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子同何三贵约莫在之夜时方回来, 文素素躺在床上还未睡,起身来到正屋,听了两人的回禀。
“老大, 城南靠近西边的几间大杂院, 里面大多住着织娘。小的同郭东家的随从六顺一起去的,郭东家的织坊里,有好几户人家都住在那里。六顺前去问了, 人家半个字都不吐露。小的见六顺生得丑,还凶神恶煞的,便让他去了织机铺子。”
许梨花见瘦猴子嘴皮干得都快黏到一起,嫌弃地撇嘴, 倒了碗茶给他与何三贵“这是老大的香茶, 你省着些吃。”
瘦猴子端起茶碗咕噜噜灌了下去, 一抹嘴,伸长脖子打了个嗝“真是香,喝下去出气都香喷喷, 真是好茶, 秦王府真是富有,金山银海的”
文素素无所谓什么茶,她喝水一般是因为身体需要,口渴。徐七娘子送给她的香茶, 许梨花他们没见过, 便让他们也烹了两壶吃。
瘦猴子见话题扯远了,忙道“小的对茂苑县熟悉, 那几间大杂院都是些穷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家中的老驴生了病, 修驴蹄,小的去过好几次。小的认识好些人,待六顺走了之后,小的就与张大婶,黄嫂子几人闲话家常。最近作坊的活计少,天气热,夜里他们歇息得也晚,几乎人家凑着油灯,在廊檐下剥麻线。小的便问到了织坊去,张大婶说漏了嘴,黄嫂子警觉些,没能拦住。小的听出来了,已经有人找过她们,出了大价钱想要买她们。”
何三贵沉默了下,道“最近纺织作坊的活计少,她们没了进项,连觉都睡不安稳。”
瘦猴子呵呵,“贵子,你就不懂了。你没我对这些人家了解,织娘不怕没活做,她们只要有线,几户人家凑出一台织机,大杂院里就能办织坊织布。只她们织出来的布,平时损耗浪费的一些,作坊充作好人都给了她们,拿回来也能做件小衣穿穿。要是布织多了,衙门就该上门收税,不大张旗鼓地做,只些许做些卖,布行也不会去管,织娘们有手艺,不怕没饭吃。”
文素素嗯了声,示意他们继续。
瘦猴子道“小的便直接问了,说是最近县里闹出来那么多事情,小的也有所耳闻。黄嫂子他们不知道小的跟了老大,张大婶藏不住话,便一股脑说了。说是小的去过府城,还去给有钱人治过牲畜,见识广一些,何况这件事,在大杂院都传开了,没什么可隐瞒的,便让小的帮忙拿个主意。张婶子说,去的贵人一身贵气,人却和气得很,说话轻言细语,一心为她们着想,句句都说到了她们的心坎里去。工字不出头,织娘们就是织云锦缂丝,一年才得几个大钱。签了身契,一下就能先拿三倍的工钱,一家子无论老小,按照人头算,有一个算一个,一人给五两的身契银。这一笔银子到手,便能出去买间宅子,再也不用住大宅院。小的猜测,应当是徐七娘子亲自前去了。”
许梨花瞪大眼,喃喃道“换作我也签,都是下九流,宰相门前七品官,锦绣布庄可是秦王妃的产业,要是秦王一旦”
说到这里,许梨花含糊了下,偷瞄了眼文素素,忙闭上了嘴。
文素素平静地道“对比六顺的态度,两相比较之下,她们就该签了,何须让瘦猴子帮着拿主意。梨花,以后你少说多听。”
许梨花怏怏垂下头,应了是,“小的下次不会了。”
文素素没理会她,径直问道“张大婶她们有什么顾虑”
瘦猴子嘿嘿道“各有各的顾虑,黄嫂子说,自己眼瞎嫁错了人,赚了几个银子,家中男人没本事不说,还成天盼着发财,被人骗走不少的银子,偏生婆婆还护着,以为她的儿子是金饽饽,有出息得很。她这辈子没什么盼头,做牛做马,以后一定睁大眼睛给女儿说门好亲,不盼着对方能家财万贯,只要人品周正,待女儿好。要是签了死契,一家人都成了奴仆,被主人随意婚配,子子孙孙都是家奴。张婶子也是这般,她年纪大一些,家中男人死了,儿子不成器,儿媳也好吃懒做,两人在家无所事事,全靠张婶子养着。以后她老了,家里没了进项,又是人家的奴仆,一家子估计都活不下去。另外之人,顾虑五花八门,有人谨慎,不相信天下掉馅饼。也有当场签了之人,还有些口头应了。”
