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静得出奇,周劭一手捂着伤口,背靠着车壁,似在闭目养神,坐在一旁的锦秋凝视着他。
他的肌肤惨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唯有如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随着马车的颠簸,他的脑袋也微微晃动,在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像一个精致的瓷器,随时要破碎。
锦秋不知他是否是睡了过去,小心翼翼探过身子去喊他“王爷,王爷”他右臂上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从他紧紧捂着的指缝间渗出来。
“别说话,”周劭的身子纹丝未动,也未睁眼,只有唇瓣轻轻开合。
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自认自己从未与任何人结过不死不休的大仇,可是上回家婢刺杀,这回又安排了杀手,究竟是谁谁会想要他的命
“王爷,小女为您包扎一下罢”锦秋蹙眉盯着他的伤口,从袖子中抽出一方绣白梅的秋香色锦帕。
周劭神色渐缓,这才掀开眼皮子,便见锦秋坐在一旁,头顶上半挽了个髻,未戴任何饰物,长发披散着,垂至腰际,原本瓷白的脸被那如豆烛火笼上一层暖暖的红。
“不劳烦了,今日连累宋大小姐受伤,是本王思虑不周,待会儿会有另外的车舆送你回府,你不必害怕,”周劭道,他唇角微微抿着,目光柔和,似有安抚之意。
“王爷是嫌小女粗笨”
“绝无此意。”
“那便是小女位卑人轻,不配为王爷包扎”
“宋大小姐误会。”
“既然如此,我给你包扎一下又有什么要紧”锦秋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周劭。
方才周劭对她的咄咄逼问,现下她都还回来了。
“你不是觉着本王不遵道义,是个无良之辈么”周劭坐正了身子,挑眉看她,眼前浮现出她方才分明吓得脸色苍白紧眯着眼,却仍是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洒向那两名刺客的情形。
“小女不敢,”锦秋轻声敷衍了一句,身子却挪过去了一些,肃道“若是王爷与小女外出受伤,小女却不为你包扎,传出去外人便会以为小女是那见死不救之人,父亲更会斥责小女,所以还请王爷将手拿开,锦秋要包扎了。”
周劭瞥了一眼已经沾满了鲜血的左手手背,咬了咬牙松开手,道“那本王便成全你的贤名。”
锦秋挪着身子凑过去,便见那竹月色的袖子已经染红了一大片,撩开被割破的袖子,一道手指长的剑疤狰狞如蜈蚣,皮肉翻起,血水一点一点渗出,锦秋倒吸一口凉气。
“怕么”周劭声音低醇,重新捂住伤口。他记得第一回见她便是在济世堂,那时她为喜鹊包扎,溅了一身血,吓得脸都白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锦秋不禁想伤得这样重,这人还强忍着,她一个女子都不避讳,他一个大老爷们怎反倒扭扭捏捏起来难道还怕被她占了便宜
周劭这才又拿开手。
男女有别,锦秋不好让他褪了衣裳,于是将帕子叠了两叠,直接对着伤口贴上去
周劭看着不显壮,可这臂膀却不如锦秋想得那样细,帕子只能绑一圈,不知是不是绑得太紧,他手臂内侧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锦秋忙抬首望了一眼周劭,四目相对,梨花木案上那点如豆火光在他眼中摇曳,锦秋忙垂下眼睑,手却抖了一抖,涂着蔻丹的长指甲轻划在他的伤口处,周劭微蹙眉头。
他仍端详着她,她鬓角处沾了灰,显得那发根根分明,玛瑙耳坠子也随着她的细微动作轻轻晃动,像一点跳跃的小火苗。
呼
马车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风溜进来灭了蜡烛。锦秋恰打好了结,忙放下手,不敢再乱动,她四下张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便撞进眼里她的心猛颤起来。
黑暗将世界变小了,小得就剩下他们两个,只有微微的血腥味,淡淡的龙涎香,他的呼吸声,和她的心跳。
“宋大小姐那日在宋府,本王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周劭嗓音低沉,像是暗夜中青草掩映下溪涧的流水潺潺。
