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案是件严肃的事情,国法、天理、人情缺一不可。
许遵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十几岁的小姑娘预谋杀人有罪,但是小姑娘在为母守孝期间被叔父逼着嫁给年龄足够当她爷爷的老光棍心里有怨气很正常,即便有罪也不当是死罪。
阿云在案发后没有畏罪潜逃,被带到县衙后就交代了罪行,主动自首可以从轻发落。
且大宋律法规定守丧期间不许婚嫁,阿云和韦大的婚事不成立,罪名就不是十恶不赦的谋杀亲夫,而是普通人之间的行凶未遂。
许知州对被迫嫁人的小姑娘心生怜悯,如果阿云知道她和韦大的婚事不合法直接告上县衙就能摆脱这桩婚事的话,或许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过村子里的事情多是家族内部解决,小姑娘知道婚事不合法只怕也找不到能为她做主的官。
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有官员喜欢接手这种案件。
唉,难办。
苏景殊看完许遵的复审结果,再想想《刑统》中关于杀人案的判定,感觉这事儿l还有的纠缠。
普通人行凶未遂然后向官府自首只需要流放,就算是流放三千里也有可能保住性命,比谋杀亲夫斩首示众轻的多。
问题是,许大人的改判别人认可吗?
苏通判很发愁。
他也觉得行凶杀人的小姑娘情有可原,真要是穷凶极恶之辈不会连砍十几刀都没把人砍死,阿云要杀韦大应该就是接受不了嫁给老光棍。
案子简单清楚,犯人供认不讳,除了许大人,绝大部分官员都会和县衙一样说阿云是谋杀亲夫。
世道对女子不公平,从古至今一直到后世都没变过,没有人会在乎阿云为什么嫁给韦大,他们只在乎韦大和阿云是夫妻,即便这对夫妻的年龄差了三四十岁。
夫杀妻是家事,只要妻子的家人不去闹,夫家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将事情遮掩过去。
妻杀夫是十恶不赦的恶逆之罪,不管妻子在动手之前遭受过怎样的虐待,只要她提刀杀害丈夫,最后等着她的都是斩刑。
斩刑,死刑中的极刑,在民间的威慑程度仅次于凌迟。
唉,难办。
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不知道案卷送到京城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又会是什么看法。
但凡韦大真的被杀他们都不会这么发愁,杀人肯定要偿命,现在韦大只被砍掉一根手指头,谋杀案并没有发生,就这么判阿云死刑未免过于严苛。
慈悲之心不能少,他们得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性命。
苏通判和许知州在书房里讨论了半晌,案子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如何定罪,讨论了半晌什么都没有讨论出来,直到傍晚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也没能轻松下来。
天气越来越冷,冷到连内力深厚的江湖高手都不乐意出门挨冻。
白玉堂最近热衷于窝在房间看话本,他和沈仲元不一样,老沈和小小苏大人一样都要去衙门点卯,他连点卯都不用,俸禄还比州衙所有官都高。
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官生。
苏大人出门时开开心心回来时唉声叹气,吓的白五爷连话本都看不下去了,“马上就要封印,又出什么事儿l了?”
不是他对苏大人不放心,而是苏大人实在没法让他放心。
他们最近没往外跑,难不成是来自京城的发难?
“不是来自京城的发难。”路上已经听完案子来龙去脉的小诸葛低叹一声,“是要朝京城发难。”
苏景殊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我有预感,案子送到京城可能要吵翻天。”
前不久官家还借小金大腿写信机会让他消停几天好过年,结果可好,年还没过就出了新案。
登州以前有那么多案子吗?是不是他和登州八字相冲?水土不服?流年不利?
天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白五爷越听越懵,这都什么跟什么?
“什么叫要朝京城发难?你们准备造反?”
