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劭就近寻了个医馆,大夫让他将锦秋放在后院一厢房的矮榻上,诊过脉说锦秋中了暑,再躺一会儿便会醒,周劭便想着先在此处等她醒来。
这是一间存放药草的屋子,墙角堆了好些紫苏、甘草、连翘以及刚采摘下来的金银花,药香浓郁。
周劭搬了张杌子坐在矮榻旁,凝望着昏迷的锦秋,她一身粉白色纱裙伏在塌上,如盈盈一片玉莲卧在水上。二金色海水纹压边的领口伸出一段美人觚般的雪颈,颈上垂着紫薇花红玛瑙耳坠子,十成的水色,愈衬得肌肤莹白。
周劭越瞧越移不开眼,面上渐渐泛起了红,真恨不得自己是那卧榻,直到外头起了蝉鸣声,他这才回过神,心想再看下去恐要出事。
他别开眼不看她,又坐了好一会儿,心道等了这许久还未醒,恐怕有什么大碍,于是立即站起身出了门,往前头医馆去了,然而到了前院问过那大夫,他却只说不碍事,想必是锦秋太过疲累才睡得久了些,周劭这才放了心。
锦秋这些日子看账本每每看至深夜,确实劳心劳力,现下于她不是昏倒,反倒是歇息。
周劭走回后院时已是天昏地暗,乌云滚滚,狂风吹得那屋门口立着的两把扁担“啪”的两声打在地上。
裹挟着浓浓湿气的风扑面而来,周劭快步往前走,想着怕是一场大雨要来了。
锦秋所在屋子因是个存放药草的,自然要通风,窗牗敞开着,这风便涌进去,将那些露在外头的干草药刮得满屋子都是,尤其是散放着的金银花瓣,随风盘旋着往矮榻上飞过去,绕着锦秋粉色的衣裙飞扬。
立在门口的周劭便见着这一幕,一时愣住。
锦秋抬手拍了拍脑袋,两片扇子似的眼睫轻轻扇动,撑开,是琉璃般的眸子。她眨了眨眼,望见门口的周劭,眼珠子又溜了一圈,扫了一眼四周,问道“王爷,这是哪儿”
“这是医馆,你可觉着好些了”周劭回神,快步进了屋,先去合上了两扇窗牗,屋里的风住了,药草落雨一般落下。
锦秋支着身子坐起来,瞧了他一眼,心想方才自己昏迷时他该不会瞧着自己罢真叫人难为情。她将身上的金银花瓣掸了掸,垂下眼道“今日得亏是王爷在,不然我只怕要倒在大街上了。”
“你自个儿中暑了也不说,本王还呆子似的让你陪着走路”
“无碍的,既然我醒了,外头看着又像要落雨,不如”
然而话未说完,便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雨声。夏日的雨总是来得迅猛。
“待雨停了再走罢,”周劭走过去,踩过那稀稀疏疏铺了一地的嫩黄的、纯白的花瓣,撩了袍子坐回原先那杌子上,面对着锦秋。
闷热散去,湿润的气息在二人周边游走,天地之间只剩下哗哗雨声和面前的人。
二人相隔太近,近得锦秋几乎能数清他的眼睫,她屏住呼吸,那股带着酒香的温热却喷洒在她唇上,锦秋轻呼一声,别过头去,扯出话来“我记得头一回见王爷也是医馆里头。”
周劭微微颔首,笑道“那是缘分,是梦里的人走出来了,”周劭侧过头,去寻锦秋的眼睛。
“梦里”锦秋对上他的眼。
“是,梦里”周劭突然伸手过去,托住锦秋的脑袋,以额抵她的额,鼻尖对着她的鼻尖。
锦秋愣住,对上那双迷离的眼,呼吸着愈发浓醇的酒香,雨声歇了,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和唇上的柔软滚烫。
他的手是亲切的泥土,他的唇是一团火焰,而她朵含苞的花,在他手中盛放,又在他的唇上燃成灰烬。
她觉着自己应当是睡过去了,不然为何没能推开他呢
不知过了多久,周劭才轻轻放开她,凝望着她,脸上挂着潮湿的笑意,声音沙哑道“如此便够了,再多可不能有了。”
锦秋的眼蒙了一层雾,看不真切眼前人,却终于能听见外头的雨声了。
嗒
嗒嗒
嗒嗒嗒
原来雨不曾歇下。
她的眼如阳光下的江水,泛着潋滟的水光,周劭禁不住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眉眼。
锦秋的目光顿时清明,身子一缩,拿袖子一挡,嫣红的唇和羞赧的面色隐在桃粉色的水袖后头。
周劭禁不住笑道“你这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本王对你做了什么。”说罢便去撩她的水袖,锦秋往后缩,周劭倾过身子去,锦秋再往后缩
雨住了,青砖地洗过一般,光滑如镜,锦秋跟在周劭后头走出屋门,便见右侧的国槐树的上,繁茂枝叶碧绿如洗,滴滴答答流淌着绿意。
