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永看他去意已决,也不再多留了。男人叹出口气,拍了拍慕容宇华的肩膀“行吧,兄弟。但你好歹带上些口粮再走。”
永嫂子闻声,忙又回厨房里头收拾,没一会儿拿着包裹出来了。谷三也没拒绝,接过后小声道了谢,慕容宇华便背着她跨出门了。
他行至院内,回头冲那一家三口道“别送我们了,回去吧。记着啊有人来问,该说就说,我就这么俩人,你们一家子可千万别出事。要真把你们牵扯进来了,就说是我拿着枪威胁你们的,知道吗”
穆永瞪着眼“我能这么说吗”
慕容宇华笑了“能必须能啊,永哥。等今年冬天有机会,咱们山上喝酒。这会儿我又得采命去啦,真就别送了。”
他背着身上的女人,抬起脚来,大跨步地出了院子,好似心情还不错,迎着日头哼着歌,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
永哥揽着妻女,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二人离去背影。小穗儿忽然抬起头,手里握着块闪闪发光的玩意儿“阿娘,那个姨姨在我口袋里塞了这个。”
永嫂子低头一看“这”
小穗儿把银元交到她阿娘手里。永嫂子诧异地接过手来,又递到丈夫跟前。那是一块银元,放乡村之中,这算是很大一笔财富了。穆永看着那一块银元,脸色灰了下来“看来慕容兄弟是真不打算再回来了。”
“他们这也太客气了。本来就是举手之劳罢了。”
“哎你先收着吧。等冬天我回山上了,把这钱还给他。”穆永说着,再次抬眼望向慕容宇华他们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只希望今年冬天,我能看见他们。”
那是他们离开穆家村前所发生的一切。慕容宇华在此之后每每想起总会后悔如若那时他们没有走呢
如若他们留下,或者多少把枪留下一把了,事情会不会又有不一样的结果呢又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去穆家村的那条路,一切又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就像上一个故事一样,每一个故事里,总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
那天午后,云层层叠叠地从山那一边又漫了过来,大风乍起,风里头卷来一阵山野间的土腥,莫名还带着血味儿。雨水淅淅沥沥,地里本忙活的村人纷纷朝家中赶去。土地间慢慢不见人影,空空荡荡的,可山上却渐渐显出一片黑茫茫的人群。
小穗儿坐在自家阁楼上,头上戴着慕容叔叔留下的小花,晃着一双光脚丫,学着他的模样放空了脑袋往山那儿看着。她望着那片朝村落涌来的黑,朝院子里因下雨忙着将柴火码到门堂旁的爹娘喊“阿爹、阿娘,山那儿有人。”
永嫂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也随之抬头望去。山林间仿佛有黑色潮水一路涌来,她与丈夫互看了一眼,随即转身慌忙上楼,将小穗儿从阁楼的小窗上抱下来,把窗关上。阁楼上堆着杂物,几个破了的箩筐散落在角落里,永嫂儿拉着小穗儿往那箩筐底下藏,蹲下身来小声道“你呆在这儿,只要不是阿爹阿娘,谁来了,你都别出声,知道吗”
小穗儿对她所说尚未明了,只是茫然地点了头。那箩筐随即罩了下来,而后又盖上一块布,将所有光都隔绝在外了。
她听见阿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后是关门的声音,“嘎吱”一声响。
箩筐里头有股泥土味儿,这股味儿小穗儿在山上闻到过,这是阿爹平日里上山采草药、挖笋子会背的,开春时候落雨也会有这股土腥味。有土腥味是好事,寓意着新一年地里又长出新的吃食了。她在这股子土腥味环绕之下舒适地像回到阿娘怀里,小穗儿慢慢在里头躺下了,眼皮子慢慢垂下,一下一下得,将要合上。
而后冷不丁听见了枪响,硬是把小穗儿吓醒了。她蜷在箩筐的黑暗之中,听见脚下的木板夹缝里传来“嘎吱”声。
皮鞋踩在梯子上的响动。就好像黑暗中伸展着肢干的怪物,一步步踏着台阶而上。她听见什么东西被砸碎了,什么东西被掀翻在地。她还听见有人在大笑,笑声含糊在了门后,尖锐地甚至分不清真假。
还有气味。箩筐中的土腥味慢慢被另一种味道所侵占了,慢慢吞噬着她的安宁,逐渐占据了她鼻腔中原本的感应。
那是血的味道。
小穗儿隐约意识到外头所发生事了,可她瑟缩在那一动都不敢动,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半点。她躺在那个漆黑的箩筐中,听着有人似乎离阁楼越来越近。
