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昭懿跟在公公身后,满脸谦卑地去了。
好在不是第一次入宫。
照比上次,加在自己身上的筹码也多了不少。
起码不是之前那样任人生杀夺予。
来的是小李公公,御前大太监尚德全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忠心,脑子也灵光。
知道宫里消息,本想着借此机会,收点补贴银子。
陛下这次请乔姑娘去,是好事,也是喜事。
不是必须三缄其口的大事。
毕竟以往出门都有孝敬。
就是今日这个,怎么一句打探的话都不见。
不止是话不见,就连问询的意思也没有。
等到宫里备好的轿子前,乔昭懿依然保持目不斜视的样子,和小李公公微微颔首见礼,就弯身上轿。
小李公公“”
他似有忧伤。
还以为是个肥差。
原来请的是块木头。
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没想到,念头刚从脑子里升起,还没来得及盘旋两圈,手里就被人悄声塞了个东西。
是送乔昭懿出府的方嬷嬷。
方嬷嬷仿佛什么都没做,甚至都没抬头,捏着帕子略一福礼,“一路上辛苦,劳烦公公照应着。”
小李公公“欸。”
怪哉
孝敬的规矩都懂,怎的一句话也不问。
咸鱼才不愿意主动惹事。
虽然被逼到极致,也会摆尾,但没事的情况下,一点也不愿意和麻烦人物打交道。
她和邓仪平日里都不联系。
至于等下入宫是好是坏,问不问的又有什么区别。
未得特赦,乔昭懿只能自己入宫,身边伺候的可以自己备顶轿子,候在外头,晚上接她一同回去。
轿子极稳,里面生了暖炉,一路上颠的乔昭懿都生了倦意,强睁着眼睛,才捱到宫里。
入宫再行许久,方到西暖阁。
乔昭懿第一次见封建时代的君主,说心里毫无波动自然是不做数的假话。
这个身份,她在前世的项目策划里写过许多。
但真实打实的相见,还从未有过。
乔昭懿先在殿外请安,虽是正午,从外向里窥,皇帝的脸却隐藏在一片朦胧的黑影里,辨不清真颜,可身上常服,却向外映出澄黄光亮。
皇帝尚垂着头,手中执笔,批阅着各处奏折。
他只露出半张侧脸。
乔昭懿跪在殿外,觉得皇帝这人在此时此景下,就像庙里的金身神佛,窥不清虚实。
一通请安问话,这才到里间。
乔昭懿再度请安,良久方听头顶一声笑“行了,起来吧。”
“谢陛下。”
乔昭懿起身,皇帝身后的尚公公适时上前虚扶了把。
乔昭
懿是臣子的家眷,高叙则是皇家丑事。
先前态度再冷,现在也转好稍许。
高叙尚在一旁跪着。
他不是后宅妇人,常年被婆母在佛堂祠堂里头靠着罚跪站规矩,从清醒到现在,已跪了一个多时辰,还是在青砖地上。
膝盖处又热又痛,仿佛千百个蚂蚁在啃食肌骨。
可他不敢动,也不敢求陛下让自己起身。
刚乔昭懿跪拜行礼时,陛下目光未曾注意到他,他试着将膝盖自地面轻轻抬起稍许。
抬起的瞬间,啃噬他的千百只蚂蚁,就如活过来般,沿着肌肤扭曲爬行。
高叙“”
他进退不得,又一道目光扫来。
太子表露关怀,“六弟,你怎么了”
此时,乔昭懿也逢陛下亲口特赦,从地上起来。
没想到,刚起身,就听见太子的声音。
六弟
高叙也在
难道是要找她当庭对峙的
乔昭懿身子微顿,旋即恢复如常。
高叙的真正昏迷原因当时受惊过度、气血逆行,她用的东西不过是将过程延长稍许,而且这东西用量极少,纵是太医来查,也难发觉。
再者,陛下对她都是和颜悦色的。
一点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乔昭懿把心放回肚子里。
等用余光瞧见高叙微肿泛光的脸蛋,心中升起一点热情。
这来自凡人骨子里对八卦的探索。
看起来陛下是真动了怒。
这个关键节骨眼,找她来是什么事
乔昭懿趁着走到圈椅上的间隙,思忖起来。
如今场景,明显是太子人马暂占上风,当然不出意外的话,上风优势会一直维持下去。
高叙又尚跪着,此时将她请进宫来,难道是想借着她的身份,对阖宫内外表露态度
难道是要对姚相一党下手了
乔昭懿沉思起来,等坐下后,又恢复如常。