何三贵道“小的与瘦猴子再去找了六顺,六顺说,锦绣布庄的金掌柜,前去织机铺子称要购置三百台织机,且先付一半的定银。织机铺子对着大主顾,高兴得很,当场就签了契书,因着提花织机复杂,需要花费工时,约定半年后银钱两讫。幸亏老大先让问川他们多买了些织机备着,不然的话,老大给村里面的织机,估计就买不着了。”
有钱有势,有计有谋,行动迅速。
郭老三他们这双老眼,等于半瞎,徐七娘子亲自去了大杂院,居然都毫不知情。他们也是想不到,徐七娘子这等贵人,能去大杂院那种地方,同他们一向不放在眼里的织娘们细心交谈。
文素素沉吟了下,看向三人问道“你们可有什么看法”
何三贵道“小的认为,这次情况很是不妙,织机倒是小事,除了提花机少,其余的织机只要等一等,就能做出来。倒是织娘们,学手艺的学徒,没个年出不了师。”
瘦猴子想法倒不同,道“小的算了下,愿意卖掉自己的,总的来说不多。无需太过担心。”
许梨花则道“小的以为,织娘也没那么难寻。这些天跟着老大去乡下,养蚕的妇人大多都会织布,织得不好,用心学一学,比起什么都不懂的学徒快多了,有师傅耐心教,不出一两个月就能学得七七八八。”
文素素嗯了声,道“梨花说得是,织娘不会那么难寻。”
她略微沉吟,微微笑了起来,“徐七娘子做了件好事。”
几人面面相觑,一脸懵懂。
文素素细细吩咐了几句,道“天色不早,先歇息吧。”
翌日天尚是一片深蓝,月亮在西边留下一条线,瘦猴子他们就起了身,随便洗了下,啃着油饼,出门分别去忙碌。
大杂院里,黄嫂子她们最近得闲,昨夜睡得又迟,今天只略微比往常迟了一炷香的功夫起身。
送柴禾收夜香送水的老翁,在门外大声招呼,孩童们来回奔跑着打闹。
天气热,各家各户将小炉搬到了廊檐下煮水做饭,早饭大多都是煮点杂面汤饼,豆子粥。
忙着去做工的人,呼噜噜吃了几口就赶着出了门,孩童们捧着碗,淘气地与同伴打闹,大人呵斥道“仔细别打翻了碗”
“上工了,福茂织坊上工了”
“兴盛作坊上工了”
各间纺织作坊的管事,前来喊了一通。妇人娘子奔出来,确认是熟悉的管事。
黄嫂子拍着衣衫上的灰,对婆婆陈婆子交待了句,招呼着张大婶“婶子我们一道走。高家娘子,走喽”
张婶子的儿子李大财与媳妇将将起身,见状拉住了她,“阿娘,锦绣布庄的贵人许了那般多的银子,你还去上什么工,先将契书签了再说。”
“滚开”张婶子看到李大财那副无赖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更将死了的丈夫与婆婆骂了个遍。
当时有个装眼瞎的算命先生,摸到大杂院,给李成材算了一挂,足足骗走了十个大钱。
算命先生称李成材是做官的命,以后定能飞黄腾达。结果婆婆丈夫信以为真,将李成材送去了学堂。
书没读书个名堂,银子花了不少,人也被他们娇惯成了废物。
张婶子没日没夜在织坊里做工,再管已经迟了,她说不出的愤怒,劈头盖脸对着李成材扬手打去“你死了这份心,今日不出去给我找份差使,你们夫妻,都给我通通滚出去”
陈婆子也急着对黄嫂子道“大妮儿他娘,这是大事,大柱都说了,咱们家,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的银子,你要再好生考虑考虑。”
“阿娘,是大柱一辈子挣不到这么多的银子,我倒可以想一想。”
黄嫂子没去看陈婆子的脸色,对乖巧坐在那里分线的大妮儿道“大妮儿,太婆眼睛不好,耳朵也不灵光,你看着些弟弟妹妹。”
大妮儿忙放下线轴,去找与孩童们在一起玩闹的弟弟妹妹了。陈婆子气得扭身进了屋,骂骂咧咧道“当年真是瞎了眼,答应大柱娶了你这个败家精”
大柱在茶楼里做跑腿帮闲,全靠客人赏赐。他做事不牢靠,还挑三拣四,经常一天下来,双手空空回家。
黄嫂子与陈婆子拌嘴,她只当没听见,见张婶子黑着脸过来了,与她一道出了门。
张婶子生气地道“真是生了个讨债鬼”
高娘子等几人也都来了,张婶子到底给儿子留着些脸面,没有再骂。
“你们没签”高娘子凑上前,低声道。
张婶子快言快语道“我反正先不签。作坊已经复工,能赚几个大钱够嚼用就行。咱也不是那大富大贵的命,哪有做人奴仆能大富大贵的”
“宰相门前七品官呢。”有妇人犹豫地道。
