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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嫁过去的人家姓周,在祁县闹市开肉铺,很好找。
陆雩随便找一个路人问路,便得知了该如何走。
半途经过县府门口,见墙上布告栏那里熙熙攘攘围着不少人,陆雩也驻足看了会热闹。
人太多了他挤不进去,虽看不清黄墙贴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但听周围人激动地议论,他也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女皇大赦天下,开始招收女官。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女子就可以参与科举了。只是在自古只有男子可以做官的封建王朝中,是一场革命性的跨越与征程。想也知道,经此一役,女子地位会大大提高。
陆雩隐于其中听着四周人们的讨论。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愤慨道“女皇糊涂啊让女子参政,礼乐崩坏,阴阳失调,她可知长期以往下去,将尽失天下读书人的心”
“公子慎言。”一位老者摇扇慢悠悠道。
青年似还有不甘,但在对方提醒下还是住了嘴。
时今女皇杀伐果断,排除异己的狠辣手段,可不是说着玩的。当年女皇即位时,朝野上下反对之声亦无数。对此,她只做了一个决策杀把朝野上所有反对她的官员统统杀了,她便踩着鲜血和尸体,在一片战战兢兢中顺利登基。
前来观看布告的不少女子,她们都对此表示高兴,连声称赞女皇英明。
总之,有骂声也有支持,但不管如何,女皇这条新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将持续推广下去。
不过,陆雩在去周家肉铺的路上想了一下,往后大周地位最低、最卑微的就应该是哥儿了。
因为哥儿此前同女子一样,都是无法当官的。每一名男子在科举前必要经过验身流程,而一旦确认其是哥儿,将取消考试资格。
女皇当政,势必会拥护、抬高女子力量。但对于同样属于对立性别面的哥儿,她大概会选择性忽略。
祁县有好几家卖肉的铺子,但就数周记肉铺户生意最好。主要是他们家在乡下就有养猪场,每日早起现宰一头猪来卖。猪肉扎实新鲜,且屠户大方,总是乐意送个添头。久而久之,县民也就习惯来他这儿买肉了。
酷暑晌午,苍蝇满天飞。
周英毅围着皮裙,正拿拂尘不断驱赶它们。
他身材高壮,横眉冷竖,瞧着便让人觉得凶神恶煞。
人们亦觉得屠户身上有一股杀气,从而对他们敬而远之。
都说屠户杀生太多造孽,周英毅深有体会。他同是屠户的爹壮年早逝,而轮到他时,妻子连着生了两胎都是女儿。仿佛是要断子绝孙。
陆雩一进门就看见肉铺最显眼的供案上摆放着一尊神佛,上面敬着干果和三炷香。
他看着眼前高壮的男人,试探性地打了声招呼“姐夫”
“哦,内弟,你来了哦。先里边坐会。”周英毅拨开摊位木板让他进来。
天气实在热得紧。陆雩放下大包小包,先喝了口水,张望四周问“我阿姐呢”
周英毅抬手擦了下额前的汗,道“她时今在家歇着。铺子里血腥味儿大,我怕冲撞到她。”
陆雩“那我先在这儿等着”
“不用,我收拾一下,咱们先回家一趟。”周英毅说着便起身。
陆雩叫住他,“姐夫,我这儿正好要买两斤猪肉,你给我称一下呗。”
周英毅依言称了两斤肉给他,不过没收钱。
陆雩要给,他愣是不收。
“亲里亲外的,两斤肉算什么,莫见外了。”周英毅摆手。
陆雩只好收下。白拿了人家两斤肉怪不好意思的,他想着下次有机会再给姐姐买点什么。
实际上,原主已经快一年没来看过姐姐了。周英毅对这个读书人小舅子十分不喜,甚至是厌恶。上回陆雩进县城赶考,陆月怡连夜煲了鸡汤,精心做吃食给他送过来。结果这小子呢一考完就跑去红香楼,还弄得鼻血横流昏迷进医馆。医药费还是周英毅帮忙垫付的。
在他看来,这个小舅子就是一事无成的白眼狼。
走在路上,周英毅问起陆雩近况。在得知陆雩被逐出私塾如今正在自学时,他皱起了眉头。
但这会他也没说什么。
“前边就到了,你当心脚下。”周英毅推开院门。
陆雩踏过木门槛,抬头一看眼前朱红色的阔气独栋小别野,算是明白了为啥原主娘会同意把陆月怡嫁给一个屠户。敢情这人家不是一般地富裕。
事实上周家确实有钱,当初娶陆月怡光彩礼就给了陆家二百两白银。古代职业世代世袭,打铁匠的儿子是打铁匠,屠户的儿子也还是屠户。在积累了几代之后,别看周英毅只是个卖肉的,但在他们家,顿顿都能吃上肉。
这在普遍底层百姓还吃不饱饭的大周王朝中,生活水平已相当优越。
不过因为是商户,周家平常过得很低调。没请仆人,周英毅自己平时也很节俭。
下午阳光很好,陆月怡正坐在院子里缝手帕。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女孩在旁边嬉戏打闹。
“小雩”她看到陆雩顿时惊喜地站了起来。
“姐。”陆雩走过去道。他本来还担心会尴尬,但当他第一眼见到陆月怡时,可能是身体的血缘联系,他对她感到一阵莫名的亲切。
“你又瘦了。”陆月怡打量着他说。
陆雩挠了挠头,“还好吧,我最近吃得挺多的。”
“爹”“爹爹,我想你了。”
两个女孩蹦蹦跳跳地围上来。
