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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这日清晨,月吟早早就起了,卧床休养大半月后,她总算是痊愈了,准备打扮后去淳化堂拜见老夫人。

    玉瓶玉盏伺候着梳妆,月吟目光透过窗楹,正认真望向窗外,檐下巢中的雏鸟嗷嗷待哺,两只春燕将衔来的食物喂到雏鸟口中。

    月吟看得入迷,唇上扬起一抹笑意,连碧绿色披帛垂落地上也浑然不觉。

    玉瓶挽好发髻,拾起地上的碧色披帛,问道“姑娘在看什么呢”

    “看,巢中那一家子,多幸福。”

    月吟伸手,指向窗外,眉眼间是一抹柔情。

    她今日穿了身碧色衣裙,清新婉丽,鸦青长发如一帘瀑布披散在身后,碧色丝绦束着浅色上衣,纤腰盈盈,身姿窈窕。

    恰似一幅娇弱美人赏景图,美艳恬静。

    只不过病愈后,她身子清减了一圈,巴掌大的匀净小脸更小了,腰如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怜惜。

    玉瓶敛了目光,她心里惋叹,月吟姑娘身世凄苦,四岁时生父去世,生母至今下落不明,此后便被夫人收养。

    月吟姑娘在扬州柳家时就寄人篱下,也是个苦命的人,和她家姑娘各有各的不顺。

    而今她家姑娘遇难殒命,定远侯府寄人篱下的日子又不好过,月吟姑娘无依无靠,所念的事情一时间也难有进展。

    收拾完毕后,一行人离开皎月阁,穿过几处花园,在那岔路口,遇见了同去淳化堂请安的谢氏二房夫人及六姑娘。

    月吟乖巧行礼,“二舅母,表妹。”

    二夫人看见月吟倒是有几分差异,她蹙了蹙眉,明显是不喜欢月吟,与她淡淡打了个照面便牵着十岁的女儿走到前面去。

    望着前面的背影,月吟轻轻摇头,心里不是滋味。

    老侯爷有三儿五女,如今的大房和三房是老夫人所出,二房那位由妾室所出的谢二爷与柳婉星母亲芸娘是亲兄妹,老侯爷故去后,爵位由嫡长子继承。

    照理讲,二房与她亲些,可二夫人的冷眼与不屑,那眼神宛如看乡下来的穷亲戚一般,嫌弃。

    这段日子以来,反倒是大房的大夫人和三房的三夫人待她和善些。

    月吟敛了思绪,落在二夫人后面的她自是不会上赶子去贴冷脸,将步子放慢了些。

    月吟嘀嘀咕咕听见二夫人跟女儿说话,不外乎是长辈们那些事。

    当年伯母遇见进京赶考的柳父,两人一见钟情,那时的柳父就是个寒门书生,赶考中是中了,但却任扬州某县的小小县令,老侯爷与老夫人自是不答应这门亲事,但伯母执意要嫁给柳父,有次与柳父私下见面后传出了一些丑闻,害定远侯府丢了颜面,老侯爷勃然大怒,老夫人寒心。

    到后来,伯母嫁给了柳父,去了扬州,却与侯府断了往来。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斯人已逝,恩怨仍在。

    这些月吟知道个大概,更懂要留在侯府的艰难。

    入了淳化堂,尚未进老夫人屋子,月吟在外面等婆子通禀时,便听见里间热闹的声音,待她由林嬷嬷领进里间,三房的夫人们和几个孙辈都来了,座椅分列在床两边,正陪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靠在床头,手里捻了串佛珠,戴了条黑绒缀珠抹额,昏迷时凹陷的脸颊饱满了些,气色也比先前红润了,但精神还是不太好。

    没有祖孙相见的喜乐融洽,老夫人双唇紧抿,正神情凝重地打量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少女。

    一时间,里间热闹的气氛降了下来。

    月吟谨小慎微,担心惹老夫人不快,不敢靠太近,只在座位的最末端行礼拜见,“外孙女请外祖母安。”

    长辈未说起身,她便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老夫人,这便是扬州那位,”林嬷嬷候在老夫人身旁,小声说着,“您病着时,常来伺候。”

