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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互道“晚安”其实算不得什么有特殊含义的仪式,至少,对不知情的薄苏来说,应该不算。

    姜妤笙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在睡前与薄苏说一声“姐姐,晚安”的,薄苏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会回应她的。

    她是一个内敛得过分的人,不论心上、行动上有多亲近你,嘴上也难听见她表露分毫。亲密地互道晚安,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十分难为情的事,很多年里,她都不过只淡淡地“嗯”一声,以示她听到了,回应了。

    姜妤笙很多年里也都不在意。

    她知道薄苏的讷于表达,她肯让自己上床,和她一起睡,甚至让她抱着睡,就已经胜过一切言语了。

    她是一个很好满足、很懂得哄自己开心的小朋友。

    直到上高中的时候,她恍然察觉到了自己对薄苏的心意,又看了几本小说,偶然发现了“晚安”可以不仅仅是“anan”,还可以是“oai,ai”的变体,少女心泛滥,开始不满足于薄苏的那一句敷衍的“嗯”了。

    某个冬日周末回家的晚上,依依不舍地从薄苏的房间里出来,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前,她撒娇装委屈,非要薄苏也回她一句“晚安”,薄苏不明所以,但拿她没办法。

    她第一次说完“晚安”,垂下眼,耳根通红的模样,姜妤笙记了好久好久,也在心跳扑通的夜里,翻来覆去地品味了好久好久。

    那是她年少时偷尝到过的最甜的糖果。

    她无法克制地想象,又无法想象,薄苏真的对她说“我爱你,爱你”时,该是怎样动人心弦的模样。

    她不知道薄苏究竟知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但至少,她对这一句“晚安”的执着与在意,薄苏一定清楚。

    仿若一场谢幕多年的独角戏,主演早已黯然离场,场下始终静默以观的观众,却突然上台,用一句提纲挈领的台词,帮她把这幕戏的帷幕重新拉开了。

    她好似想与她演对手戏。

    延续、改写这幕戏的生命。

    姜妤笙却与她置换了一个位置,坐在场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场了。

    窗外雨打芭蕉,哗啦啦地又大了起来,池棋本要说话,想起了什么,哀嚎一声,冲进自己的房间,大力地关上了自己床头的窗户,关完了才又探出头,问“小妤姐,你你你要洗澡吗”

    她后头的声音莫名小了下去。

    姜妤笙回神,没有察觉“你要吗你可以先洗。”

    池棋摇头“如果你要的话,也可以你先,我有点热,想先吹会儿空调。”

    “好。”

    池棋欲言又止,趴在门框旁好几秒,最后还是有分寸地什么都没问,只说“好,那你洗完了和我说一声。”

    姜妤笙应“好。”

    她起身关掉沙发旁的电风扇,回身要关掉客厅的灯时,视线扫到茶几上那壶烧开了却无人问津的热水,怔了一下

    。

    半晌,她把热水往茶几里推了推,把电源拔掉,回房间拿衣服洗澡。

    冷水自头顶浇下,热意与醉意从身体中抽离,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关于为什么要在北城大学说不认识她这件事,薄苏说清楚了,关于为什么要回澎岛来找她这件事,她没问到,薄苏便也没说。

    “我可以的,只要你愿意。”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薄苏是以什么想法,什么动机说的姜妤笙还是不能确定。

    悬而未决的空落感再次自心间升起,姜妤笙在花洒下站立几秒,忽然伸手关掉了水龙头,拂干眼前的水,跨出淋浴间去拿手机。

    她准备一鼓作气问清楚,让一切模棱两可、暧昧不清都了结在今晚。

    但令人无奈的是,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低电量自动关机了。

    姜妤笙呆站着,与黑屏着的手机面面相觑。

    无声的静止中,她听到楼道里传来声响,一声一声,清脆的高跟鞋声,似是薄苏复又出门,下楼去了。

    她要回沈珈禾那里拿行李吗

    姜妤笙不由发散思维。

    发梢上的水滴不断坠落,在手机屏幕上蓄起一个小小的水世界。

    姜妤笙看到自己模糊迟疑的面容。

    凝视半晌,她把手机放回原处,退回了淋浴间里。

    算了,交给时间吧。

    她平复冲动。

    她意识到,其实她问薄苏,也不确信自己究竟是想听到什么答案,又能给薄苏什么答复。

    那此刻的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第二日清晨,断断续续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了,天色放晴,万物都沐浴在金灿的骄阳之中,精神抖擞。

    除了舟稻的众人一个个都蔫了吧唧,透着宿醉后的颓靡。

    姜妤笙也没休息好,但依旧自律早起的她看起来比她们要精神多了。

    她站在灶台前盛汤开玩笑“看来下次出门前也该让你们把窗户打开了。”