周劭于途中拦了一辆马车,送锦秋回府
临下马车时,周劭还故意逗她“你觉着本王闷不闷,还愿不愿做本王的王妃”
锦秋羞赧,不答,立即下了马车往府门里去
周劭目送她,直到再看不见人影才退回马车里,放下帘子,回味着方才那个绵长的吻。
而清溪院子里,现下可乱了套了。
方才王姑姑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已晕过去了,幸而这人是李氏的人,行刑之人手下留了情,这才没将人打死。现下,两个小厮按着先前锦秋的吩咐,将人抬到了清溪院。
因才下了雨,外头凉快,李氏便搬了张杌子坐在檐下,轻摇团扇,望着院子里那东一块西一片的小水洼,心想先前只顾着料理府中琐事,现下闲下来也是该修葺修葺自己的院子了,瞧这青砖地上都有了坑洼。
正想着,忽见翠鸣手捂着嘴,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跑到身前了,先不是说话,而是拍着胸脯先呕了一口,这才指着院门口道“夫夫人,不得了了,王姑姑被打死了”
“什么”李氏腾地站起身,急道“人呢人在何处”
“就就在院门口。”
李氏二话没说急促着步下了台阶,往院门口快步走去。
院门口两小厮已将人放下,用袖子扇着风,说起了闲话。两人脚边一块长木板,烂泥似的摊着个人,背上一块鲜艳的红,教人看一眼便能想到衣衫下头盖着怎样一片烂肉。
李氏一来便见着这样一副景象,不由嘴唇打颤,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夫人,”跟着跑出来的翠鸣忙扶着李氏肩头,轻拍着她的背,道“奴婢扶您回去。”
李氏用帕子捂着嘴,缓缓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望着两小厮,指着王姑姑,怒道“谁是谁下令将人打死的,是谁”
“回夫人的话,姑姑还没咽气,是大小姐让小的们将人抬到这儿来的”其中一个小厮将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禀报给了李氏。
“蠢东西”李氏咬牙切齿地指着两小厮,要吃人似的,大喊道“蠢东西,还不快去请大夫,还不快去”
两人连连应声,连滚带爬的跑着去了。
李氏望着王姑姑背上那片红,气喘得越发急促,突然双眼翻白,身子往后一栽,倒在翠鸣身上。
“夫人,夫人”
那场雨过后,太阳又从云层里钻出来亮了会儿相,光芒却收敛了许多,待到黄昏时分,又沉下山去。
躺在床上的李氏缓缓睁开了眼,房门大开着,一眼望见漫天晚霞,像是泼了颜料似的,而那轮曾熊熊燃烧着的太阳,精疲力竭了,缓缓沉下去
李氏亲眼望着那点光亮彻底沉下山去,忽而觉着身子重了,也要沉下去似的。
短短一个月,她由发号施令的当家主母变成府里的一个闲人,金枝玉叶的女儿也成了富贵牢笼里的傀儡,现下连她的陪嫁丫鬟也没保住,这风水转得太快了
“夫人,您醒了”翠鸣端着一碗银耳绿豆羹进门,见着李氏睁开了眼,忙搁下碗,走到床沿边,问“您可要进些粥”
李氏挨在瓷枕上的脑袋微微摇了摇,道“下去,取一筐核桃来。”
“核桃”翠鸣疑惑地望着床上的李氏,她面色红润,不像是病了,可翠鸣却总觉着她与先前不一样了,消沉了,没点儿生气。
“夫人,您若要吃核桃,奴婢叫人夹出来,做个核桃仁豌豆羹,给您送过来。”
“要没夹过的核桃,快去取”李氏陡然提高了声调,神色不耐。
翠鸣吓得连连称是,立即退下去了。
鸣夏的把柄捏在锦秋手里,李氏再不敢明目张胆地与她做对了,只能夹一夹核桃出出气。
于是当夜,李氏穿着一身白绸中衣,鬼魅一般坐在院子里夹核桃,满院子都是“咔嚓咔嚓”夹核桃的声音。
只要锦秋一日还在府里,这夹核桃的声音,便断不了。
咔嚓咔嚓
滴答滴答
落泉斋里亮着灯火,外头传来几声呱呱蛙鸣,屋里却只有滴漏的滴答声,锦秋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安睡。
方才她听几个丫鬟说李氏被血肉模糊的王姑姑吓病了,连晚膳都没能去用,初时她快意得很,然而夜深人静时,心里却空落落的,恍然觉着人活在世上是个悲哀。然而她不愿细想,被子一蒙,强迫自己闭上了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