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月色淡淡,在四皇子府内院的地面上晕开淡淡的痕迹,随即缓缓爬向半开的窗户。
兰君钦整个人浸在水桶里, 像个漂浮的黄金面包狗崽,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 忐忑又不安,小侍一往他头上浇水洗头, 他就使劲儿晃脑袋,生怕耳朵里进水似的,然后把头顶的水珠溅了旁人一身。
明明只是给小狗崽洗澡、但自己却同样湿了一身的小侍“”
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他拿着水瓢, 无语凝噎地看着自己在水桶里用爪子到处刨来刨去游泳的狗崽子,无奈道
“小主子,你别乱动好不好”
“我我自己洗”兰君钦从小到大只伺候过别人, 哪有被别人伺候过, 有点紧张, 害羞地用爪子捂住自己的胸前, 连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使劲儿往后撇
“你出去吧。”
“不行,主人吩咐过了, 要给你洗干净的。”小侍一板一眼地回答
“您快过来吧,奴给您沐发。”
小狗崽使劲儿晃着脑袋, 速度快的几乎要晃出残影, “我不要我不要”
洗头用的皂角水流到眼睛里时会有刺痛,小狗崽不喜欢洗头,用行动表示了抗拒。
“您这”
正当小侍拿着水瓢,左右为难间,方岫玉走了进来。
小侍忙跪下“夫人。”
“起来吧。”方岫玉不能说话, 所以往常都是程云替他回答
“你出去吧。”
小侍闻言大惊失色,还以为方岫玉嫌弃自己服侍小主子不周“夫人奴”
“出去吧,不会罚你。”程云道“夫人想自己给小主子洗。”
“哦”
小侍弄明白以后,总算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赶忙从地上起来,退出了屏风之外,给方岫玉和兰君钦流出了相处的空间。
小狗崽见方岫玉来了,眼睛一亮,爪子刨水游了过来,趴在浴桶边,欢快地摇着尾巴
“娘亲娘亲”
看着小狗宝宝黑润的眼睛,方岫玉笑了一下,让程云用襻膊将自己过于宽大的衣袖挽起来,随即站在旁边,给小狗宝宝洗刷。
或许是因为方岫玉动作更为轻柔小心,又或许是他托举后脖颈的掌心甚为柔软,小狗宝宝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任由方岫玉给自己洗刷干净。
半个时辰以后,一只干干净净、毛发蓬松清新干净的小黄金面包狗就蹦上了兰君钦的床,在被子里蛄蛹蛄蛹,最后露出一张兴奋的脸
“我要和爹爹、娘亲一起睡”
“好,”兰鸢山伸出手,撸了一把小狗蓬松的毛发,
“想睡多久都可以。”
“我还想和哥哥一起睡。”兰君钦躺在兰鸢山和方岫玉中间,想了想,苦恼道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哥哥呢”
兰鸢山闻言,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登时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你有个哥哥”
“我之前在琉璃街见了他一面。”
兰君钦按了按自己的胸膛,随即凝眉道
“而且我能感觉到哥哥的情绪。”
他犹豫了一阵,随即小心翼翼地看向兰鸢山
“他在想,为什么爹爹不来看他。”
兰鸢山“”
他愣了愣,心想自己是怕过于亲昵会导致兰君也更抗拒自己,纠结了片刻,正想解释,却见兰君钦慌里慌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只留下咕噜噜转动的眼珠子,紧张道
“完了,说漏嘴了。”
兰君钦懊恼道
“哥哥不让我告诉爹爹。”
他摆手道“爹爹,你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兰鸢山“”
他有些莫名其妙,正想再问,但小狗已经忙着钻进方岫玉的怀里,用毛茸茸的小狗脑袋使劲儿拱了拱方岫玉的脖颈