管他什么事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就是。
奏折还剩十余份,陛下批批停停,歇着的间隙就与乔昭懿说说话。
乔昭懿揣摩着度。
心里则想。
岑聿曾和她讲过,陛下年轻时操劳太甚,亏了气血,头疾已成顽疴,药石难医。
不然也不会放权给周绮摇。
如今前朝里头,太子和姚晖自成一党,太子和自己的拥趸又是一方,再加上岑家、皇后周氏、只尊于陛下的清直文臣。
若非有心无力,难以直接统驭这帮老臣能臣,也不会用此等蜿蜒崎岖的法子。
如今批奏折又暂停。
表面是想与她说话,实则怕是想歇歇。
乔昭懿意会,说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但人依然是恭谨的,仔细看,甚至还有几分惶恐局促在。
这就是
在捧着对方的面子。
果不其然,皇帝一点也没动怒,甚至还笑着提了下近日所见,“前些时日,朕宣侑之入宫,瞧着人的气色比以往好了不少。”
乔昭懿只笑,不言语。
皇帝再说“半月前,太子府传出喜事儿。”
消息早在朝野上传开。
繁衍后代是成就霸业的基础。
太子身为储君,得了嫡长子后,能再为大邺绵延子息,实在是喜事。
陛下也欢喜。
“太子是个仁善的,把太子妃调理身子的方子递了进来,等下朕差人送去。”
说是能生儿子的秘药。
他找太医看过,最是平和滋养。
乔昭懿“”
也行。
回去给正院送去。
陛下说完,冷着脸再看高叙,“雍王。”
高叙意识到什么,没精打采的,戚戚道“儿臣在。”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么旁人都生的出,就他雍王不能生
那么多姬妾,还有姚玉雪,快三年,竟没一个有好消息的。
现在每提起这事,都不再是失望,而是讳疾忌医。
陛下“你也带回去一份,让玉雪好生喝着。”
最后四字,语速渐缓,逐而加重。
高叙“是。”
他答应的心不甘情不愿。
太子站在一旁,登时觉得该到自己露面的时机,满脸关心道“这是夫妻二人的事,太子府里还有另个补药,供男子使用,六弟不如一同试试”
高叙“”
滚
他才没病
他要是真那方面有事,还能在私宅里头成日胡来
不过说来也奇怪,最近那方面的念头总是比以往强一点,可能是赐府别住,压力骤减,情绪没有以往压抑。
他哪知道,最近每日的补汤里,都有姚玉雪怕他在新欢旧爱间力不从心,而特意加的好东西。
连着吃了大半个月,再加上胡来。
今日消息一惊,可不就生生昏过去。
有陛下压着,高叙不敢胡来,只能面无表情道“五哥好意,六弟心领了,只是六弟身子无碍,怕是消受不起。”
众人“”
还无碍呢,多大脸啊。
刚才什么样,还不知道吗
梗着脖子要面子有什么用。
说来也对。
雍王成亲多年,身边是没妾室,通房却有。
一直没喜讯。
之前没想到,如今听太子一提,顿觉微妙,一时几位资历深重的老臣不住地将视线向高叙的某个地方瞄。
察觉到目光的高叙“”
他在陛下近前,又刚闹出大乱子,还不知道结局如何,哪敢在关键时刻触霉头。
躲不得,骂
不得。
只能面无表情地用手挡住。
乔昭懿瞬间在脑子里过了一生中最悲伤的事,生怕笑出来。
皇帝愈看愈气。
太子资质平庸,高叙幼时还有几分小聪明,虽然没用对地方,现在来看,满面透着愚蠢。
这让他如何放心,将苦苦汲营一辈子的心血交到他们手上
众人看着呢,在这上演兄弟不睦
皇帝冷脸喊他大名“高叙。”
高叙心登时一紧。
皇帝再无声。
高叙猜出他意思,僵着身子,满觉荒谬,可不敢不依,只好委委屈屈应下。
怄气怄得要死。
这和认下自己不行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个平白捏造的恶臭名声以后就要跟随自己,他就觉得自己是世上第一大冤种。
高叙想有好心情都难。
他入宫这么久,姚晖都没动静,定是知道了缘由,知道此时冒然入宫求情,必定惹得龙颜大怒。
算来算去,备受委屈的只有他一人。
这场局,从头到尾,就是奔着他来的。
乔昭懿面对高叙,从来就没这么快乐过。