“不是造反,是出了个谋杀的案子。”苏景殊又叹了一口气,“谋杀未遂,比造反还难办。”
真要是造反反而好办,登州的禁军正愁没机会立功,他们巴不得有个山头给他们清剿。
因为程元李坤的事儿l,登州禁军的指挥已经换了一遍,新上任的指挥使、团练使、都监、统制们到登州后全都清正廉明体恤下属,别说贪污受贿克扣军饷了,连私底下的酒宴都不敢多喝酒。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他们还没嚣张到登州官场刚被清理过就在这儿l惹是生非。
许知州和苏通判哪个都不好惹,前一波鸡死的很惨,他们可不想当儆猴的下一波鸡。
白玉堂将翻出来的话本收好,准备听他们讲到底是个怎么难办的杀人未遂。
杀人案很好判,杀人偿命,杀人未遂也很好判,按照律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有什么难办的?
杀人的人难办?还是被杀的人难办?
人不是没死吗?难道是半死不活?
“人没死,只是被砍掉了一根手指头,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也都不难办,俩人都是普通的村民。”苏景殊蔫儿l了吧唧的说道,“犯人是个叫阿云的小姑娘,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前不久她母亲去世,叔叔为了几担粮食的聘礼将她嫁给一个老光棍韦大,她不愿意嫁给韦大又反抗不了叔叔,于是趁夜要砍死韦大,奈何人小力微砍了十几刀只砍掉了韦大一根手指头。案子的情况很明了,现在难的是怎么定罪。”
“这有什么难的?”白五爷眉头一竖,“先让那小姑娘把老光棍杀了,然后再找个门派当个江湖侠女,从此行侠仗义浪迹天涯气死她叔。”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儿l就是备受压迫的可怜少女绝望之下才举起屠刀、不、小刀,他要是那个那个小姑娘,他不光拿刀砍那老光棍,
他连逼他嫁人的叔叔族老一起砍。
欺凌孤女欺负的那么理直气壮,赔条命不过分吧?
白五爷急公好义锄弱扶强,最见不得这种欺凌弱小的行为,也就是这两年知道遇到恶人要送官,要是前几年,他手里的大刀比官府的铡刀动的还快。
见鬼的聘礼婚嫁,批层婚嫁的皮就能遮掩他们买卖孤女的事实吗?
杀掉!通通杀掉!
沈仲元:……
虽然很凶残,但是他也想这么说。
朝廷严禁买卖人口,人牙子拐子强买强卖朝廷还能打击,这种长辈族老不干人事欺负孤女的事情官府衙门想管都没法管。
那是人家的家事,官府跟着瞎掺和什么?
官府有权管很多事,但是收税这些基层治理都得底下人来,乡老族老想给官府衙门找麻烦也不难,所以官府也不乐意掺和这种事情。
真要是倒霉催的遇到这种事情,除了自认倒霉几乎没有别的出路。
造孽啊。
苏景殊也想和他们俩一样说杀就杀,可是不行,他是讲道理的朝廷官员,“现在的问题是,县衙以谋杀亲夫的罪名判了阿云死刑。”
白玉堂:???
白五爷脱口而出,ap;ldquo;那个韦大不是没死吗??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人又没死凭什么要阿云偿命?实在不行就偿他一根手指头。
“按照律法,图谋杀人已杀者斩,已伤者绞,即便韦大没死,谋杀已伤也要判处绞刑。”来到登州后对《刑统》深有研究的苏通判解释道,“即便可以用为母守丧期间婚事不成立为理由驳回县衙所定的谋杀亲夫之罪,想保住阿云的性命也不容易。”
谋杀亲夫是这个案子中最好驳回的一点,只要婚事不成立阿云和韦大就不算是夫妻,不算是夫妻自然就称不上谋杀亲夫。
奈何《刑统》中对谋杀罪的界定非常细致,已经杀人的是斩首,杀人未遂导致受伤的判处绞刑,就算没人受伤,只要付诸实践也得流放三年。
幸好官家登基的时候曾发布诏令说过:“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
要是没有这个自首可以从轻处置,就算阿云自首也得判处绞刑。
案子最好的走向是刑部和大理寺认可许大人的判法,先把谋杀亲夫给撤掉换成普通人之间的谋杀,然后再以主动供认减轻两等为由从轻发落,如此一来就能从死刑变成流放。
怕就怕刑部和大理寺都不认可许大人的判法。
白玉堂对律法了解的不多,听到这里忍不住骂道,“许大人的判决有理有据,刑部和大理寺凭什么不认可?”
