始恍恍惚惚。
她不觉得这身后的男人有多爱自己的女儿。
当时,蛮军打入江南宣城,眼看兵临城下,她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
那时,这男人的身份已经被揭示,被皇上认祖归宗,册封为晋王,同时也兼任宣城的总兵指挥师。
他站在那城墙的高楼上,敌军为了做要挟,要他打开城门,所以把当时不幸落入网中的自己当人质、当作对抗的筹码因为那些敌军知道了她是这晋王的结发之妻。
“晋王爷,周总指挥使”
敌军首领道:“你若再不打开城门,我就把你这女人、连带这腹中的孩子给统统杀死”
周牧禹,已是晋王的宣城总兵使,系着披风,穿军服绣蟒朝袍,身姿挺立,看都不看她一眼。
“放、箭”
他从牙齿冷冰冰迸出一句,最后,箭矢如蝗,又如雨下向她这边敌军射过来
顾铮当时耳畔嗡嗡地,自然,她不是个不识情理、不懂大义的女人,相较于宣城万千老百姓死活,她作为他发妻,纵然牺牲,纵然自己丈夫如此选择,都是说得通的。
可是,眼泪哗啦啦地,还是模糊了她整个视野。
她的身子颤颤地,手抚着肚子,只是一个劲在想纵然,你不爱我,你厌恶我,你现在成了皇子凤孙
可周牧禹啊周牧禹,我这肚子里还有你的骨肉,你不知道吗
她闭着眼睛,像一根木头桩子,豁然觉得这天地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也不过如此
如此地让她感觉荒谬可笑。
当然,这也是她后来,战乱结束后,坚决义不容辞、非要让这男人给她放妻书的缘由。
他不同意,她甚至可以当着他死,以刀扎胸,步步紧逼。
这也是为什么顾老爷,厌恨恶心极了这周牧禹的原因,宣城对敌、他口齿冷冷地说出那两个字,“放箭”
顾老爷就已经想将这男人给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
最终,成功和离之后,她一路辗转流亡,和这男人也早无瓜葛。
他知道当时他在找她,可能是为了孩子。
然而,她一路躲避,不想再看见他。可却有一天,就在她和父亲顾剑舟、刚在京城安置下来,她也租了这铺面做糕点生意苗苗当时两岁半,走路都已经很是利索,能到处跑了苗苗在铺子里玩儿,丫头萱草的一时疏忽,她眨眼就不见了。
“苗苗苗苗”
她吓慌了,吓得六神无主,腿都在打颤,大街小巷,到处找,到处问人。
“苗苗在这里,娇娇,你不要慌”
男人一身蟒缎王服,他把娇娇单手抱着,亲自递到她怀里。
顾铮又是哭,又是笑,抱着苗苗使劲亲。
“我的女儿居然都这么大了娇娇,和我复婚吧,让我照顾你们母子”声音很沉静,异样地温润柔和。
顾铮一下子哆嗦,嘴都白了。
她从和这个男人和离开始,就各种心绪,痛苦过,煎熬过,眼下终于平静了,然而,在面对男人时、完全都可以做到一颗菩提心肠,不悲不喜,不爱不恨
可是她的女儿
她毫无骨气地给他跪下,求他“王爷,您别夺走我女儿这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十月怀胎、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把她生下来您以后要多少孩子会没有多的是名门贵女小姐给你生儿育女,你会重新娶妻室有王妃、还有各种通房美妾,您、您又何苦跟我争呢”
她眼泪扑簌簌流满了一脸,糊花了她的视线。
身子抖得像筛糠,把女儿抱得跟什么似的紧,不肯放手。
男人面无表情,方久,才轻轻用拇指去擦她眼泪。“好,我不和你争,娇娇,这孩子是你的,始终是你一人的,你安安心心把她带着,不敢有人和你争你也不要说她是我的女儿,说了,我怕你就真的再见不到她了”
“谢王爷,谢王爷”
她不停地给他磕头,谢恩。当时,她的想法是,管他当时如何想,对这女儿没什么感情也好,怕她们母子连累他前途将来也好,总之,女儿不会被他夺去就好了就冲这一点,还是要谢他的大恩吧
顾铮渐渐收回恍惚,“王爷”
她笑了笑,道“得你这么说,你放心我来教她就好等以后,我这铺子的生意再好些,我还是想认认真真、给苗苗找个老实可靠、又疼她的后爹不关那人怎么样,只要人品好,疼苗苗就好”
“我怕她长大了,有天会问起我,说,别家的孩子都有爹爹,就她没有,怕她心里难过不好受,觉得比别人矮一等
“说来,一个女孩子,终究是离不开父爱的,就像我小时候,虽没了娘,可有个疼我宠我的爹爹,便胜过一切的福气了”
周牧禹扯动缰绳的手一抖,顷刻,只听彧地一声,马儿扬起前面两蹄、忽然骤停。
顾铮吃了好大一吓,身体前倾,赶紧道“王爷,怎么了你这样会把我吓死的你到底会不会骑马啊”
“吓死了最好”
男人冰冰凉凉的声音回荡在夜风,向来低沉淳厚的男音,突然就高亢,如同鬼魅。
顾铮诧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