“娘亲身上好香。”
方岫玉由着他蹭,摸了摸他的头这是双儿身上的信香。
兰君钦看不懂方岫玉的手势,盯着方岫玉的脸看了一会儿,又软乎乎地凑过去,小声道
“娘亲抱着我睡好不好”
好。方岫玉伸出手,抱住了兰君钦,轻轻拍了拍小狗的后背,快睡吧,我的小狗宝宝。
兰君钦往方岫玉怀里又蹭了蹭,又转过身,拉住了兰鸢山的手。
兰鸢山带着气音笑了笑,缓缓将小狗崽和方岫玉一起揽进自己的怀里,各自在他们眉心亲了一下
“睡吧,我的宝贝。”
大的小的,都是他兰鸢山千金不换的珍宝。
几日后,西域等各国外邦使臣进京,齐聚大周。
皇帝和太子站在宫门前面迎接,兰鸢山和兰君也站在他们左侧。
等西域的车马一到,不一会儿,上面就下来了一个金发紫眸的异域公主繁里。
兰鸢山之前和她交过手,对方善用蛊用毒,招数阴诡,兰鸢山好几次都差点死在她手下。
这繁里也不知为何,好几次都能预判到他的下一步的行军计划,要不是兰鸢山后面痛定思痛,把军队里的叛徒找出来当众斩杀,他说不定还要在这个西域公主身上吃几回亏。
而这繁里没有了里应外合的帮手之后,依旧能和兰鸢山战的难舍难分,要不是兰鸢瑛最后生擒了她的姐姐繁雨,这一仗估计还要再打个几年。
而这繁雨和繁里同父同母,从小感情甚好,繁雨更是西域丽扎皇帝的皇太女,下一任女帝的继任者,所以这繁里之所以这么痛快地愿意归降,就是想和大周言和之后,迎回自己的姐姐。
“繁里,拜见大周皇帝。”
西域是母系社会,女尊男卑,所以繁里并不跪皇帝,只是撩起帔巾,掌心放在胸前,微微鞠躬行了一礼
“祝大周皇帝安康。”
“免礼。”皇帝也不为难她一定要跪,见各方人齐了之后,便笑道
“各位远道而来,想必早已饥肠辘辘。宫内芳兰殿内早已备好薄酒给各位使者洗尘,请吧。”
繁里颔首,跟在皇帝身后走了进去,走的时候和兰鸢山、方岫玉侧身而过,半晌,挑了挑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鸢山尽职尽责地保持着装瞎的人设,甚至在宴会上的时候也是。
方岫玉知道兰鸢山喜欢吃鱼,仔仔细细地给他剔去鱼骨,将鱼肉喂进兰鸢山嘴里,见兰鸢山吃的差不多了,自己才埋头苦吃。
繁里刚好坐在方岫玉对面,见方岫玉和兰鸢山举止亲昵,想了想,笑道
“久闻四殿下与其爱妾情感甚好,今日一见,果然相濡以沫,羡煞旁人。”
方岫玉
他还拿着筷子夹菜,闻言疑惑地抬起头,但下一秒,就被兰鸢山按住了脑袋,掌心向下,安抚性地揉了揉脖颈,回了一句
“本王也曾闻公主您和繁雨太女手足情深,也着实让人感慨。”
提到被抓回大周的姐姐,繁里面色微变,抓紧了筷子,深吸一口气,笑道
“定王殿下说笑了。”
她说“定王殿下才是个痴情人,如若不是,本公主献给定王殿下的美人,为何定王殿下独独只收了一个呢”
收了一个
方岫玉登时警觉起来,竖起耳朵,瞪圆眼睛,看向兰鸢山,气鼓鼓道
你怎的偷偷收了美人,却不告诉我
兰鸢山“”
似乎是感觉到方岫玉头顶燃起的火气,兰鸢山有些无奈,半晌,才慢声道
“如果你是说那个唯一没有被我放回的那个人的话,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为何没有回到西域。”
兰鸢山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因为他被我杀了。”
他端起酒杯,语气轻描淡写,但身上的气质却不怒自威
“公主,本王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你应该清楚。”
他笑道“若对本王无益的人,想来留着,也是没什么用的。”
繁里“”
听出了兰鸢山的言外之意,没说话,但手腕却发起了抖,不一会儿,竟硬生生地将手中的筷子掰断了。
方岫玉对兰鸢山和繁里两个人话里话外的半打机锋一头雾水,纠结了半天,直到半夜临睡前,还在纠结繁里给兰鸢山送过美人的事情,都快把自己醋哭了。
兰鸢山有些无奈,侧过身将他搂进怀里,随即用指尖轻轻弹了弹方岫玉的额头,看着那双泪汪汪的眼睛
“你是傻的吗”
