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周劭提着已经麻木的腿走过去,对那淋得落汤鸡一般的船夫喊道“可否送本送我去江中”
正弓腰系着缆绳的渔夫一抹脸,抬头望了一眼周劭,摆手大喊道“不去了,这样大的雨行船不便,容易出事儿啊”
雨声聒噪,周劭侧耳也只听得他说“不去”二字,于是又喊了一声道“船家,五两金子到盘龙渊,去不去”
这一声刺破雨幕,到达渔夫耳中时,简直如同一声惊雷。他手上原本正打最后一个结,因这这一声,连结也不打了,反倒将那缆绳又解开,一招手大喊“上船”
五两金子,他便是打两年的鱼也不一定能赚得到,五两金子一趟船,便是危险几分又有何妨
周劭也没墨迹,立即就从袖间掏出一锭金子,徒步涉浅滩往船上去,将那金子递给渔夫。
渔夫掂了一掂,面上笑出了褶子,他一手紧了紧栗棕色的蓑衣,一手抄起了长蒿,“您去船舱里坐好喽”
长蒿往水里一撑,船驶动了
周劭却未入船舱,他背着手立在船头,眺望远方。眼前是一片茫茫,密集的雨滴砸在江面上,水像是煮沸了似的,而这孤舟便是这沸水中挣扎的一条小鱼,随着水浪摇摆不定。
盘龙渊离渡口不算远,若是顺风,半个时辰就能到,可现下这天气,饶是这渔夫划得再快,经验再老到,也费了近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周劭便是一直背着手立在船头,一动也没动。密集的雨点像从天而降的箭,砸在他的头顶,汇流而下,将他面上的血色冲刷了,只剩一片苍白。他身上的衣裳湿透了,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水,连里头的白绸中衣都粘腻腻地贴在背上。
风雨中,离岸愈来愈来远,除了二人外再不见任何人。好像一颗火石投入深海,一丁点儿回响也没有,火焰渐熄,在不断下沉又沉不到底的恐惧中,彻底寂灭下去。
“公子,不能再去了,再前头便是盘龙渊了”船夫微松了松握桨,双腿迈开,极力保持平衡。
盘龙渊是一处阔大的水域,与方才他们行过之处并无差别,但那渔夫是个经验老到的渔人,一眼便能辨出。
“继续划”周劭抹了脸上的水。
“可不能再过去了,前阵子这儿刚出了事儿,我们这些打鱼的都不往这儿去了,平日里大伙儿都是从左边绕过去,绝不贴着这山崖下走,那儿水深着哩”
周劭眺了一眼这滔滔黄浪,还有右侧那几十丈高的山崖,这山崖越往前越矮,应当会有上山的路,若锦秋还在,遇见大雨,必会上山。
他不住地拨弄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默了一小会儿,突然手上一顿,从袖间掏出一锭金子,俯身放在船板上,双眼直直望向那船夫。
船夫咽了口唾沫,一抹脸,眼睛几乎要黏在那锭金子上了。
周劭又掏出一锭,放在船板上。
这一回,船夫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星子来了,他一跺脚,嚎道“大爷哟,您究竟是要去做什么哟,花这么多银子”
“寻人。”
“寻谁哟,又是破财又是不要命的,寻爹妈婆娘还是儿子。”
周劭一愣,他也被问住了,略忖了一忖道“是本是我的人,她迟早得是我的人”
那渔夫摇了摇头,迎风小跑过去捡起那两锭金子,叹了口气道“我老汉呀,就帮你这一回”
周劭是王爷,此次来儋州还肩负着改稻为棉的重任,本不该冒险。可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王爷,眼里只有辅佐皇兄,只有大周国的屯田水利,总该有那么一回,他得为着他自个儿的心,犯一回浑,涉一回险罢。
风雨渐歇,山显水露,苍茫天地间,一叶扁舟缓缓向前。
盘龙渊上飘荡着几十块船板,周劭俯下身子查看,那船板纹理细腻,瞧着像金丝楠木,不是普通渔船用得起的,那便应当是几个月前赵臻失事的那艘船。
他站起身四下张望,都是船板,是否有一块属于锦秋坐的船若真如此,他所寻之人是否就沉溺在这浑水之下一种被水漫过头顶的恐惧渐渐袭来
他紧紧握拳,水从指节上缓缓滴下,他的眼睛红了,却仔细审视着他所过之处的每一块船板,他在想管他什么赵臻,只要她还活着,非娶了她不可
可是这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却全不知他的处境,此时正裹着床绣被,抱着个汤婆子在床上取暖
锦秋方才虽去了江中,但因半途落雨,船家死活不愿意再往前,只得返程,锦秋于是领着众人回府了。
一回来她便换下了湿衣裳,上床取暖,外头风雨之声越大,房里越是安静祥和,没一会儿她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申时时分,大雨已歇,一阵湿润的风从门缝里溜进来,轻拂墨蓝色的丝质帷幔。
