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来人确实带了些问罪的意思,若论缘由却也不全然是无理取闹,的确是这次赵敏生病,林如海因着不想节外生枝,一开始便没和京城去信,待过了十来日赵敏仍未醒,想要写信告知老太太时,贾家下人已经上门了。
但当时赵敏还在昏迷着,也断没有让他们相见的道理,只不过十日前他们来送生辰礼时还见着了赵敏,如今从金陵回来并未过去多少时日,自家姑太太居然就已经昏迷不醒了,连人都未尝见到,那些下人就难免多想些,但当时来上门的多是王夫人的下人,对赵敏的身子并无那么看重,这日上门也不过是担心回京后老太太知道了,要怪罪自己,所以当日虽然上了门,但也未尝多说什么,只回京后却总还是要如实对贾母说明。
只是从扬州到京城,脚程快些也要半月有余才能到,这一路上,几个下人说起此事,七言八语又兼胡思乱想,将当日的情形多加揣摩又兼添油加醋,便连当日林如海担心苦恼的情形,在他们的想象中已经变成了愧疚心虚,又多次嘀咕赵敏此次生病应是遭了暗害,而自家姑老爷心知肚明却不肯为姑太太做主。如此一来,自到京后,几人便更是将此自己多番联想而猜测出来的“事实”,绘声绘色地说给了贾母听,当然,他们如此说,也有让王夫人听着“小姑子”的不好,进而出些气的意思。
虽然贾母对自己亲自千挑万选出来的女婿还是信任的,但毕竟相隔千里,几个仆人又将此事讲得如真事一般,她心中也不得不有了些狐疑,且又看了林如海让人送上京来的信件,信中所言,又只说是身体略微有些不适,常常昏睡,大夫诊脉并无大碍等语,与几个下人所言多有出入,她惦念女儿的心思居上,竟也信了五六分,且又想起了自家女儿自今还未给林家留后,便更觉得此事也并非无理,一时间就忙让贾琏带着下人去扬州查看一番,定要让他们亲自见到贾敏才好。
贾琏得了贾母的派遣,也顾不上刚刚新婚,便连忙收拾了行囊,即日南下,才在赵敏苏醒的当日进了林府。
“此次一行却是打扰姑父了,只是老祖宗听闻姑母病重,心中着实担心得很,所以才让侄儿南下过来,说是定要让侄儿在姑母床前侍奉汤药,待姑母安好后再回京。”
贾琏虽然不喜读书,但于庶务人情上却是有些天赋在的,他出门前就听出了贾母的意思,怕是担心自家姑母病得蹊跷,所以才连忙让自己过来,只是他这一路在船上也想了许多,他如今新婚燕尔,与王熙凤感情正好,自设身处地想着,便也知道林如海不可能做出谋害嫡妻之事,所以虽然他此番上门,心中知道家中何意,但礼数上却是不差分毫。
只不过荣国府向来颇有些奴大欺主、刁奴横行之事,他这次带来的人除了自己的随身小厮,几个婆子中只有一个老太太的人,剩下几人还是府中二太太派出,他们却是记着之前赵敏将自家下人打了巴掌,又捆着送回荣国府的事情,让自家主子丢了脸,连带着贾母都是不喜的,只是前些日子因为想着林如海升官,显见得有些势大起来,他们才只好忍气吞声。
如今只道是林家不在理,几人便不由得扬眉吐气起来。故而贾琏虽然在正厅与林如海“诚心”相对,那些下人在林家仆妇面前却是很有些趾高气昂,也正因此,才有了赵敏刚醒时白鹭的那一番话。
“岳母关心内子是应当的,只是如今内子还在休息,怕是不便相见,”林如海顿了顿,知道此时若让拦阻,便是无事也要生出事来,便只又道“但琏儿乃是侄子,见一面却也无妨。”
贾琏原听说林如海仍不欲让他看赵敏时,心下也有些生疑,待林如海吐了口,才略有些安心。故而,两人都是在往赵敏院中去的路上,看到了来报喜信的杜仲。
“老爷,”她因为一路跑着前来,有些喘着粗气,见着林如海和贾琏,匆忙稳下步子,满脸喜色地行了一礼,道“老爷,太太醒了。”
“当真”林如海一时间并未顾上醒来的究竟是赵敏还是贾敏,只是在问出口后,又想起此事,心内一顿,但想着身边之人,并未表现出什么。
“奴婢不敢欺瞒,如今姑娘正陪在床前呢。”
“好,好,去和太太说,琏儿来看望她了。”
贾琏听闻,也忙道“姑父大喜。”而后便紧着随林如海一同往主院去,待进了院内,先闻着了浓重的药味,但守在院内的丫鬟却满是喜气,便可知其中不假。
“老爷,”豆蔻笑道“太太知道您和表少爷来了,让老爷和表少爷进去呢。”
林如海点点头,便忙进了屋内。