他虽然这么说,语气却慢声细语,显然是在耐心解释
“你难道不知道,她送的那些美人,其实都是一些细作”
方岫玉点头,又挤进兰鸢山的怀里,看向他,比划道
你碰过他们没有
“没有。”兰鸢山一秒钟都没犹豫“他们哪里比得上你一根头发丝。”
方岫玉听了,这才满意了。
他仰起头,盯着兰鸢山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半晌忽然凑过去,在兰鸢山的脸上亲了一下
我的。
都是我的。
这是他的男人,他的夫君,他舍不得和别人共享他的身心。
方岫玉心中暗暗羞愧,觉得自己霸占着兰鸢山,不许他娶妻纳妾有些自私,但一想到兰鸢山要是和别人生儿育女,他就受不了。
思及此,方岫玉一言不发地伸出手,解开兰鸢山的腰带,正想和兰鸢山做些什么,忽然间,兰鸢山眼神一变,一只手将不安分的方岫玉揽进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抓起枕下的匕首,挡去几根致命的毒针,随即沉声道
“谁”
“”
方岫玉被针尖撞在匕首上的刺耳声吓了一跳,心脏砰砰的跳,半晌忽又想起了什么,表情微变。
屏风外出现了一袭紫色的裙装,紧接着,繁里的脸就缓缓出现在了兰鸢山面前。
“定王殿下温香软玉在怀,没有了沙场征战的冷酷,我都在这里站了快半柱香了,你竟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繁里半身被屏风挡住,露出半张脸,笑道
“我这还有一只小崽子,你要不要”
言罢,她直接走出来,掌心里提着一只活蹦乱跳,还在扭来扭去的小狗崽。
兰君钦被繁里提着衣领,挣扎不得,尾巴都吓的蔫蔫的,一见方岫玉,就发出一阵爆哭
“娘亲,娘亲这个坏人她要抓我”
小狗方岫玉吓了一跳,忽然从床上直起身来,就要和繁里拼了。
但繁里似乎也没太想为难小狗宝宝,在方岫玉从床上跳下来的那一刻,就送来了小狗崽子。
小狗崽子逃离魔爪,汪的一声哭了,四爪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一个飞跃猛地扑进方岫玉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方岫玉的胸前蹭来蹭去,尾巴吓的晃来晃去,几乎要转成陀螺
“娘亲娘亲”
别怕别怕。方岫玉摸着小面包狗的脑袋,自己都惊魂未定,却还要分出神来瞪繁里,
你来这里做什么
繁里耸了耸肩。
“没事,她伤不了小狗的。”兰鸢山缓慢地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
安抚好自己的妻儿过后,他才和深夜来访的繁里坐下,在外间谈事
“公主夜半来访,应该不是为了来偷听我和我夫人的墙角的吧”
“自然不是。”繁里抱臂不耐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了我姐姐你想要牛羊、土地、还是美人”
“这些由礼部各位大人商拟,由陛下点头,与我无关。”
兰鸢山想要喝茶,但又想起现在是半夜不宜饮茶,只能放下手。
“你我已经死生仇敌已余六年,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你不必因为你夫人在后头听着,就在我面前装的这般文雅无害。”繁里竖起眉头,冷笑连连
“看管我姐姐的全是青峦军,若是你对合谈合约不满,即便明面允许我姐姐能活着回西域,但万一私下里动手脚,让她缺胳膊短腿,可怎么办”
繁里深吸一口气“你想要什么,是不能在明面上提出来的为何要在今日的酒宴上警告我,暗示我来你的王府私谈”
“既然这么公主这么敞亮,那本王也不藏着掖着了。”
兰鸢山被戳穿,轻咳一声掩饰“实不相瞒,我有一爱妾,自十四起就不能言语,本王怀疑他是中了西域的毒,所以才会如此。”
“是你的那个玉夫人吗”繁里想了想,点头道
“你让他出来给我看看。”
兰鸢山叫了一声“玉儿”,方岫玉就抱着还在哭唧唧的小狗,从屏风后面探出了疑惑的脑袋
怎么了,夫君
“来,伸出手给公主把一下脉。”