难道他是要续上那半截没说完话么他该不会真要娶自己罢
“王爷,再过一月,小女便要与表哥定亲了,若王爷不嫌弃,小女那时也给您下个帖子,”锦秋说。
马车里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周劭才开口“本王以为,方才你已答应了”。
“王爷您误会了。”
“王爷,摘星楼到了”马车突然一顿。
锦秋忙将的身子挪出去,挑开帘子,外头热闹的说话声便涌进来。
“你便坐这马车回府罢,本王会安排一队人马护送你,”话罢,周劭弓着身子从锦秋身旁走过,被一嫩黄色小袄的姑娘迎下车去了。
锦秋一眼便认出这人是当日中毒被周劭送往济世堂的姑娘,她不由得拨开帘子多瞧了一眼,那姑娘梳着双环髻,看模样该是个丫鬟。
喜鹊的目光先是落在周劭右手臂上包扎的那块秋香色帕子上,接着便回过头往那马车里瞧。此时马车再度发轫,后头还跟着十多个骑马的王府护卫。
方才周劭与锦秋外出,身边不许跟着人,于是他的护卫便都被留在摘星楼前,若不是护卫首领长风担忧周劭安危,出去寻找,他恐怕已性命不保。而喜鹊则是听闻周劭要来见宋家两位小姐,心里不自在,趁夜赶过来的。
“喜鹊,你先到一边去,”周劭淡道,而后便立即召集了余下四十名着便服的王府护卫,背着手立在摘星楼前,沉声吩咐道“派两人将那两名刺客先送回王府,好好搜一搜身,明日一早再送往刑部,其余人等,立即将摘星楼往长兴道上的所有路口一一堵住,将现下仍未打烊的酒楼茶楼,通通搜一遍,一旦有可疑人等,立即来报本王”
“是”摘星楼前那四十多男子整齐划一地朝周劭一拱手,楼里好些个酒客也都走出来看热闹。但随后周劭便与喜鹊入了另一架车舆,往王府去了。
马车上,梨花木案上两只红烛将毛毡裘毯等物照得光溜溜,一阵困意袭来,周劭背靠着车壁,半阖着眼。
“爷,您伤得重不重”喜鹊望着他右臂上那一块已被鲜血浸透的帕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撅着嘴道“这帕子绑得歪歪扭扭,也不知是哪个手笨的绑的,奴婢取下来重新绑过罢,”说罢她便伸出手去。
“不必,”周劭摆了摆手道“待会儿回府让府中医官过来看一看便是了,你深夜赶来也是累坏了罢,闭目睡一觉。”
那帕子就像是根刺,戳着喜鹊的眼,她道“爷,这帕子被血水浸透了,还是换了去的好。”
“无碍,”周劭淡淡答道,眼皮子已经完全阖上,似是累极了。
喜鹊也不好多说,只能坐在一旁,别开眼不看那帕子。
王爷向来是个正人君子,便是被外派到周国各处,也从见他带回来过任何女子的东西,别说帕子,便是一根头发丝都没见过。而且他这人又不喜女子近身,除了自己,贴身伺候的都是小厮或宫里跟来的公公,今儿不过就是用了顿饭,怎的就有女子的帕子缠上了手臂
喜鹊越想越委屈,将自己那方帕子绞了又绞。
却说锦秋回府后,首先便问门房福生鸣夏可回府了,福生回说戌时三刻便回了,锦秋这才放了心,回了汀兰院,沐浴之后便熄灯躺下了。
夜最深的时候,落泉斋里只能听见嗒嗒的滴漏声,锦秋侧着身子朝里,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睡不着。
今日不知为何,一闭眼便眼前便全是那人的模样。他背着手倨傲地俯视着别人,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他走在自己前头,挡住了所有的光,还有他说“本王生得不俊本王的家世入不得你的眼”
锦秋用被子蒙住脑袋,闭上眼睛背“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鸣夏,她今日随着朱奥在摘星楼对面随意转了转。当日鸣鸿轩之事二人都缄口不提,朱奥也不说以前答应她的婚事,甚至同她说话都客气多了,那时她的心比这冬日的凛冽寒风还要冷。
鸣夏曾以为朱奥虽风流,但自己定能让他收心,现下才知道是自己痴心妄想,可若要放弃朱奥,接下来又得上哪儿找一个像他这般家世煊赫的适龄男子呢难道真要嫁给父亲指给她的那个满身酸臭味儿的探花郎
鸣夏不甘心,她同锦秋比了这么些年,不能在最重要的姻亲上失手,所以她便告诉朱奥,若是自己做了他的夫人,定不会像国公夫人那样管束着他,她非但不管,还会心向着他。
朱奥那时听完,半惊半疑地觑了她一眼,正要开口,便被赶过来的国公府的小厮附耳说了几句话,一时面色大变,连马车也不坐,立即便驱马赶回府去了。
次日,京城街头巷尾都在传了两个消息,一是王爷遇刺,二是国公爷坠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