太子和皇帝先后开口,她就猜出皇帝找自己进宫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是要敲山震虎。
用她来敲姚家和高叙这头虎。
这是在告诉他们,别闹的太过火,他是老了,却没庸。
朝廷上怕是有的热闹了。
河运总督这个肥差到底花落谁家,也将要分明。
刚才她从皇帝口中听出,如今管私宅案子的,正是里面的岑同知,她亲爱的夫君。
乔昭懿心里大爽。
高叙此次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姚家能不能独善其身,都要两说。
要是她知道,皇帝动如此大怒的深层原因有一条就是,认为高叙昏迷足足大半个时辰的原因,是他私下在男女之事上胡来太过。
八辈子功德估计都要笑没。
皇帝看他认了,也没表示,端起茶碗喝了口,接着批阅奏折。
两刻钟,所有奏折批阅完毕,皇帝一松朱笔,实打实地露出三分欣慰。
他身子骨其实已经很差了,头疾频频。
但依然励精图治,从无懈怠。
皇帝把笔搁放在旁,捏了下眉心,问乔昭懿“你平日都在家里做些什么”
乔昭懿一听。
这不活脱脱地给岑乔两家长脸的机会吗
夫家娘家都富贵,咸鱼路岂不是更稳
就是度要把握好。
乔昭懿想想“禀皇上,临近年关,多随着母亲整理账册,再者就是随客居在府的表姑娘谈些平日里看的书册子。”
“书册子”皇帝神诧。
大邺重文教。
文臣家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请先生启蒙,但受世俗观念限制,女
子能识字就不错。
乔昭懿才名不显,未想过婚嫁后竟如此刻苦。
“平日都读什么”皇帝真来了兴趣。
乔昭懿满脸谦逊“水经注、山海经、与大邺郡县图志。”
皇帝忽一笑。
彻底放松了心神。
他想到一件事,是岑聿,他打小也很是偏爱地质之说。
只是后来身份所限,没了时间。
“可钻研出什么来”
“内帷之说,怕脏了天耳,惹陛下笑话。”乔昭懿浅浅推脱。
等下说出来,吓死他们。
“朕既让你说,就特赦你无罪。”
也让他瞧瞧,之前得了皇后口口声声念叨喜欢的,到底是靠着什么本事。
乔昭懿这才放心大胆地说。
“小的得出八字格局。”
她确定,此番话说出,必定在前朝后宫掀起一番波浪。
因为这话出自一位被写进治水教科书的风华人物,战国时代蜀郡太守李冰,一人降服都江堰,创造出天府平原。
乔昭懿所说,正是李冰父子的治水核心。
如今岑乔两家蒸蒸日上。
她在岑家的日子也算快活。
但快活只是一时,谁也不能保证来日,她想一直过顺当日子,就要给自己身上叠加筹码。
大腿要抱,就要抱最大的。
只要把皇帝的心抓住,高叙日后怎敢在她面前翻出波浪。
众人注视下,乔昭懿一人轻声道“此格局来自先人,若细细说来,只有八字,便是”
她小小卖了个关子,将众人的心都吊起。
连皇帝都忍不住微微放缓呼吸,等着她接下来的言论。
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要见证一个治水神篇的诞生。
他不知感觉从何而来,偏生确信。
面前只是一个将要十六的闺阁姑娘,未像男子般博览群书,课业精进。
短短的瞬息,他思绪飘散,再归拢。
直到乔昭懿说出治水八字“遇弯截角,逢正抽心。”
满室寂静。
八字,仿若巨石,沉入众人心间湖底,表面不显,却在内里砸出滔天巨浪
大邺每年都有旱涝之灾,归根结底,就有部分水路太过狭窄之故,每逢春夏汛期,水流激湍,山洪暴发,等到枯水期,又是泥沙千里,沿地大旱。
这些年,工部和各处请了无数能人巧匠,专门用来应对各路旱涝之灾。
但始终未得出让他满意的治水之法。
他从未想过自己和朝中要吏苦寻不得的良方,会出自一位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少女口中。
皇帝反复念着八字格局,愈觉其中高妙。
前者截断河道湍流处的直角,减弱水流对两岸冲击。
后者在河道交叉处,深挖塘心,集中水流,免得汛期河水漫溢,泛流毁岸、淹毁农田
。
心脏顿时微微澎湃。