周英毅放下东西,摸了摸她们的头,回头看妻子道“你们先聊,我去倒点茶水。”
“娘,这是谁啊”其中一个稍高的女孩好奇地看着陆雩。
陆雩朝她微微一笑,她脸立马就红了。
陆月怡道“这是你小舅舅,叫舅舅。”
“舅舅你长得好好看”小女孩红着脸道。
“谢谢。”陆雩笑着弯腰摸了摸她们的头。
他也是刚反应过来,陆月怡竟然都已经有两个女儿了。那她现在肚子里怀的是
陆月怡似感受到他的视线,抚摸着肚皮回道“大夫说我已怀胎四月有余。”
陆雩一时失语。
陆月怡也就比他大五岁,今年二十一,竟然都生三胎了
他很震惊,但陆月怡似乎觉得这很正常。
“希望这回能是个男孩。”她叹气。
陆雩问“你喜欢儿子”
陆月怡摇头,发愁道“你也知道的,我平素倒更喜欢女儿,但相公和他家里人都盼着要个儿子来继承香火。”
这亦是周英毅近日最大的烦恼他生不出儿子。
不是重男轻女的问题,而是屠户人家必定要一个男孩来鼎立家业。毕竟,总不能叫一个女孩来杀猪吧他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去干这等脏累活计。
陆雩点点头,“原来如此。”
“别说我了。你呢最近学业如何”
陆月怡很关心陆雩,让他注意身体,还想趁相公不注意偷摸塞钱给他。
陆雩赶紧拒绝,只道了近况。
在得知他被私塾赶出来后,陆月怡露出了担心的眼神。
“不如这样。”她沉吟片刻道,“我回头跟相公商量一下,你住到县里来,县里有好几家还不错的私塾”
她正说着,周英毅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冷笑道“你真觉得陆雩能考中”
陆月怡一愣。她护短,立马就反驳道“怎么不行我们家小雩五岁开蒙,考上童生不过早晚”
“别做梦了。”周英毅毫不留情道“就他现在这样,下辈子都考不上。不如早早放弃科举去学项其他本事营生。”
“你怎能这样说小雩”陆月怡气急。
陆家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陆雩能考中功名光宗耀祖,陆月怡从小也盼着弟弟成才。
她是看着陆雩长大的,因此对他有一种莫名滤镜,总觉得他有一天能高中。
陆雩身体虚弱,从小就被人欺负。陆月怡一直保护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说弟弟的不是。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相公,也不行。
“我说的不对吗我看他时今根本没有读书的心思哪个正经读书人会跑去红香楼还昏迷当场。传出去真真笑死个人。” 周英毅轻蔑道。
陆雩“”躺着也中枪。
陆月怡一时也语塞。
周英毅“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也是为陆弟好。他眼下还有个未婚妻,即将成家立业。时今还能糊弄过去,若是将来有了孩子,科举所耗资巨大,谁来养家糊口”
陆月怡本打算说他们夫妻也可以贴补一二,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周家虽然有钱,但周英毅待自己和别人都很抠。而且他认为读书无用,曾说过若是有了儿子,也要将其培养成屠户来继承家业这种思想概念就和出生在陆家的陆月怡截然相反。
周英毅还打过算盘,若是自己再生不出儿子,就让陆雩来继承家业。他倒不愁对方不同意,毕竟这属于白白送钱。但被陆月怡给驳回了。
因为陆月怡认为,就自家弟弟这孱弱的身体还杀猪兴许他看见血的那一刻就昏晕过去了。
周英毅只能就此作罢。但他让妻弟放弃科举的想法,却从未停止过。
如果陆雩是个有前途的,他其实也愿意帮扶。可偏偏陆雩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一整个不思进取的纨绔公子。有公子身,却没公子命。短短时间,就生生地把陆家家业给造完了。
这样下去怎可好总不能让妻子看着妻弟乞讨度日。
到时候,还是要缠上他们周家。
陆雩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姐夫当成了往后打秋风的废物亲戚。
眼见夫妻俩因为自己要争吵起来,他忙借口家中有事先告辞。
陆月怡只得无奈地送陆雩到巷子口坐车,同时又拎了不少肉菜、油给他。多到季半夏给的那张清单东西都不用买了。
“姐,太多了。你不用送我”陆雩有点头疼。怎么来时大包小包,走时更大包
“无妨。”陆月怡陪着他等车,直到他上了驴车,才飞快地将两张银票塞进他口袋里,叮嘱道“半夏是个好姑娘,你莫辜负了她。待你考上功名,寻个好日子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从此和她好好过日子,你们的生活会越过越好的,晓得吗”
“嗯,好,谢谢姐。”
驴车比牛车驶得快,但也更颠簸。陆雩摇摇晃晃地坐在稻草堆上目送陆月怡的身影渐行渐远,忽然眼眶有点发酸。他抬手揉了揉,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情绪。
看来原主也不是完全对亲情没心没肺啊,他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