兰鸢山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随即贴心地卷起他的袖子,给繁里诊脉。
繁里诊脉过后,又站起身让方岫玉张嘴看看,等检查完后,方道
“他确实是中了我们西域的毒。”
兰鸢山忙道“什么毒”
“鸣凰。”繁里道“这是从鸣凰树干提取的汁液做成的毒,将毒混在食物中,剂量大可以致人死亡,剂量小可以致人声音粗哑,不能言语。”
毒方岫玉一愣,有些不可置信是什么人想要我的命
繁里看不懂手语,没接方岫玉的话茬,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解药药方
“这是鸣凰的解药药方,服下三天后,嗓子即可缓慢恢复。虽然一开始不能连续说话,且开口必沙哑难听,但时间久后,可以缓慢恢复正常。”
兰鸢山拿着那张药方,看了看,决定明天交给太医院检查,随即收下
“多谢公主。”
“不用谢。”繁里道“你只需放了我姐姐,日后大周和西域必然百年交好,西域绝对不再进犯大周。”
言罢,她拱了拱手,就想离开,兰鸢山却忽然开了口,道
“公主不怕我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吗”
繁里闻言,脚步一顿,半侧过头
“你什么意思”
“万一我收了你的药方,但仍旧不愿意放繁雨公主全须全尾地回到西域,你该如何”
兰鸢山道。
方岫玉还沉浸在有人要害自己的恍惚里,没有回话,而繁雨闻言,转过身,定定地看了一眼兰鸢山,半晌道
“你不会。”
兰鸢山也看她“为何”
“你和太子不同。”繁里说“你们不是一样的人,我知道。”
她垂下眼眸“我当初不应该信太子的,那个人的话,一点也不能信。”
言罢,她还不等兰鸢山开口,在护卫闻讯赶来之前,悄然离开了王府。
烛火哔啵,空气沉闷,间或只能听见小狗睡着时的嘟囔声,含含糊糊,并不清晰,像是在叫爹爹,又像是在叫娘亲或者哥哥。
夫君是谁要害我
方岫玉抓着兰鸢山的手,满脸写着不可置信,惶恐道
我只是一个庶子而已,为何
“十四岁那年,你进了你父亲的书房,从此以后便不能再说话了。”兰鸢山抓住他的手,声音低低
“玉儿,难道你就从没怀疑过你父亲吗”
方岫玉闻言,怔怔地看了一眼兰鸢山,用了抿了抿唇,慌乱地摇头,耳垂上的玉坠晃动
父亲他不会
“我怀疑他勾结西域,并且担心事情败露,设计毒哑了你。”兰鸢山说“他书房里的东西,就是他勾结西域的证据。”
方岫玉不是傻子,闻言,垂下眼睫,轻颤如蝶翼,在他的脸颊上打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不明
“玉儿,你该知道你父亲背后的主使是谁,也该知道我想扳倒他。”
“当日你看到了什么,是我扳倒他的证据。”
方岫玉听着兰鸢山淡淡的话语,半晌抬起头,眼泪从眼眶里涌现出来
夫君,你是要我
“我要你指认你爹爹,并且通过指认他,将那个幕后的操纵者扳倒。”
兰鸢山道“玉儿,你帮不帮我”
方岫玉
他满眼含泪,心中复杂的好像有一团湿棉花堵着,难受到无法马上回答。
那是他的父亲。
即便他再坏,也是我的父亲。
一旦指认他勾结西域,方岫玉知道,迎接方且深的,便是一条确凿的死路。
方岫玉他,他虽然不再对他的父亲抱有期待,但也不代表他想做弑父凶手。
在方岫玉的母亲盛宠之时,方岫玉也曾被身为父亲的方且深宠爱过,那些父子相亲的回忆不是假的即便十四岁之后,他误入父亲书房,在书架上看到那东西之后,从此,他便再也没有再父亲身上看到过慈爱的影子。
一个是自己一生最爱的夫君,一个是给予自己生命的父亲,方岫玉左右摇摆,最后纠结不已,指尖用力抠在一起,牙齿咬在唇上,力道大的甚至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只觉一颗心被架在火上煎烤,痛的他眼底淌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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