    老夫人又定定地看了看,面上毫无波澜,默了一阵才让她起身。

    月吟起身后分别拜见屋中坐着的三位舅母。

    大夫人笑着点头,她乃参知政事嫡女,端庄稳重,掌一府中馈,雷厉风行,待人接物自有一套,谢氏族人无比对其称赞。

    二夫人许是碍于在老夫人面前,不再如园子里那般冷眼,扯了个笑出来。

    三夫人是宣平侯的表妹,气质如兰,年轻时是名动京城的才女,一身的书卷气让人如沐春风,这厢待月吟拜见后伸手扶她起身。

    三夫人跟前五岁大的女儿谢漪韫偷偷望着月吟,被她发现后又不好意思地将头藏进三夫人怀里。

    待拜见完一众长辈,月吟几个与平辈分的表哥表姐表妹互相行礼。

    “表妹刚来不久就病了,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独属于少年真挚热烈的嗓音响起。

    说话的是二房孙辈的谢沅,定远侯府的三少爷。

    二房孙辈中有两儿一女,二少爷谢潭从武,在军营任校尉,这段日子在军营,已有三日没归家了。

    而面前这位三少爷,年纪与柳婉星相仿,还有半年才从太学完业,性子如他这神赤色衣裳般火热情开朗,一张嘴巴能将人逗来笑得合不拢嘴,适才屋中的热闹气氛便是他在讲笑话逗老夫人开心。

    月吟温声回道“谢三表哥关心,婉星身子已经无恙了。”

    她养病期间,这位三表哥时不时差人送些解闷的小玩意来,月吟对他印象还不错。

    屋中一众人里,月吟跟谢漪澜还算熟,回完谢沅的话后,便低头去了谢漪澜身边站好。

    此刻的她,就仿佛是走丢的小兽,懵懵懂懂又小心翼翼,退到熟悉的地方正怯生生观望四周。

    谢漪澜拍拍她手,冲她笑了笑,示意她别害怕。

    老夫人与三位舅母说话,谢沅偶尔插话逗得老夫人哈哈大笑。

    谢漪澜因被大夫人宠着长大,又受老夫人喜欢,性子骄纵了些,间或驳了谢沅的话,无意间提到提到月吟,话题又冷了下。

    月吟尴尬,局促地站在屋中。

    毕竟在病中,时间久了,老夫人精神不济,众人便散去了。

    唯独二夫人有话对老夫人说,单独留了下来。

    月吟总感觉二夫人要说的话与她有关,离开时心神不宁,步子也慢了下来,渐渐和前面的人拉开距离。

    她真想寻个借口回屋偷听。

    这厢,三夫人牵着女儿走到月吟身边,关切问道“近段时间可还咳嗽嗓子舒服没有”

    月吟浅笑,回道“前阵子常咳嗽,一咳便停不下来,连带着小腹也扯得疼,跟受刑一样,多亏了三舅母送来梨膏,我接连喝了几日,咳嗽可算是好了。”

    “有用便好,”三夫人说道“春来气燥,喝些梨膏润嗓子,我那还做了几瓶,改明儿叫丫鬟给你送了来。”

    月吟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在这侯府中,她不被亲舅母待见,反而是大舅母与三舅母待她和善,尤其是三舅母对她格外照顾。

    想到这里,她感慨万千,眼眶渐红。

    五岁大的谢漪韫柔软的小手握住她手,童声稚嫩,轻柔而温暖,“表姐姐,不哭。”

    月吟背过身去很快敛好情绪,再回正身子时,道“一时失态,让三舅母见笑了。”

    三夫人轻轻摇头,同月吟慢慢走在长廊上,“虽说我与你母亲只有数面之缘,嫁过来时你母亲已去了扬州,但一看见你,我便感觉亲切。”

    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宛如是许久没见的亲人,于是她便忍不住对这茕茕孑立的小姑娘好。

    廊下光影错落,谢行之着晴蓝色圆领袍走来,腰束同色系云纹腰带,身形颀长,玉冠挽青丝,琼枝玉树般温润儒雅。

    待走近,他回双手相扣,端方行礼,“见过三婶。”

    月吟欠身行礼,“大表哥。”

    “表妹。”

    谢行之亦用平辈之礼,回了月吟,眼底没有太多情绪。

    三夫人问道“澄哥也来找母亲”

    谢行之道“刚下朝,遂来给祖母请安。”

    三夫人点头,随口说道“我们出来有一阵 ,就是不知二嫂与母亲说完事没。”

    月吟抿唇,微敛了眉,心里念着老夫人那边。

    她抬头间,视线与谢行之相撞,恍惚间感觉他适才在看她唇。

    唇。

    月吟想起那日下午荒诞不经的梦,双唇一软,仿佛还有相贴时的触感。

    意识到在想什么时,她心下一惊,快速低下头,唇瓣紧抿,生怕就被谢行之看穿羞人的心声。

    三人别后,转过长廊拐角时,月吟余光朝那如松如竹的晴蓝色背影投去。

    她竟生出种谢行之可以去偷听的念头。

    淳化堂,里间。

    除了伺候在老夫人身边的林嬷嬷,丫鬟们都出去了。

    老夫人拢拢被子,淡声道“说吧,什么事情”

    二夫人开口了,如今没有外人,她说话不用避讳,“如今母亲已无大碍,柳丫头身子也痊愈了,这京城终究不是扬州,柳丫头多多少少不适应,否则也不会刚来就病了大半月。依我看,趁着现在京城贵女们聚宴不多,没什么人知道咱侯府多了位表姑娘,那件事没有再被提及,不如等天气再暖时,送柳丫头回扬州,毕竟扬州才是柳丫头生活十几年的地方。”