“因为纲常伦理。”沈仲元已经反应过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即便阿云和韦大的婚事不合法,但是阿云已经由叔父做主嫁给韦大,在某些官员眼中她要杀韦大就是谋杀亲夫。”
如果这么想的官员比支持许大人的官员多,阿云非但没法保住性命,甚至还会和县衙初审一样直接判斩首
。
白五爷气的不行,“他们讲不讲道理啊?”
砍根手指头就要偿命,江湖上那么多拼杀官府怎么不管?
该较真的时候不较真,不该较真的时候在这儿l叽叽歪歪,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看京城那边有什么回复吧。”苏景殊打起精神,“许大人已经让县衙将阿云送到州城关押,在结果出来之前,这事儿l还是许大人说了算。”
世界观大杂烩就这点不好,想用江湖道义来办事的时候,朝廷律法会冒出来给他们当头一击,想用朝廷律法来办事的时候,江湖道义又横空出世将朝廷律法踹一边儿l。
很矛盾,但是又不好处理。
由此可见,他们真的非常需要有个能连接江湖与朝堂的六扇门。
京城那边他们管不了,登州地界儿l还是能管住的。
县衙判的是绞刑,绞刑乃是大辟之刑,这种死罪必须要上报京城交由京城的司法部门复审并让官家过目才能定刑。
大宋的官僚机构是出了名的复杂臃肿,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一贯都是分设新的机构来削弱某个部门的权力,只在京城就有足足三个衙门掌管司法。
刑部、大理寺,再加上太宗皇帝时期设立的审刑院。
要是这三个衙门达不成共识,再往上还有两制可以加入讨论,两制就是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也就是皇帝的专属秘书班子。
管事儿l的人多就容易出现分歧,司法领域分权更是如此,不过对阿云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要走的程序越多结果就出来的越慢,结果出的越慢就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京城吵。
毕竟知州是手握实权的地方大员,许大人不点头这案子的流程就走不下去。
白玉堂在心里将县衙和京城那些可能给阿云定“谋杀亲夫”罪名的官员骂了个遍儿l,骂完之后才冷静下来思考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顶多就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吵架,朝京城发难是怎么回事?”
案子再棘手也只是个案子,顶多就是刑部和大理寺头疼,最多最多加上个官家,应该不至于用“朝京城发难”这种词来形容。
苏景殊现在很想安详的躺下,“正常情况下是只有审案的官头疼,现在问题是,这事儿l极有可能会送两制乃至朝堂公议。”
他刚从许知州那儿l得到消息,王安石王叔父刚回京就受到官家的重用,如今任翰林学士兼侍讲。
小道消息,王叔父可能是曾公亮曾相公看不惯韩琦韩相公专权而大力推荐上去分韩相公权的工具人。
朝堂上暗潮汹涌,文臣之间斗争比看上去更加激烈,韩相公连任宰相,不管为公还是为私,朝中已经有人开始弹劾他专权。
大佬们的明争暗斗小小苏管不着,他只知道前不久谏院的一把手司马光才被欧阳修推荐去翰林院,如今正兼任翰林院的翰林学士。
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俩名字放在一起能有太平日子过吗?
