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荫浓夏日长,马上就是下衙的时辰外面还是一片亮堂堂。
刑部衙门照常忙碌,何尚书揉揉眉心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他告老还乡的意愿刚被官家打回来,唉声叹气的样子弄得衙门里的人都不敢在他面前转悠,生怕被他拉住就是小半晌的促膝长谈。
眼看着何尚书要走,在门口徘徊已久的王侍郎看看不远处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的同僚们,终于咬牙迈步进屋,“大人,有个案子需要您看一下。”
何尚书眉头一跳,看他这反应下意识有种不祥的预感,“登州的案子?”
王侍郎讪讪点头,“大人神机妙算。”
要不是因为卷宗来自登州,他们也不会推来推去,更不会磨蹭到下衙才送过来。
年前一个案子闹得京城大半年没消停,好不容易大家伙儿都去关注王相公的新政,还没消停几天就又送来一批卷宗,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许遵许大人爱较真,万一又是个容易起争执的案子可如何是好?
先前的案子最后闹到朝堂公议的地步,甚至成了官家和王相公推行新政的契机,同样的事情要是再来一次天知道会弄出多大的动静。
不敢想不敢想,还是尚书大人先看吧。
王融放下案卷后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要当个摆设。
何烈:……
何尚书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的坐回去,打开卷宗开始看。
王侍郎以为他们家尚书大人会重演上次脸色逐渐发黑的过程,没想到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何尚书看着看着竟然笑了起来。
王融:???
大人被气疯了吗?
何大人没有被气疯,他现在只想仰天大笑。
许遵啊许遵,你这老小子也有今天?
何烈把卷宗递给旁边的王融,乐呵呵的说道,“来,你看看。”
登州那边给他们找了那么多麻烦,这下可好,老小子自己也栽沟里了。
虽说那边出差池他们这边也闲不下来,但是看在那老小子恼羞成怒的份儿上忙一点也不是不能忍。
瞧瞧这下狱名单,得罪的人还不少嘞。
王侍郎一目十行看完卷宗上的字,再看看很有幸灾乐祸架势的尚书大人,表情愈发古怪。
许大人这次得罪的人是有点多,但是大人,您笑的是不是太开心了?
何尚书笑眯眯的抿了口茶,看外面天还亮堂着索性加班把事情处理了。
这次犯事儿的是官员,刑部复审后还得和吏部打招呼重新派官。
盐务大权集中于三司,除三司外,太府寺的榷货务也参与盐务,登州盐场又是个大盐场,一下子缺了那么多人手还真不太行。
许遵性子直眼里容不得沙子,但是以前也没这么直接过,他都是先把候补的官准备好了然后再抓人,这次不打招呼就抓人下狱大概率又是苏家那小子的主意。
啧,就惯着他
吧。
王融看着嘴上说着年轻人太急躁不好身体却诚实的提笔批阅卷宗的尚书大人,内心表示大人您也没好哪儿去。
不知道是谁因为告老还乡失败就半死不活郁郁寡欢,也不知道是谁又开始看到登州来的案子到了下衙的时间都不回家。
年轻人有干劲不是坏事,说实话,这次还真不能怪人家苏三元不讲情面。
盐官油水足,平日里悄咪咪吃拿卡要也就算了,他还真没见过哪儿敢拿盐引盐钞搞事情的。
陕西那边拿盐钞换军资已经换了二十多年都没发生过这种事情是地方盐官不想吗?肯定是风险太大不敢这么做啊。
看苏三元年纪小想给他个下马威,觉得小年轻刚进入官场没多久肯定不敢把事情捅出去是吧?犯事儿之前好歹打听打听苏三元在京城的名声,人家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吗?