锦秋支着身子坐起来,便见一只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猫儿正趴在梨花木椅上,时不时瞄一声。锦秋掀开被子,正想下床去逗弄逗弄,突然,那猫儿纵身一跃,蹿到书桌底下,连瞄了好几声,接着,外头便传来鼓点般密集的脚步声
“嘭”的一声,大门被重重推开,一身湿淋淋的周劭就站在门口。他面色刷白,发冠也歪了,衣摆还断断续续往下滴着水,从门口到锦秋床头,他走得极快,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水印子。
锦秋猛地将被子一拉,遮住只穿了一间白绸中衣的身子,瞪大眼望着他平静得骇人的面色。
周劭大跨步走过来,直接坐在床沿边,双手隔着绣被搭在锦秋肩头,一张苍白得无半分血色的脸怼到她面前,眼中泛着红,压抑着喊“宋漓”
锦秋两手紧紧搂着被子,一双眼瞪大了,盯着眼前的人,因为心里又惊又怕,面色甚至有些呆滞了。她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声问“王王爷,您怎么了”
锦秋从未见过周劭如此模样,无论何时,他的发髻一丝不苟,衣裳从不染尘,甚至连衣裳上的熏香都恰到好处。如此讲究的一个人,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
“你去盘龙渊寻赵臻,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不顾”周劭手上加了几分力气,脸也愈发靠近,呼吸相闻。
他的气息带着一股湿气,扑面而来,他的浓眉像两把剑,沉沉压下来,他眼中血丝密布,眼神怨愤,似要洞穿她。
锦秋这才意识到自己与他靠得有多近可她现下正穿着寝衣,而这人的手正搭在她的肩头啊
“王爷,请您自重”锦秋面色一凛,伸手去推周劭的胸膛,他的胸口也是一片湿冷,那股子冷从指间传到心间,冷得她的心也颤了一下。
锦秋猛然望向他的眼睛,“你该不会去寻我了罢”
“本王才懒得去寻你,”周劭别开了眼。
听闻他并不是因为去寻自己才淋得一身湿透,锦秋心里仅有的一丝愧疚也消散了,只剩下对他无缘无故擅闯自己闺房的恼怒。
她去掰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那手指滑、腻腻的都是水,她一面掰一面切齿道“王爷,亏得我前几日还同你下棋,与你做朋友,现下才看清,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让我住到孙府来,不过是因为这儿离你的四方馆近,你随时都能闯进来,是不是”
周劭的面色越发阴沉。
“哼,亏得我先前还以为王爷虽与小公爷在一处玩耍,却仍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才算知道,你与他原是一丘之貉”锦秋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不,你比他还不如,他至少不会擅闯女子闺房,你你却只会用强”
周劭噙着一丝危险的笑意,道“那又如何,本王是王爷,本王就喜欢如此,况且你又不是旁的女子,若此番没寻到赵臻,你就是本王的王妃”
“我不”被触碰到逆鳞,锦秋手上力气忽而变大,使出吃奶劲儿终于把他的手掰开,身子往后一缩。因突然松手,原本披在她身上的绣被掉了下去,显出她瘦小却曲线柔和的身子。
周劭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微微耸起的胸脯上,喉结上下滚动,而后立即移开视线。他竟然主动将绣被拉起来,将她紧紧裹住,裹得就剩下个小脑袋露在外头。
“表哥他无事的,我会找着他的。”这半个月没寻着赵臻的无力和委屈顿时涌上心头,锦秋鼻子酸涩,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她微微垂下眼睑,望了一眼周劭那头,他所坐之处,褥子洇湿一片。
“你何必为已死之人涉险,何必自欺欺人”
终究没忍住,她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那绣着花开富贵的丝被上,打出一滴水印子。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可她偏不信,偏要亲自去寻,若表哥当真还活着,正在某处等着人去救,她怕那些敷衍了事的官差寻不着他。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