    老夫人不语,因提及了那件事,神情变得严肃,正看着床前她这位多多少少有些急切的二媳妇。

    二夫人被看得心怯,又补充解释道“当年五妹妹闹出那样的事情,京城里的世家贵族哪家不知儿媳也是担心好不容易被人忘却的事情再次提及。”

    老夫人仍不语,似乎出神,在思考什么。

    二夫人见状,心中闪过一丝窃喜,紧接着又道“母亲先前病情严重,那是因为歹毒的丫鬟在在母亲熏香里动手脚,澄哥将人揪了出来,倒是与冲喜无关。柳丫头姓柳,身上流的一半血是柳家的。”

    老夫人冷不丁出声,“你倒是看得清,分得清。”

    二夫人惶恐,才觉话有些过头,也太急了,最后一句话不应当说出来。

    她张嘴想补救一下,只见老夫人抬手,她也不是个不识趣的人,心里一警,自然是闭了嘴巴。

    一室静谧。

    林嬷嬷端来杯温水,伺候老夫人饮下。

    这时,丫鬟通禀,谢行之来请安了。

    话题止住了,老夫人面色微微缓和,让丫鬟人带进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谢行之先给老夫人请安后,再拜见了椅子上的二夫人,“二婶。”

    老夫人对这个孙子甚是满意,拍拍床沿,道“澄哥,来,到祖母身边坐。”

    谢行之坐下,问道“祖母适才在与二婶聊什么”

    语气平淡,好似就是随口好奇罢了。

    二夫人蹙眉,从谢行之来后,心里忽然就没有底了。

    老夫人淡声道“没什么,随便闲聊。”

    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老夫人手里的佛珠转了转,看向谢行之,随和道“皎月阁那处与你的鹫梧院最近,柳丫头你是见过的。此次我生病,你父亲将人从扬州接来,这事你如何看”

    谢行之不语,似在思索,垂在膝上的手指摸了摸腰间环佩。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起身,单手负后,启唇回道“那阵子孙儿奉旨离京办案,回京后才得知祖母病很久了。听母亲说,祖母去寺庙礼佛,那日落了雨,祖母回府后便染了风寒,后来这风寒越来越严重,以致于让祖母陷入昏迷,众人实在没辙,才将八字合适的表妹寻来。”

    “孙儿忙着案子,一时不察,没想到问题竟出在祖母平日用的熏香上。表妹独具慧眼,是她第一个发现了熏香问题。表妹前阵子还来找孙儿请教了几个佛经问题,听说是给祖母祈福,真也好,假也罢,终归是有行动。”

    “若是此刻将表妹送回扬州,传出去旁人指不定落人口舌,说咱们定远侯府过河拆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心思不正可以训诫,劣迹斑斑可以纠正,人性本善。”

    声音朗润,清如玉石。

    老夫人脸上露出笑容,似对孙儿的赞许。

    转而看向二夫人,老夫人声音略高了些,“沛萍,你可听见了”

    沛萍是二夫人的名字。

    二夫人面露愧色,脸有些红了,惶恐道“儿媳明白了。儿媳一时想太多,鼠目寸光了。”

    那一长串话是从谢行之这个晚辈口中说出来的,无疑是老夫人对她的敲打。

    老夫人冷冷看她一眼,轻笑一声,似还想说什么,但眼睛闭了闭,终究还是没有把话出来。

    她挥了挥手,让二夫人回去了,眼不见为净。

    谢行之见祖母有些乏了,便也没久留,说了两句体己话也离开了屋子。

    两人都走后,老夫人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床头的靠背上,微微阖眼,捏了捏眉心。

    林嬷嬷搭了条热巾子在老夫人额上,手指轻轻揉了揉老夫人的太阳穴,劝道“大夫叮嘱,老夫人近段时间切忌思虑过多。”

    老夫人没有睁开眼睛,缓缓转动佛珠,声音平淡,“老二媳妇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这些年我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老夫人叹息一声,道“罢了,不提了。”

    一室阒静,桌上的铜兆祥纹熏炉静静吐着轻烟。

    林嬷嬷在床边轻揉老夫人的额角。

    二夫人一心想分家,奈何老夫人健在,这家便分不成。

    幸是这次老夫人重病与二夫人没有关系,否则

    二夫人多半是觉得表姑娘来后,老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又瞧见老夫人今日待表姑娘冷淡,正急着搬出五姑娘那桩陈年旧事,让老夫人开口送表姑娘走。

    奈何老夫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林嬷嬷跟老夫人的时间最长,有时候老夫人态度冷淡,并不代表不喜,反而是太看重,执念太深。

    五姑娘便是老夫人心里的那根软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