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傅雪容笑着说到转折处, “舒怡和云小姐是好朋友,她很想来,我就陪着过来了。”
说完, 傅雪容朝四周望望,他那位娇气黏人的未婚妻好像从陪云小姐上楼换衣后, 就再没见着身影了。
他猜想未婚妻应该是去找自己了。
就像之前有些宴会和聚餐,舒怡说去趟卫生间, 之后便久久不见回来, 每次他去找, 必定在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发现她捧着手机戳来戳去, 她看见自己, 便苦着一张小脸撒娇说, 找他好久了, 但一直没找对路, 容容, 我都想你了。
此时庄在也将大厅里的人一一环顾,却不复一分钟前的心境。
她要相亲了
云家有宴, 邀请了黎辉一家,他因有公事正要跟云松霖汇报,所以今天便跟着黎家人一起过来。
他刚刚结束一场晨会。
而这些人这些打扮得光鲜亮丽,跟谁都能侃侃而谈的年轻男人, 是来跟云嘉相亲的。
间隔数步,庄在看见了刚到的司杭,对方也正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冷蔑目光审视着他。
视线一碰,对方又动了下嘴角,露出几分贵公子该有的教养微笑。
那笑只短短一瞬,很快, 司杭便去跟黎嫣打招呼了,以恭谨温和的样子,向黎嫣道歉“阿姨,路上堵车,我没来迟吧。”
傅雪容也注意到那边的情况“那好像是云小姐的前男友,听说家里是做艺术品投资的,在清港很有声望。”
庄在低声应着“对。”
“可这几年艺术品市场也不怎么景气呀。”傅雪容随口一说,又意识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这么讲话,被有心人听去,容易曲解为酸气。
他倒真没那个意思。
他不与庄在闲聊了,主要是庄在的表情看起来话欲缺缺,也没有要跟他继续闲聊的意思。
他便说“庄总,我去找舒怡,她可能又迷路了,咱们待会儿见。”
“好。”
庄在没忘自己是来汇报工作的,他就近找了楼梯,去二楼书房找云松霖。
步子迈上台阶,思绪却还停在傅雪容刚刚那句话上。
这几年艺术品市场不景气又怎么样呢
像司杭那种出身的人,他们一帆风顺的人生里少见争取姿态,更不会有狰狞吃相,就像云嘉少时曾告诉他的话,富人的世界都是联通的。哪怕时运不济家里开始走下坡路了,这些年攒下的人脉人情,也能将下坡路铺得体面好看。
而那些赤手空拳的人,稍有失误,就会在一重重无形门槛前,摔得人仰马翻。
人生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也没有公平可追求。
这道理,他比许多人理解得都早。
刚上二楼,庄在有点分神,一道珍珠般莹白发光的身影忽然从柱子后面蹦出来,吓了他一跳。
看到是云嘉,本该迅速平稳的心率,突兀的,顿了一下,他只愣愣看着她,什么心跳快慢都忘了。
“你”
她像小孩子一样,故意吓人一跳,得逞了有点喜滋滋的,朝他挥挥手上的一张草草拟就的宴会名单,说“刚刚你在楼下,我看到你还纳闷来着,特意去翻了这个单子,才发现舅舅一家后面的括弧里写了四个人,我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我就下去迎你了。”
庄在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迎我
他跟着黎辉一家到场也有一会儿了,云嘉迟迟没出现,云太太叫佣人去催,还跟陈文青笑说,我们家这公主啊在国外待久了,该有的礼数都忘了。
为什么会说知道他来就会去楼下迎他呢
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还是那个因为没见过世面而怯场,坐在黎家客厅里局促按着手指关节的庄在是吗他没有楼下那些人生来就被名利场环绕簇拥的进退自如,额外需要他给一些体谅照顾是吗
他眼里的情绪不够清晰,云嘉看不透,反被他这么沉默无言地盯着,渐渐觉得有点奇怪,轻声问“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我刚刚真的吓到你了”云嘉都开始感到抱歉了,担心地观察着,“你哪里不舒服吗”
她小时候吓到过黎阳来着,当天晚上表哥还发了一点烧,不过舅妈没怪她,反而说表哥大小伙子一个,胆子怎么就针头大小。
庄在一怔,手掌拊上心口,在云嘉紧随的目光里,一本正经说“好像,心脏支架得换了。”
意识到他开在玩笑,云嘉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也很是意外“你现在怎么你现在好会开玩笑啊。”
上一次在酒吧,那不是玩笑。
而这一次,是他留意自己的助理石骏跟公司的前台姑娘打倩骂俏,学来的。
没想到真的有用,女孩真的会开心。
他又说“人总是会变的。”
这一次的云嘉,有些共情了,点点头,低声附和“是啊,”随即又笑一笑道,“不过,你这个变化挺好的,你以前经常让人觉得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在云嘉面前提及从前,他有些没由来的抗拒,好像那是什么不忍回看的黑历史,他应了一声,便说自己是上楼找云总的,有些工作上的事要汇报。