小小苏
不敢想,虽然王安石离京时和司马光关系很好,但是他看到这两个名字下意识只能想到俩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前期关系好一点用都没有,后期变法的时候掐的那么厉害,谁能猜到他们俩年轻的时候是好朋友。
他不在京城消息不灵通,不知道变法进行到哪一步,甚至不知道变法有没有开始。
老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课本上几句话把熙宁变法讲完,身处其中才知道课本上的几句话要掀起多大的浪头。
变革不总是轰轰烈烈,很多时候都开始的悄无声息,再加上朝堂本就不安稳,各种政策来回改动,很久很久之后发现“啊,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目前即便是让王安石王大佬亲自过来也不好说现在到底在什么时间节点。
风起于青萍之末,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所以王叔父和司马大人能在阿云的案子上达成共识吗?他们要是能达成共识,是赞同许知州还是不赞同许知州?
包大人又是什么看法?
苏大人忧心忡忡,不行,他得赶紧写信让邮差捎回京城。
登州这边已经有大雪封山的架势,周边其他几州的情况也好不哪儿l去,除了官府的邮差往京城传消息,连商队都不怎么愿意上路,所以冬天传信很不方便。
外头的雪下的太大,官府的邮差也不乐意天天往外跑,毕竟雪下起来不会管路上的人是商人还是官差,说冻死就全冻死,在大自然面前什么身份都不管用。
要是不能让邮差顺路捎信回京,下次再和京城联系就得等来年开春。
马上就要过年,为了登州这边等过个好年,他悄悄打听一下京城的情况不过分吧?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邮差回来吗?
好像不太够。
天冷路不好走,邮差能在年前将案卷送到京城已经很不错,官府衙门过年要放假,所以案卷大概率是年后才会被翻阅。
就算年前会翻阅,短短几天也到不了朝廷公议的地步。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苏景殊默默将笔放下,写了一半的信纸团巴团巴扔进火盆,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安详。
年后才开始吵架啊,那没事了。
旁边俩人:???
是他们年纪大了还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那么难懂?
苏通判算出京城要年后才会复审阿云的案子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以前觉得大宋为了分权不断的设立新机构是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也不全是麻烦。
流程越多可操作的空间就越大,越拖延就越能让参与其中的官员上下其手。
桀桀桀桀桀桀!
咳咳,有种小人得志的感觉,换个笑法。
正直的小小苏大人要放假了也没闲下来,他和许知州要的是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命,不是以权谋私让人连着他们一起骂。
怎么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命?就看谁将律法运用的更得心应手。
小小苏律师即将上线,上线之前让他补个课先。
苏通判和许知州为了接下来能吵得过别人都埋头苦学,白五爷看他们忙活也跟着忙活,不过他忙活了两天就放弃了,这种事情让老沈跟着忙活就行,他觉得他还是更适合话本。
岁回律转,岁暮天寒,京城各衙门的官员将一年的卷宗整理完毕都开始准备放年假。
朝廷给的假期短没关系,年后没有要紧事的话多请几天假就是,和放假没什么区别。
一年就过一次年,怎么着也得过完十五再开工。
刑部衙门,何尚书亲眼看着差役将今年的卷宗搬进库房,终于能闲下来喝口茶缓口气。
他们刑部衙门经手的案件很多,往年多,今年更多,襄阳王那边还没消停柴世子又跟着冒头,后来发现俩人勾结在一起意图谋反也就罢了,登州的案子又一出接一出。
京城地界儿l的案子还有开封府帮忙分担,京城之外的大案只能刑部大理寺来办,能让包拯帮忙纯粹是他和包拯的关系够铁。
他都亲自去开封府请了,包拯好意思拒绝他?
何尚书咂了口茶,心道幸好有包拯这个精通断案的同僚能帮忙,不然他这把老骨头还真搞不定那些九转十八弯的案子。
不服老不行啊。
刑部侍郎王融抱着案卷进来时,何尚书正在想是年底上书乞骸骨还是明年再和官家提退休,然后他就听见王侍郎说,“大人,登州有案件需要咱们复审。”
何尚书:???
“又是登州?”
“又是登州。”王侍郎摇摇头,“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再晚一会儿l就得等到明年,大人您是现在看还是什么时候看?”
何尚书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的捂住心口,“我不看,你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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