黄嫂子忍不住了,嗤笑道“咱们这些人,离宰相门前还十万八千里。这般多的织娘,要都能成七品官,大齐就都成官了”
高娘子叹了口气,道“先去作坊吧,能赚些钱,总比坐吃山空好。”
大杂院离纺织作坊都不远,约莫两炷香的功夫便走到了。进了作坊,东家比她们先到,负手立在作坊门口,管事手上拿着笔墨纸,随侍一旁。
织娘们瞄着东家,不安地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东家这葫芦里卖的甚药”
“可是作坊要关张,将我们转手卖掉了”
管事上前,脸上破天荒堆满了笑,热情得令织娘们毛骨悚然。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不是,请大家静一静”
管事不自在改了口,东家剜了他一眼,走上前,脸上也堆满了笑。
织娘们彻底怔住了,东家对着她们笑,简直是铁树开花,百年难得一遇
东家那双肿泡牛眼,像是看儿子一样,饱含深情从她们身上扫过。
“你们在织坊,少则四五年。多则十余年,大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早已成了兄弟姐妹。”
管事听得眼角抽了抽,有大胆的织娘喊道“东家,你千万别这般说,我们可当不起,心里怵得慌”
东家脸皮厚得很,当做没事一样,呵呵道“最近织坊停了一段时日,让大家受惊吓了。不过,织坊收了丝线,以后大家都不用愁了。我这个人呢,一直是大好人,看不得人受苦。这次遭到了一些风波,我更看开了,这间织坊,没你们,也开办不下去。”
“拿契书来”东家对管事吩咐道。
织娘们哗然,又是契书
管事抖了抖契书,道“这次的契书,与以前一样是用工契书,两年为期,只工钱”
管事故意卖了个关子,在织娘们灼灼注视下,缓缓开了口“比以前翻倍”
“翻倍”
“真当有这种好事”
“铁公鸡拔毛了”
东家笑呵呵,让管事将契书交给识字的织娘,扬声道“还有另外的变动之处,你们要看仔细了。”
识字的织娘,将契书念给围着她的织娘们听。工钱,的确与管事所言一样,足足多了一倍。
“契书的立契人,必定是做工本人,其余所有人等,不得代签,画押无效。”
“发放工钱时,必定由立契人亲自领取,发放到立契人之手,其余人等,皆无权领取。”
比起工钱翻倍的喧哗,识字的织娘念完之后,围着她的人,一片安静。
与作坊的契书,皆是与每家每户的户主立契,她们的工钱,大多进了当家人之手。
“我签。”有人颤声开了口,抬手抹了眼角。
“我也签”有人高兴地说,“我还没摸到过工钱,以后钱到了我手,多少能留些傍身的钱”
余下的人,见有人带头,一起跟着画了押。
各家作坊差不多,没来的,便是看上了锦绣作坊许下的好处。
金掌柜用完早饭,与徐七娘子回过话,坐上马车,到了大杂院。
太阳升上来,院子里除了淘气的孩童在玩,妇人婆子与小娘子们,坐在廊檐下摘菜洗衣。
金掌柜走进去,脸上堆满笑,唤过一个孩童道“你家的大人呢,你去说一声,就说是锦绣布庄的人来了。”
妇人忙起身,掸掉身上的灰尘,扬声朝屋内喊道“他爹,锦绣布庄的金掌柜来了。”
汉子们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点头哈腰迎着金掌柜。
金掌柜扫视了一圈,微微一愣,道“就你们这些人,其余人去了何处”
有妇人答道“织坊复工了,她们都去了织坊。”
金掌柜心沉了一半,勉强道“那待她们晚上回来时,我再来。先将你们的契书过了。”
大家忙着抬案桌,端凳子,金掌柜拿出契书,磨墨添加名字,账房则按照契书算账,当场给银子。
陈婆子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馋不已,扯过与弟弟妹妹玩头绳的大妮儿,“快去茶楼,将你阿爹喊回来,大事,天大的事,快去”
大妮儿已经八岁,早已懂了事,一扭身道“我才不去阿娘说了,不做奴仆,太婆要做奴仆,太婆自己去做,我反正也不干”
陈婆子气得扬手要打大妮儿,大妮儿灵活地躲开了。陈婆子一跺脚,搂着裙子就往外走,“死妮子,看好弟弟妹妹”