大邺税收虽多,支出也多,单是官员俸禄,就占去十分之三,各地驻军的花销,更是天文之数。
地动、干旱、洪涝、瘟疫
年年皆有的变动,就算留多少银子,每到用时,都是捉襟见肘。
这些年,凡有要事,用的多是自己的私库,就是为着多留些银钱给百姓。
他苦寻多年的破局之法,竟在此刻有了眉目
以这八字为总格局,再乘势利导、因地制宜。
快的话,只需年,困扰大邺多年的顽疾,就可尽数消除
“好孩子”
皇帝大手一挥,好一顿奖赏。
乔昭懿被皇帝留在宫中。
岑聿则率人在私宅清点,刚清出二分之一,换算下来,足值银子六十余万两。
正好临近年关,该给陛下的私库充些银子。
拿高叙的东西做人情,他一点也不觉得愧疚。
至于姚相一党。
更是好查。
他们手脚干净,想把姚家一下拖倒,不可能,但让他们遭些大罪,很是简单。
以往缉查院公报私仇的事也没少做。
闫二来探消息,窥了下岑聿神色,就知道该怎么做,让人把那些府邸的下人都抓来,放进诏狱,次日再放。
如此个来回,铁打的也受不住。
岑聿微微侧身,看向宅院西边。
天色渐黑,那里并无什么显眼的东西,只不过,那是皇城所在之地。
他夫人还在里面。
他还不知道。
乔昭懿在里面玩得乐不思蜀。
可不管怎么样,还是保持八分清醒,不该做的绝对不做,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不该看的也绝对不看。
高叙一直被罚跪到申正,才被皇帝从西暖阁放出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的,膝盖都不似自己的,走路像踩在棉花里,活像中风。
他漫无目的地在西暖阁附近站着,等着皇帝允他出宫。
没想到没等到陛下口谕,反倒等到了春晖殿的人。
来的是位俊俏的小公公,唇红齿白“殿下,娘娘刚瞧完折子,听闻西暖阁的事,差小的来请您去春晖殿。”
还有轮罚跪没做呢。
高叙“”
他心态炸了。
陛下和乔昭懿一直在西暖阁,和她聊了聊水利上的事。
人太张扬,总有后患。
她准备只懂些水经地经上的事,兼通些文墨,旁的暂未开发。
说到诗词。
太子也笑着闲说,今年大邺总体不错,想必过了年,能得到不少才子的佳作。
皇帝听到过年,不知想起什么,忽叹气。
他差人取出一卷画轴。
画卷边缘隐隐泛黄,细看还有摩擦出的细纹,定然珍藏许久,又常翻看。
皇帝也不报什么期望,问太子和乔昭懿,还有身后一些学究aaadquo你们也来瞧瞧,这画朕画了十多年,也没想出好词。aaa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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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此情此景,不如你们想想”
故事发生自三十余年前,很多人都不知情。
皇帝未开口。
是他身后尚德全,尚公公,静默两息后道“这是玉仪公主。”
陛下少时曾做质子,只身西上,前去大梁。
玉仪公主,便是当时前去和亲的公主之女。
陛下能在危机四伏的西梁活下来,全倚仗着这位。
二人相依为命。
陛下很爱重她。
只是这位公主福薄,未等到陛下身回大邺,便香消玉损。
陛下一直悼念异常。
众人思忖,想着各种悼念的亡词。
乔昭懿却已缓缓提笔,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一首旷世之词。
陛下既对她生有好感,正好趁热打铁,再巩固一番。
让陛下再忘不掉她这个人。
看见乔朗、看见岑文镛、看见岑聿,都能想起她来。
只要记得三分,就能护住她许多年。
众人沉思之际,她先动笔,异常显眼。
一时,所有目光都看来。
乔昭懿也已写下第一句词,娟秀小字款款誊上“十年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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