    郑耘顶着个黑眼圈不解“为什么呀”

    姜妤笙说“这样下雨了你们就会像棋棋一样记得该回家关窗户,不会喝多了现在难受了。”

    不轻不重的提点最难消受。

    郑耘、韩冉都不敢吭声了,钟欣作乖巧模样,认错“对不起,小妤姐,我们错了。”

    姜妤笙点到即止。

    她叹笑一声,把煲好的特制醒酒排骨汤端出,关心“先喝一点吧,可能会舒服些。”

    郑耘、韩冉、钟欣立刻都眉开眼笑“谢谢小妤姐。”

    姜妤笙笑笑没说话,池棋伸手帮姜妤笙先盛了一碗,没好气“也就你们小妤姐心软了,要是我呀,就让你们难受着,看你们下次还敢再乱来吗。”

    郑耘双手合十,低眉顺眼“不敢了不敢了师父,不要念了。”

    钟欣、韩冉都跟着作双手合十忏悔状,池棋忍不住被逗笑

    ,帮她们一人都盛了一碗汤。

    正说话着,门外有人敲门,是个邮差,高声询问“姜妤笙,这里有人叫姜妤笙吗有你的信。”

    姜妤笙连忙起身应门。

    “我是,怎么了”

    “有你的一封信。”邮差把雪白的信封往她手中一递,转身就走了。

    姜妤笙意外。

    这个年代,快递常见,平邮的信却是多年未见了。

    她低头去看信封,翻见正面信封上熟悉的飘逸字迹,怔了一怔,随即便是了然。

    唇边有不自知的弧度隐现。

    池棋从就餐区里走出,关心“什么信呀小妤姐”

    姜妤笙垂下手,若无其事“可能是朋友寄来的明信片吧。”

    池棋好奇,弯腰去看信封。

    不知道为什么,她视线触及地址栏里那行清隽过人的笔迹,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脱口而出“该不会是薄老师寄的吧”

    姜妤笙愕然,随即失笑,承认“可能是的。”

    “噢”池棋拉长音,笑了一声,吐槽“她人不都过来了,怎么不直接带过来还不容易丢。”像上次那样不就好了。

    姜妤笙微微失神。

    很多年前,她站在桐城文创店的柜台前粘贴邮票,准备给庄传羽寄明信片时,薄苏也问过她类似的话“过几天就能见到了,寄这个做什么直接带给她不就好了”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薄苏的。

    她好像是说“那感觉不一样呀。我现在写、现在张贴邮票寄出去,代表的是一种挂念,一种当下我就想与你共享的心情呀。”

    “此刻我站在桐城的某一个地界,我的身边没有你,可我心里面却有一片地方、一个时刻,是与你一起的。”

    “带回去的哪里有这种感觉啊。姐姐,你真不懂浪漫”

    她那时候可喜欢这种有点文艺的事,正是迷恋木心那首诗“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的年纪。

    薄苏那时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她以为她只是不想与她争辩、扫她兴致,但其实,她好像是听进去了的。

    姜妤笙心脏泛起难以言喻的酸软。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池棋这个问题,池棋也不是真的要知道这个答案,顾自回去继续吃早饭了。

    姜妤笙抬脚去到二楼楼梯拐角平台处的那面明信片墙前。

    动作轻柔,细心平整地拆开了最外面的信封,信封里,别致的青山绿水形异形明信片便掉了出来。

    自岭城寄来的。

    除明信片外,还有一张照片,是满月皓白,挂于疏疏斜斜的树丛之间,清幽闲适之感,扑面而来。

    照片后用细头的签字笔写着摄于20230703

    姜妤笙的心脏,猝不及防,似被人用一支毛笔打湿,蘸了又蘸。

    把这张明信片同那一张电影票形异形明信片挂在一起,伫立许久,她终是忍不住伸手,抚摸那两个静凝的墨字。

    薄苏。

    薄苏。

    她在心中无声地念。

    她下楼,把信封和那张满月照片暂且收入服务台前带锁的抽屉里,准备等晚上打烊了再带回永城路三十三号,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她取出查看,是薄苏发来的消息。

    她问“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陪我去看望一次老太太吗”

    不由自主地,姜妤笙眉眼软了下来。

    停顿几秒,她回复“可以,不过这两天没有时间,可能要迟几天。”

    永城路三十三号顶楼的书房里,薄苏正组装着相框,独坐在窗台前。

    洗净收拾过的房间里,充满了清新阳光的气息。

    窗户大开着,窗帘随风飘动,薄苏停下手中的动作,取过手机,噙着笑意打字“没关系,你方便的时候和我说一声就好。”

    她的手边,已经装好的一个相框里,一张久不见天日的合照,终于有了容身之地,在淡金色的暖阳下闪耀着明亮的光泽。

    一如多年前的那些澎岛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