贾琏只好紧随着跟进去,但念着此时赵敏正在病榻之上,他虽是侄儿,却也是男子,便没很上前去,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只站在了屋门处,微微抬眼,却见屋内站了四个大丫鬟,床前坐着个小姑娘,在陪着赵敏说话,见着林如海进来后,那小姑娘又紧着起身,先抱住了林如海的大腿,将头埋了进去。
“爹爹,妈终于醒了。”声音还有些哽咽,显见着也是被之前的事吓到了,在被林如海摸了摸头后,又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回过身去,继续和赵敏说话,只是转眼见,贾琏发现她看见了自己的,只是未曾理会,眼神甚至还有些凌厉,他如今还不知晓贾府下人在林家所做之事,一时间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忙低了头。
“你醒了,醒了好,醒了好。”林如海并未见到黛玉和贾琏之间的眉眼官司,只是看着“妻子”醒来,虽然他还不知内里为谁,但却也已经红了眼眶,说话间更是有些哽咽。
“嗯。”赵敏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听说我娘家来人问责老爷了”
闻听此言,一时间屋内的两个男子神色都有些尴尬,林如海虽然知道贾家此来为何,但贾琏言语中并未露出许多来,他因为担心着贾敏的身子,便未多言。贾琏则因为虽然知道自家来此所为何事,但却自觉自己并未做什么,也不知怎得姑母重病刚醒,竟就用起了问责二字
“姑母,小侄奉老祖宗和老爷太太的命令,前来为姑母侍奉汤药。”贾琏一时间也来不及细想,忙上前解释,如今自家姑母无事,姑父又位高,自然是不能得罪,原来的目的自然是只能揭过,不可再提。
“琏儿才来了不到半日,我亦才回府,他是担心你的。”林如海冲着赵敏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担心她的性子,怕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毕竟老太太担心女儿是常事,万不可因为这事同他们起冲突,若是消息传出去,名声上恐不好看。
“我没事了,倒是劳烦母亲担心了,你连日赶来,恐怕也累了,我这里也不用你做什么,不如就去歇息罢。”
“是。”
“你带来的奴才,管好了罢,别让我再听到不好的来。”
贾琏神色一滞,连忙应下,又看了看他们一家的脸色,自知他们恐有话要说,便也不再多留,躬身退了下去。
“幸好娘醒了,要不然那些人只欺负我和爹爹呢。”黛玉见赵敏身上确实好了,便也没了那么多顾忌,见贾琏退了出去,便趴在了她身上撒娇。
“你这小丫头,谁敢在扬州欺负你们父女嗯”
“还不是那些下人们,嘴上不干不净的,竟说爹爹想要吞了妈的嫁妆呢。”她这样说着,又不由有些伤心,“明明大夫们都说妈身上无事的,我和爹爹也只是等着妈醒过来,他们那般言语,竟是觉得妈已经”
“好了,”林如海掐了掐黛玉的脸颊,“你母亲已经醒了,你这几日都在这屋内伺候着,连学也未曾上,若是再不出去,你的两个先生可是要上门要人来了,去回房歇息歇息,明日就去上学罢。”
“可是”
“玉儿,士之于学,不可一日忘废。你已耽误了多日了,如今你母亲醒来,你也该放心了,明日就去上学罢。”他说过后,又将声音放得轻柔了些,道“瞧瞧你眼下的乌青,难道还不回去,还要让你母亲担心吗”
黛玉抿唇,看了看林如海和赵敏,到底还是说道“那我明早再来同爹爹娘亲说话。”而后才带着些不舍退了出去。
“你们也下去罢,我累了,屋里不必这么多人。”
如此,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屋里就只剩下了林如海和赵敏二人,林如海只就着床前的椅子上坐着,犹豫片刻,方问道“你不是敏儿,那你是谁”
赵敏本还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今听他之言,面上倒是浮上了些笑意,道“她本和我说,我与她性格有些相似,又有她的记忆,我与她本无分别,所以即便是她回来了,她也无法和你证明她不是我,如今看来却也并不必然。”
林如海忙问“你见到她了在梦中”
“梦中算是罢。”
“敏敏她说了什么”
“她”赵敏顿了顿,道“她说希望我能代替她照顾你们父女。”
“那我夫人她,可还能回来”