“天呐,我爸爸现在这么压榨人的吗连周末也不给人放假,这也太过分了吧。”云嘉一脸不满,故意说着。
而庄在脸上是薄雾般一挥就散的浅淡笑容,望着表情丰富灵动的云嘉,他是开心的,但这开心就像海市蜃楼,容不得人去攥紧把握,有一瞬是一瞬,该消散也不能强求。
他说“这不是来你家里过周末了吗,挺好的假期,求之不得。”
“好哇,那我待会儿一定好好招待庄总”她朝后面一指,“我爸爸的书房就在那边第三”老屋许久没住,也不熟了,连书房也不确定是不是第三间了,云嘉大大方方地说,“我带你去吧。”
她刚领路,步子迈出去就被身后的人喊住。
“云嘉”
云嘉回头,看着庄在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他手指虚指一下示意,低了声音说“你背后的系带,好像松开了。”
云嘉忙反手往自己背后一按,顺着密密交叉的丝缎绑带,这才摸顶端松开的蝴蝶结,是散掉了。
她在心里骂已经被未婚夫领走去继续装淑女的徐舒怡。
真的马虎死了
还好交叉的部分多而紧,不然裙子都要掉下来。
“要我帮忙吗”
他看着云嘉懊恼又气愤的表情,试探问着。
云嘉想了下,也不抗拒他的好意,按着胸口的裙布,将自己的后背对向他。
“那麻烦了。”
这时候,庄在余光察觉楼梯上有女佣端着茶上来了。
真君子这时候应该及时收手,告知她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但他不是真君子。
手指缠上花瓣一样丝滑的绑带,他低着头,即使放缓呼吸,也闻到她盘起的秀发上散发出的清新香气,视线里,是一片细白如瓷的肩背肌肤,他无比克制,又无比认真地替她系了一个蝴蝶结。
“好了。”
“谢谢。”云嘉转过头说,然后带他去父亲的书房。
从书房所在的走廊出来,没几步,云嘉看见了今天打扮得格外俊朗非凡的司杭。
他少穿得这么正式。
云嘉也知道,在司杭的审美里,毫无新意的西装革履是一种花钱就能定制的作弊行为,不算有品味。他瞧不上那些靠着衣服给自己贴金的人,觉得他们既俗又蠢。他自己的日常打扮很有风格,骨子透出的优渥气质,随便穿穿都有一股不羁艺术家的味道。
这两年接手父业,倒少见他原来的棱角。
此刻,他脸上那种蔑然难忍的表情,也挺少见的,因为良好教养会约束自己不去露出太显情绪的表情。
等云嘉走近,他比云嘉先开口,问的却是与云嘉无关的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谁”云嘉愣了一下,慢了一拍地反应过来,司杭此刻站的位置,可能看见刚才的自己和庄在了,这个“他”也就有了主人,“你说庄在他来跟我爸汇报公事。”
“哦”淡淡恍然的神态里,透着十足鄙夷的讥讽,司杭嘲弄一笑,“他进云众了。”
“他已经现在爬到要跟叔叔当面汇报工作的位置了吗那些高层都是死的”
云嘉完全惊骇住,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她试图去提醒对方“庄在是跟我舅舅舅妈他们一起来的,名单上也邀请了他。”
“哦”他再度露出那副恍然的讥讽,声音依旧不客气,“我忘了,他还有被你舅舅家收养的这层关系,可是,我就搞不懂了,他满十八岁很久了吧,大学毕业也好几年了吧,这个人怎么能还厚颜无耻地还在赖在你舅舅家怎么,因为他出身不好,全世界就有义务一定要去可怜他吗他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啊还是说这个人已经不择手段到不需要自知之明了他现在得到的这些东西,已经是他这样的人做梦才会有的了吧还不满足吗他还想要什么啊”
“你在说什么”云嘉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在附近,她直接拉着失态的司杭去了一旁无人的露台。
外头的热风吹过来,云嘉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她松开了手,跟司杭拉开距离,生气地问道,“你今天是受什么刺激了吗你干嘛这样”
“嘉嘉。”司杭好像意识到自己刚刚有点应激失控,此时柔下声音,也向前一步,试图拉近和云嘉的距离,“我不是冲你发火,别误会我好吗”
云嘉撇开脸,不回应他的目光。
她很不喜欢他总是这样,无端挑起矛盾,又迅速以温和态度潦草翻篇,就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云嘉心里不太舒服,便忍不住质问他“那庄在怎么你了,你为什么要冲他发火你跟他有交集吗你们熟吗”
“我跟他没交集,也永远”
他语气冷硬,把“永远”这两个字说得格外重,好似是故意说面前的人听,是给云嘉的一个提醒,“不会跟他熟。”
“嘉嘉,他跟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心里有股无名火,云嘉此刻只想回司杭一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莫名其妙冲人家发火干什么但想到司杭今天是客人,庄在也是客人,待会儿大家还要同席吃饭,她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