大妮儿见状,机灵地将弟弟妹妹交给了隔壁的老婆婆看着,拔腿朝织坊跑去。
没多时,大柱与陈婆子气喘吁吁赶了回来。两人顾不得一头一脑的汗,大柱凑到金掌柜面前,讨好地道“金掌柜,我娘子不在家,我是家中当家的户主,可能由我画押”
金掌柜斜了大柱一眼,问道“你娘子可会织布”
大柱忙道“会织会织,金掌柜可以去打听,我娘子黄氏在福茂作坊做了七八年的织娘,手艺好得很,连云锦都会织”
金掌柜哦了声,道“你且先等着,待我查明无误之后,再与你签。”一旁候着的伙计,立刻走出去打听了。
黄嫂子的手艺一等一好,大柱不怕查,他松了口气,到一旁看热闹了。见到签了契书的人,手上拿着的雪花银,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心里开始盘算起来,等银子到手,他要先去茶楼,叫上一桌上等的茶点吃到饱
羡慕得眼都绿了的,还有张婶子的儿子媳妇,先前没能说动张婶子,还被骂了一通,两人见大柱自己能做主,两人顿时大悟。
李成材一拍手掌,道“我才是李氏的当家人,户主。阿娘是妇道人家,她懂得甚,外面的大事,该由我拿主意”
李成材跑到金掌柜面前,巴结了一通,将自己的用意说了。
金掌柜照着回大柱那样,同样回了他。
李成材兴奋得脸都红了,到了一边,探着脖子去瞧账房匣子的银子。带着霜的雪花银,看得李成材眼珠都快巴了上去。
大杂院统共不到十户人家,金掌柜很快就办完了,大柱立刻挤了上前,恭敬地笑道“金掌柜,可轮到我了”
金掌柜看了眼伙计,伙计立刻点头,他便收回视线,瞄了眼大柱,“拿户帖来吧。”
李成材回过神,他家的户帖,被张婶子管着,锁在了箱笼里,忙跑进屋,一阵哐当敲。
大柱急急转身,陈婆子赶忙递上户帖,“我都准备好了,要户帖,要按着户帖算钱”
这时,黄嫂子与大妮儿,张婶子三人,喘着粗气跑到了门口。
“你敢”黄嫂子一声尖锐的厉喊,大柱吓得手抖了一抖。
黄嫂子撑着门框,待喘匀一口气,冲过院子,如一阵疾风到了大柱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户帖,愤怒地道“要卖,卖你自己,卖你与你阿娘我与我的儿女们,你敢动一根汗毛,老娘要与你拼命”
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大柱顿时怒了,扬手就去夺户帖,伸手一推,“你个婆娘,你懂个逑这个家,是老子当家做主,哪轮得到你说话”
陈婆子在一旁帮腔,“哪有妻子敢冲着丈夫大呼小叫,真是没规矩”
“大妮儿,好你个死妮子,你敢去通风报信,看我不打死你”
黄嫂子闭了闭眼,神色狠戾,进屋拖了把菜刀出来,朝着大柱就砍。
大柱外强中干,黄嫂子的菜刀已经到了面门前,他吓得脸都白了,拔腿就逃。
“你个婆娘”
“黄氏你敢杀夫,我要去衙门告你”
“休了她,休了她”
陈婆子又害怕又心疼,放过了大妮儿,追着黄嫂子双手乱摇乱喊。
“哎哟,娘子饶命,娘子饶命啊”
张婶子年纪大一些,多歇息了一会,才走了过来,听到屋内的哐当砸锁声,左右瞧了瞧,抓了根捣衣棒进了屋。
“哎哟,哎哟”
李成材与媳妇一起嚎丧,痛得眼泪鼻涕直流,抱头跑了出来。
“阿娘别打了,阿娘饶命啊”
金掌柜望着院子里的鸡飞狗跳,脸色很不好看。
大齐律规定,卖良为贱,拐卖判流放,和卖则罪减一等。
除非双方自愿,经官牙或者去官府过契,民不举官不究。
律令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强行卖儿卖女卖妻,达官贵人买卖仆从,厨娘姬歌伎舞姬姬妾等等,随处可见。
秦王府休说拿真金白银买人,就是强行抢走,也没人敢多言。
只周王齐重渊现今在江南道,秦王妃经常叮嘱他们,秦王府不缺人,不缺钱,无需为了蝇头小利闹出风波。
金管事想到秦王妃,后背不禁发寒,他知道今天的差使办砸了,沉声道“走”,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