赵敏苦笑,道“她与我说,她阳寿已尽,回不来了。若是能回,她也不会放心自己走罢。”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林如海沉默了许久,方道“我知道敏敏的意思,只不过我和玉儿并不需要你来照顾,待你病好,也可离开,我会想法子安排好的。”
“我占得可是你妻子的身体,你就这么放心我走了吗你不担心我是占了你妻子身体的恶鬼吗而且,虽然她不在了,这副身体却是与她一般无二,你这么容易就放手了吗”
林如海摇了摇头,说道“我们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你是好是坏,我又如何看不出。虽说我与你之间是有疏离,但你对玉儿的心思我却是看在眼里的。而且,你那日昏迷前的眼神,我看得真切,你恐怕也对占据敏敏的身体而感到愧疚罢,况且谁又喜欢一直扮演另一个人生活呢。”
他说着话,又不由得沉了面色,接着道“若是魂魄已经不在了,我又何苦霸占着躯壳,若是能让你带着她这副身体自在去了,也算我还敏敏一些自由罢,这些日子,我常常想着,与我成婚,却是委屈了她了。初入林府时,她还是那样一个明媚的姑娘,但嫁给我,因为子嗣之事、后宅之事,却总让她伤心。”
“你怎么还哭了”赵敏看着林如海又有些沉默了的模样,叹了叹气,她刚刚的话却是有试探的意思,她在梦中,能够感受到贾敏对林如海的感情,所以,她也想知道贾敏的这份感情究竟值是不值,至于林如海承诺自己,放自己离开,其实有些在自己意料之外。但即便是在意料之外,哪怕按理说自己的话本是试探,但也该欢喜才是,但她刚刚却丝毫未有这样的情绪。
赵敏未曾想得明白,也便没有再想,只是看似坦荡地说道“我答应了她要照顾你们两个,就不会这么离开,我们江湖儿女还是很讲信誉的。”
“没必要。”
赵敏被气得笑了,道“你别是个书呆子罢,这么一个长得与你妻子一模一样的人,既有着她的记忆,还对你和玉儿都不错,你竟还要往外推我在自己那边可也是能号令群雄的绍敏郡主,并不算是什么平民女子,你要是把我赶走可就亏死了。”
林如海本来忧伤的情绪被她这番说辞赶去了五六分,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一会儿,方才道“你不为自己想想”
赵敏闻言,抿唇,道“可能我不止有她留给我的记忆,还留了一些她对你们的情感给我总之,现在自己并不是很想走。”她想了想,又叹气道“也可能是扮了许久你夫人的模样,这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我倒是有些习惯现在这样的生活了。”
赵敏见他不言语,便又道“难道你也不为玉儿想想我和你夫人的事情,你想让她知道吗还是你想让她承受丧母之痛”
林如海自是不想这样,只是他心中甚是疑惑,如何这人明明不是贾敏,如今却也不愿离开了,刚刚那些说法,是有些道理,但他却不认为这些个理由就足以支撑一个人扮着别人的模样生活,想了想,便道“若是你想离开,我会给你一笔足够你生活富裕的银子,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你以为我怕自己饿死,所以才不愿意走的”
林如海没说话,但那副神情显然是在问,“不然是为了什么”
赵敏也不知再该如何回答了,她很确认她就是赵敏本人,除了多了些贾敏的记忆并无什么区别,但现在的自己确实不愿意这么离开林家,她有些哑然,但又不能当真不说话,否则只怕眼前这人就要以为自己默认了,而她又不欲纠缠,便只好道“你别以为我是赖在你们林家了,我如今这般不过是为着与她的约定罢了。”
“我并无这个意思。”
赵敏冷哼一声并未说话,而林如海此时也没有心思再与她纠缠此事,若是不想走,那便不走也罢。一时间相顾无言的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便又分开了。
赵敏此番醒来,不仅无碍,反而不知为何,自觉身子比之前还要好上许多。反倒是林如海,因为念着贾敏之事,心中伤怀,却又无可说之人,郁郁之气无可排解,病倒了下来,竟颇有些来势汹汹之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