自作孽不可活。
王侍郎凑过去看他们尚书大人怎么批,顺便看看这次被抓的都是谁家的人才,以后打交道得避着点。
正常人不会在只有一斤盐的时候卖给别人十斤的量,能干出这事儿的肯定不聪明,盐务都是肥差,想调到那边当差大部分都需要运作,由此可见,登州盐场的裙带关系略有些严重。
想想上任登州知州是谁,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地方财政归京城管,州衙在盐务上没有多少权力,先前肃清官场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那边给漏了。
要是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也还好,偏偏他们死性不改,现在落得个抄家下狱的下场也怪不得别人。
朝中吵的正厉害,这时候被抄家下狱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搞不好背后的人也要被弹劾治家不严吃挂落。
多大本事就办多大事儿,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下可好,一起倒霉吧。
王融在刑部待了几年,长的见识比之前十几年都多,原本以为在地方遇到的离奇事情已经够多,到刑部后才知道京城的离奇案件比地方还要多。
换个角度想,开封府平时处理的案子比刑部接受的更离奇,这么一想就好受多了。
开封府众:……
和刑部衙门相比开封府的加班行为要严重很多,衙役小吏到点就走,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们本来就住在衙门,走和不走也没区别。
展昭巡街回来迫不及待冲进书房,“大人,刑部衙门又收到了登州来的案子。”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案子,但是提前和包大人打声招呼肯定没坏处。
“听刑部的差役说何尚书今天到现在都没离开衙门,看来又是个棘手的案子。”展昭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何尚书最近不是心情不好吗,看了卷宗后那架势像是能再干二十年。”
他出门巡街正是下衙的时辰,一路上听刑部的衙役官吏谈论,除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案子外其他的都听到了。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无奈,“子安写信打过招
呼了,不是什么大事。”
处置几个贪赃枉法的官吏而已,虽然被处置的贪官有点多,但是也不用那么大阵势。
展昭平时不怎么管朝堂政事,里头的弯弯绕绕太多,不适合他这种单纯的人。
上次登州的案子他就没弄明白怎么会闹出那么大的阵势,不过他弄不明白没关系,包大人和公孙先生明白就行。
也不用和他解释,他等结果出来那天再打听。
包大人:……
公孙先生:……
这事儿不用等,以何尚书的速度明天就能出结果。
公孙策幽幽叹气,“先前还担心那小子栽跟头后会一蹶不振,现在看来是我们想多了。”
那小子不会一蹶不振,他只会想法子让别人一蹶不振。
这抓人下狱的架势很有他们包大人的风范,有这次的事情在前,以后应该没谁再敢看他年轻就糊弄他。
明面上登州一把手是知州许遵,实际上朝中都知道许大人过去是收拾烂摊子顺便给小年轻保驾护航的。
如果没有猜错,盐监那些官员不光是要给新上任的通判下马威,而是试探官家对地方的容忍程度。
朝中商议推行新政只在政策层面,真正落实还得看地方官员的态度,基层官员有心从中作梗的话再好的政策也推行不下去。
盐务的乱象由来已久,之前朝廷也曾试图改动,只是争议太大就搁置了。
朝中士大夫多认为官榷是国家与商人争利,认为利不可专,欲专而反损,时常建议朝廷与商贾共利。
但是吧,盐业是国库收入的重要来源,不是争利不争利的事情,而是让利与商人会让国库撑不住,所以三司的官员每次都持反对意见。
即便不可厚敛于民也不至于连盐业都让出去,真要让商贾把持大宋的食盐销路,朝廷还有法子拿捏那些商人吗?
商贾重利,不能什么时候都指望他们有良心。
当年包大人受命去陕西考察范祥变革盐法的成效,回来后便说推行钞盐后国库的收入虽然减少,但是从长远看却是利大于弊。
天子富有天下应当体恤百姓,让商人插手食盐贩卖不代表盐商能占据主动地位,朝廷要做的是防备商贾钻漏洞,而不是因噎废食所有的事情都由官员来做。
术业有专攻,当官当的好真不意味着卖东西也卖的好。
如今朝廷卖盐是强制摊派给百姓,百姓忍气吞声只能去买,不代表人家真心愿意买朝廷的东西。
事关国库收入,每次都是吵着吵着就没了结果。
这次不一样,主持新政的王安石王相公支持招揽盐商卖盐,他认为这样虽然会在短时间内让国库的收入减少,但是长此以往还会再多回来。
财政不能光节流,还得想法子开源。
别在他面前说什么“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他们又不是天地,怎么知道天地间只有那么多财?
农人今年种地一亩收
成两百斤,明年种地一亩地收成四百斤,这有定数吗?妥妥没有啊!
一亩地收成两百斤朝廷收三成和一亩地收成四百斤朝廷收四成哪个能让国库收入更多不用他强调,会算数的都能算出来,比起勒紧裤腰带降低税收,不如想法子提高粮食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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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税如此,其他税自然也是如此。
见鬼的天下之财有定数,要他来说,天地间的财富分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他们没有找到利用的法子而已。
因为在这事儿上观点不同,王介甫和司马君实已经从无话不说变成见面就想吵架,俩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官家召见的时候都特意避免让他们俩见面。
登州盐场的变动是效仿范祥在陕西的变革,却也契合王相公的想法,要是能在登州推广开来,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推行整个京东路乃至整个大宋。
虽说苏家父子四人现在有两个都明确表示不赞同王相公的想法,还有一个没有发表意见是因为在史官编书接触不到新政,但是身在地方的苏景殊不太一样。
一来他是官家钦点的三元,二来是这小子真的觉得王相公的想法有道理。
赞同一部分,并非全部赞同,但是在如今朝中这种非黑即白的情况下,不旗帜鲜明的反对就是赞同。
公孙策想起朝中现状就想摇头,幸好需要上朝的是包大人不是他,不然怕是连吃饭都吃不下去。
没办法,官家私底下召见的时候可以把政见不同的臣子分开,上朝的时候大家都站在一块儿想避都没法避,
两拨针锋相对的再加上一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房顶都能让他们掀翻。
展昭原本没打算听那么多,听着听着一不小心就听完了,“先生,我怎么感觉景哥儿在登州比在京城还能得罪人?”