有人把门踹开,那穿着皮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那人把窗户打开,外头正狂风暴雨。外面潮湿的气味涌入阁楼。楼中的杂物被胡乱翻动,小穗儿紧闭上双眼,牢牢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她周围的黑暗骤然间被夺走,她睁开眼,屏住呼吸朝外看去。
那是一双军靴。
军靴上沾着泥,在他脚边,还踩着先前小穗儿头上戴着的小黄花。
在往上看去,是个稚气未脱穿着一身黄皮军装的少年。他背着枪,带着军帽,浑身让雨都淋湿了,手里还拿着那个箩筐。小穗儿与他的目光一瞬对上,两人都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阁楼下方传来问话声“小朱楼上找到人了吗”
小穗儿仍定定地看着他。
身穿军装的少年忽然间将箩筐重新又罩了下来。黑暗再次回到小穗儿的身边,她听见对方朝着楼下喊“没有。楼上只有一堆杂物,没有人。”
“那贱人又跑了,少帅,咱们接着追吗”
楼下,一双看起来就极为昂贵的漆皮军靴跨过地面上的尸首走到门廊前。他站在大堂中央,抬手对着已经死了的男人又开了一枪。这人歪歪斜斜戴着顶军帽,身上还披着件黑色的雨披,雨水滴入地面的鲜血之中,一点点渗透开去。
堂前的桌子上,还放着士兵刚刚搜出来的那件黄色旧军装。
这男人有着一张和李司令相类似的脸,笑起来像是头狰狞的豺狼。他不急不躁,信心十足地收了枪和周围的属下笑道“这贱人脚上有伤,跑不了多远的。追,追到了,拉去给我爹陪葬。”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原本到阁楼上来的人也走了,可他没有关窗。窗外刮起一阵大风,暴雨落下,远远听见雷声轰鸣。
整座小屋慢慢又静了,半点人声都没有听见。小穗儿紧握着自己的拳头,匍匐在这片黑暗里,她张了张嘴,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隐约从空气中铁锈般的血腥味中感知到了什么,虽说不出来,可她知道,灾难已经降临了。
暴雨倾盆。
慕容宇华早在落雨时就已先背着谷三爬上了山,在山麓处寻了棵大树躲雨。他看着一时都不见小的雨水,感慨“其实多住一晚也不是不行,至少等雨过了再走也好。”
谷三看着周围一片茫茫然的雨景,忽然一把拉住慕容宇华的手,将他往山石后一拉,匍匐下来。
“怎么了”
谷三压着他的肩膀,藏匿在山石后慢慢抬起头,指向山路。身披防水衣的士兵正在雨中疾行。慕容宇华吸了一口气,正想说话,谷三又往另一边指去“你看他们来的方向”
慕容宇华差点要站起身,硬是让谷三摁住了。
“永哥他们一家不会他们”慕容宇华有些绝望,“我们都已经走了,难道他们还会因为我们而受牵连吗”
“我们去过就是去过。他们要杀,总是有理由杀的。”
“他们还讲不讲道理”
“道理”谷三望向那黑色潮水般朝村落外涌去的士兵,“你和一群拿着枪的人讲道理吗你看他们听吗”
那些人沿着路渐行渐远了,也许他们以为逃亡的人只会想着如何越走越远,而不是停下,暂时歇一歇脚。
等那些人走远之后,慕容宇华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山上下来的。谷三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雨水浸透了布鞋,慢慢渗进了伤口里。她在慕容宇华奔出去的时候,先行将包裹暂且藏在了山石之下,只揣着匕首和手枪跟上他步伐。那些军队过了一个弯道已看不见人影了,谷三与慕容宇华重新回到村庄时,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根本没人敢出来。
他们在雨水中奔回先前才刚刚离开的小院,一入门便看见永哥和永嫂子倒在地上的尸首。
院子里篱笆都倒了。雨水冲刷开地面上的血迹。慕容宇华跪坐在他们夫妻的身前,愧怍地捏着他们的手臂“怎么能这样我都走了,这群混账怎么能这样呢”
这些人是被他牵连的但首先,是被她牵连的。谷三站在他身后,闭口不言,望着青年在雨中痛哭流涕。她不能拿原本对牺牲的那套理解去劝他,眼下所有一切老黄牛也好,永哥夫妇也好,所有一切都是因为慕容宇华下意识要和自己同行才造成的牺牲。
这些人归根结底都是受她所牵连。而真正的施暴者,眼下还在四处搜寻她的踪影。谷三望着脚下渐渐被雨水冲刷而来的血迹,忽然间抬步冲入了屋中。
这儿的尸体没有小穗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