云嘉丢下一句,你要是喜欢吹风,在这儿吹会儿风吧,说完就要从司杭身边擦过去。
她还得去见客人。
胳膊猛的被人一把攥住,云嘉转头,垂下的视线从司杭那只手移到他的脸上。
“还有事吗”
“嘉嘉”
他张了张口,想问你刚刚跟庄在聊了什么那么亲密你为什么会让他帮你系裙子的绑带你们什么时候又熟到这种地步了他想问的太多了。
可这些问题却都无法说出口,好像讲出来,就是不可挽回的劣势。
他会立马输给一个他瞧不上的人。
司杭没有松开手,反而是用双手按住云嘉的肩,目光朝连着一片水库的后园草坪看去,他话语带着回忆的柔情“嘉嘉,你还记得这栋房子第一次办宴会,我们俩在那边做了什么事吗”
云嘉当然不会忘。
那是她十岁生日,不知道谁扯来一截像头纱的白蕾丝,一群小孩子满草坪追逐打闹,云嘉别着头纱,司杭拉着她疯跑,他们开心到时不时尖叫大笑,好像这辈子都不会有不快乐在他们之间出现。
大人们喊他们去休息,看到小新娘一样的云嘉,又看着紧紧拉着她手的司杭,弯下腰笑问“嘉嘉这么着急要嫁人啦那以后你和司杭结婚婚礼就在这里办好不好”
云嘉不太想回忆过去的事,也不想和曾经拉着她手的男生聊那些已经不可追忆的过往,那些回忆很美好,但就让它们留在不知世事的年岁吧。
云嘉目光坦然地望过那片草坪,再望向司杭,轻轻出了声,却激得他眼周肌肉不住收拢跳动。
“绘子今年在东京有画展,你去了吗”
“没有”他情绪激动起来,“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跟她真的什么也没有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我知道我喜欢谁,我知道我以后想要和谁结婚”
云嘉的声音还是平的,又是一问“连一刻的分心,也没有吗”
虽然之前黎嫣说司杭和那个日本女孩儿之间是误会,云嘉反应得有点不高兴,但实际上,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认为她和司杭之间是因为第三者的介入才分手的。
她记得绘子有双雪光一样剔透的眼睛。
有一次在学院走廊遇见,“云さん,”她轻快地喊住云嘉,翻着一本中文教材,用蹩脚的中文说,“你们的书上说,爱是情不自禁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云嘉知道她情不自禁。
那双爱人的眼睛不会撒谎。
司杭也知道。
而他明知另一个女生的情不自禁,还允许了这样情不自禁出现在云嘉面前。
此时此刻的云嘉一点也不生气,甚至她跟司杭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温和引导“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喜欢的女生其实是她只是我们在不懂事的时候就被所谓青梅竹马的情分困住了,几岁的时候我们懂什么我们只是一起玩儿,除了开心,什么都不知道,是大人告诉我们,说我们般配,我们以后要结婚。”
“司杭。”
她喊住他,眼里却无波无澜,仿佛什么都是过去时了。
她说“这些儿时的记忆困住了我们,就像小时候挂在手腕上的百岁镯,它是很好的,但是它戴不到百岁,它勒得长大后的我们手腕发痛,你想取下来,却发现牵着筋、连着骨,疼痛难忍,你以为是取镯子这件事做错了,急忙停止,其实没有错,它早就该拿掉了。”
云嘉说完这番话后,司杭看着她,久久不语,而他眼里的情绪却并不平静,像是在思考云嘉说的话,又像在试图反驳。
最后,他唇角凄凄一裂,笑不成笑的样子,眼底的情绪浓烈交织着,点着头,低低出声“我分心了。”
他又是一笑,忽的扬起声音,对峙一样朝云嘉问道,“如果我分心了,你说我爱的人其实是她,那么你呢云嘉,你是不是分心得更早你对庄在,你高中瞒着所有人跟他一起去城中村的那些周末算不算你的分心那你是不是其实爱的也一直是庄在”
司杭的尾声高高砸落那一秒,他们身侧的室内,由大提琴低迷地拉出一段层层递进的前奏是黎嫣请来的交响乐队开始餐前演奏了。
空灵的低音,拉锯着,纠缠着,抵死一般升到高处,毫无缓冲,又倾沙一样衰竭地流泄。
而那些藏在浮沙之下的东西,猝然曝于天日。
他们以一个近到伸手就能拥抱的距离,却无任何接触地相对而立着,彼此之间如裂一条鸿沟。
就这么,一动不动,听完了这段大提琴的前奏。
九月的隆川还是夏日。
司杭觉得由心里透出来一股冷,像冰天雪地的小樽。
忽然间,他想起那个叫绘子的日本女生,她说真正的爱是什么都不会计较的,郑重地告诉他司杭君,在感情里计较输赢的人,永远都不会赢,即使有一天胜了,也是惨胜。
在云嘉幅度微小地翕合唇瓣,却说不出话的这一刻,她惊而无声的表情,更似一记雷霆。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惨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