“你的感觉没有错。”公孙策老神在在,“他们苏家的人和谨小慎微四个字都不沾边,想想他爹他哥在京城干的事情,啧,一脉相承。”
展昭想起昨儿又跑去王家和老王大吵一架的老苏,表情逐渐微妙。
那什么,景哥儿还是待在登州吧,京城这种是非之地越晚回来越好。
案卷在刑部衙门转了一圈又去御前转了一圈,复审结果和初审保持一致,那些犯事儿的官员毫无意外的被押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劳改,一点捞出来的机会都不给他们留。
本身就是被放弃的棋子,试探出官家的态度就是他们的价值,价值耗尽被放弃也是理所当然。
苏景殊在盐场待了近一个月,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在盐场搞通货膨胀的糟心玩意儿骂一顿。
不幸中的万幸,那些糟心玩意儿卖盐钞参考的是前些年的产量,只要盐场的产盐量冲上去,那些卖出去的盐钞就不是大问题。
以前天天埋怨大宋的生产力水平低,现在生产力水平低反而帮了他一个大忙。
当然,更应该感谢的还是把粗盐的初步提出放在初中化学课本里的祖国麻麻以及把卖盐卖糖种棉花种
玉米种土豆等一系列当成基建必走流程的网文作者们。
知识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入了脑子,并在奇怪的时候派上了奇怪的用场。
不管怎么说,卖出去的盐钞能和盐场的产盐量对上就是最好的。
想给他挖坑,呵,他像是乖乖被坑的人吗?
苏通判以雷霆手段震慑住盐监衙门,好吧,主要还是产盐量的大幅提高有震慑力,只要买了盐钞的商人能在盐场领到足够的官盐,衙门里的人全换了都没事。
活儿随便来个人都能干,盐没了那是真的没了。
时间过的飞快,苏景殊处理完盐场的事情回到州城在家睡了足足三天才缓过来,吓的庞昱一天三次过来看,生怕一个不注意小伙伴就在睡梦中嘎了。
“官场的水真深。”庞衙内皱紧眉头,“官官相护真可怕。”
苏通判伸了个懒腰,“不慌,我们努努力,争取早日混进官官相护的团伙里。”
走反派的路,让反派无路可走。
庞昱顿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于是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我感觉地方官不好当,还是京城更安全。”
在地方当官需要有心眼才混得下去,还不如在京城随便找个清闲衙门窝着。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安生活着就好。
“衙内此言差矣。”苏景殊晃晃脑袋,煞有其事的说道,“我感觉我们还是适合当地方官。”
老天给了他们聪明的脑袋瓜,还给了他们可以撑腰的大腿,这样的资本不到地方作威作福(划掉)为民做主实在浪费。
反正官场上什么垃圾人都有,他们又没有作奸犯科的想法,妥妥的替天行道圣体。
不要气馁,不要迷茫,他们能行!
庞昱半死不活的掀起眼皮,“你睡觉的时候制置三司条例司发了诏令,让各州府着手推行均输法。”
苏景殊:……
偶尔气馁一下也不是不行。
“不过这个法子只针对东南六路,暂时和咱们没有关系。”
诏令说京城和东南六路严重脱节导致商贾囤积居奇趁机牟利,为了改善这种情况,特意加强发运使司的权利,命薛向薛大人为淮南、两浙、江南东西、荆湖南北六路发运使全面主持均输法。
茶、盐、酒、矾税收和坑冶、市舶等各项收入都交给发运使管,大大加强了发运使司的权利。
苏景殊深吸一口气,“衙内,说话不要大喘气儿。”
庞昱抹了把脸,一脸麻木,“官家还从内藏库中拨出五百万贯钱和三百万石米给薛大人,说是让发运使司根据地方情况来购买物资。京城直接和发运使司对接,不让商人赚差价。”
苏景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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